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地模:幼虫懵懂(四)|小说
文/冯地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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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家二狗衣裤甩了可惜,见定国与二狗平时要好,把衣裤书包送到幺妈那里,幺妈忙推开:你不想一下你儿子个淹死鬼,我们躲都搞不蠃,找到我家定国做替胎啷办?张春芳说:我没想那么多。
奶奶说:你家二狗各人淹死是个命,也是人前世今生修得不好,怪不得我马家定国。你好意领了,走开吧。
二狗的衣裤后来被李委员要去打了布壳,布壳做鞋底用,踩在脚下怕晦气,再说二狗一个顽皮小鬼,她好歹也是管事干部,破除迷信啥也不怕。书包留给妹坨用正好,大半新,里面的课本张春芳作了好长时间引火物。二狗的尸体第二天就被艘打渔船用拱钩钩起,那种厉害的钩一排排网脚,钩中一颗所有钩锋全部上力,船主还以为大鱼上钩。
二狗一身变得白白细皮嫩肉,我与定国钻过围观人群看过,他已经陌生不会动弹全身水湿淋淋,嘴唇耳朵缺很大一块,眯眼在太阳光下仿佛对我们笑:好看吧,哪天你们也学我一样,书也不要读了。这回张春芳没来,秃子老爹付给打