从金融的角度看北宋是如何走向灭亡的(十)-熙丰变法(3)
仁宗庆历年间北宋与西夏议和,此后数十年间虽然双方冲突不断,却都是西夏土匪与北宋豪强之间的乡间械斗,再未升级为两国战争。现在,神宗重建封桩库,要彻底制服这个已经与北宋王朝称兄道弟数十年的异族帝国——西夏。
熙宁六年,宋神宗开始对西夏用兵。开始的时候确实是北宋占有绝对优势,后来沈括(《梦溪笔谈》的作者)等人指挥失当,北宋二十万军队在永乐新城(司马光曾经是这里的地方官)全军覆灭。
自此,双方进入相持阶段,常年征战又劳而无功,北宋为战争花费的钱财无法计算,全国范围开始出现大规模的流民暴动:从熙宁六年到神宗驾崩,北宋一共发生了二十五次兵变,河北、京东、淮南、福建等路不断有流民起事,王朝真的陷入一片风雨飘摇之中……
除了宋神宗和那些试图在社会动荡中得利的所谓新党,无论皇族、旧党还是老百姓都对攻打西夏没什么兴趣。熙宁七年(1074年),皇族纠集旧党开始了新一轮的斗争,旧党之中有一个人,名字叫做郑侠。
郑侠,英宗治平四年(1067年)进士,曾与王安石同在地方任职,是王安石当年的莫逆之交。王安石入主中枢以来,数次劝说这位当年的好友入朝为官,但是,郑侠非常不识相,根本就不买宰相的账。不仅从一开始就反对新法,还不断上书要求罢黜自己当年这位知交。
由于不断要求罢免当朝宰相,直到熙宁七年,郑侠仍旧只是一个监安上门(京城的看门大爷头儿)。
熙宁七年二月,郑侠终于完成了北宋美术史上的一项伟大作品——《流民图》。然后,郑侠把这份长达两轴的《流民图》(附送一份奏折《论新法进流民图疏》)上陈枢密院。
结果,《流民图》和奏折被王安石留中扣住。
在王安石族亲王安上(叔伯兄弟、新法反对者)的支持和直接帮助下,郑侠拿回了图画和奏折,以机密军事为由再次上书。
熙宁七年三月二十六日,这份图画和奏疏终于落到神宗手中。
《流民图》原画早已在尘封的历史中湮灭,今人只能在宋代刻板中一窥当年那场惨剧。据南宋年间成书的《南游记旧》中给出的图形,《流民图》共描绘了近百人,有行乞的老者、有卧在路边的饿殍、有挖草根的儿童、有背着孩子流浪的妇人,还有一个官吏在用鞭子抽打一个衣不蔽体的少女。
这些人或三五人、或三五十人,皆无法纳齐青苗钱,不得不卖房拆屋,所剩家财不过一只破锅、一只破碗,带着这些残存的家当成为流民……从画工来看,这张画还远称不上技艺精湛,只不过,茅棚侧老树半枯、天幕下哀鸿遍野,景象实在令人触目惊心。
《神宗实录》记载,神宗拿起《流民图》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神宗以为是边镇战报,连忙打开观看,启封后见“饥民累累然莫测,继知为谏疏”。一个晚上,神宗都在反反复复看这幅画、不停长吁短叹、一夜无眠(长吁数四,袖以入。是夕,寝不能寐)。
第二天,在太后、皇后的规劝下,神宗登上皇城外墙,发现汴京已经从《清明上河图》真的变成了《流民图》!再数天后,神宗向群臣展示了郑侠的《流民图》,不可一世的王安石终于俯拜在地,罢相后出知江宁。
宋神宗:王安石相位可罢,新法不可停!
王安石罢相后三天,神宗下诏:我对先王的法令做了更改,时人受益、泽被后世,尽管很多小吏在推行新法过程中使新法走样,但是,天下大政的决断权在我,新法断不可废!郑侠也因为揭开皇帝的新装而获罪,被以“擅发马递,欺蒙皇上”的罪名发配岭南之地。
文过饰非,自己穿着皇帝新装,宋神宗,你自己真的不知道吗?王安石罢相后,变法派的二号人物吕惠卿如愿以偿成为宰相——此人的能力还不如王安石。吕惠卿认为:既然青苗法搂钱费时、费力、费神,还造成这么大麻烦,直接制造货币岂不是更省事?
我们在前几节中提到过“盐钞”,熙宁年间“盐钞”已经在全国范围内成为一种比交子更重要的纸币。吕惠卿拿出来的敛财方法就是直接增印盐钞,即所谓“空券”。熙宁七年末,陕西路军队开始收到这些毫无实物准备的“空券”,用于军队购买军粮、支付军饷。
加印钞票敛财,这个方法其实很好。
问题是,吕惠卿也是一个穿着皇帝新装的人:既要敛财,又要名标青史。为了显示自己的大公无私,吕惠卿居然给“空券”单独造了一个刻板。
如果空券跟盐钞一个刻板,起码钞票外表看起来还是一样的,无人能分辨出朝廷到底有多少亏空、究竟多印了多少盐钞、手中的盐钞是不是没有食盐做准备。现在,“空券”的名字就告诉所有人:这是没有准备的盐钞,极有可能兑付不到食盐。
还敢单独做一个刻板,还敢起名就叫“空券”,想骗人还把自己老底露出来?如此一来,等于明白无误地提醒所有人,空券是丝毫没有准备的纸币,有可能一文不值。
就这还想1∶1兑换盐钞?
空券上市之日即贬值90%,陕西路前线的军队根本无法以“空券”买到足够的军需物资。仅历数月,永兴军转运司就上陈:空券在当地已无法使用,贬值幅度已高达1:17,为今之计只有先向附近州县商借三十万缗硬通货以应军需。
我没有查到“空券”的发行数量,只能告诉大家,为维持盐钞信誉,神宗、吕惠卿最终全额兑付了这些“空券”,看起来“空券”的发行量应该不是很大。
吕惠卿,您搂钱的能力不行啊!
熙宁八年(1075年)十一月,王安石复相。
当年向小农搂钱,失败了;经过认真总结经验,王安石改变了搂钱的方向,搂钱的对象从小农改为大商人,变法的重点从“青苗法”改为“市易法”。
所谓“市易法”跟“青苗法”的本质一样,还是放贷款,说起来也简单:在大城市,商人可以用货物抵押向府衙贷款;鉴于青苗法的悲剧,官府这一次只收取年息二分,而且明令禁止强行向商人配给市易钱。与青苗法相比,市易法听来靠谱多了:利息确实很低、没有强行分配……
北宋商人似乎也看出其中玄机,于是,他们经常把滞销商品抵给衙门,官府手里的东西压根就不足以抵偿“市易钱”本金。
经济学原理告诉我们: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市易法最后的执行结果是,这些滞销商品最后不但卖出去了,还都卖了高价。既然由朝廷来卖,为了确保这些东西能卖出去,从此私商就不准再做这种买卖,这些东西官府一天卖不出去,商人就一天不能做生意,至于官府卖到什么价格,那就不是私商能干涉的事情了——只有高价卖出这些不良资产,才能保证“国用饶”!
也许您已经想到——市易法就是官营垄断性商业、手工业!市易法一出,天下人将再无利可循!
最后,就连新法的支持者曾布也面陈神宗:市易司(市易法执行机构)是一个亦官、亦商、亦盗的机构,一批吃官俸的人怎么可能包罗世间万象?如此恶政即使秦汉末世也闻所未闻,堂堂官府居然去跟贩夫走卒争利,后人论史论事,我们岂不贻笑大方?
连曾布都看不过去的事情,其实正是王安石的本意:但凡手工业者必定以奇技淫巧诱骗天下之人,商人则以利诱天下黔首舍本逐末,这样的人怎么能在我大宋王朝立足?只要让手工业、商业无利可图,让商人、手工业者受到重罚,他们自然会回到土地上(趋田亩)。
此时,人们真的还能“趋田亩”吗?
熙丰变法六年来,各地官僚已经获得了实权,也拥有了剥夺财富的能力。与历代一样,一旦社会被“皇权—封建官僚—小农”的框架控制,封建官僚就会肆无忌惮进行土地兼并,瞬间就能吸干整个帝国的财富,土地早就尽在彀中了。据《宋会要》记载,熙宁八年,封建官僚私人控制的土地已经占全国土地的70%,剩下的30%还有相当一部分控制在寺庙手中,结果:一小撮人田产连郡邑,天下人再无片瓦栖身。
熙宁八年,变法派二号人物吕惠卿的丑闻被公诸于世:这位以变法为己任的人在华亭县向富人乱集资,聚敛五百万钱用于购买当地富人土地;事情暴露后,吕惠卿又指使华亭县令逮捕当地富人入狱,企图隐瞒真相。最终,吕惠卿获罪出知陈州,变法派内部出现了大分裂,神宗也不再信任王安石。
熙宁九年(1076年),王安石复相不足一年就被再次罢黜,此后赋闲于金陵,生前再未回到朝堂中枢。
1077年,宋神宗改元元丰,依然我行我素推行新法,所以,我们通常所说的“王安石变法”在历代史书中被称为“熙丰变法”。熙丰变法持续了十八年,司马光后来这样评价变法的结果:王朝中产以上的富户已经全部是封建官僚,天下之财被涤荡殆尽,流民中的羸弱者辗转死于沟壑,强壮者则啸聚山林成为盗匪……
元丰七年(1084年),神宗在弥留之际指定司马光为太子老师,实际上承认了熙丰变法的失败。他把希望寄托在太子身上,希望自己的继承人能在司马光辅佐下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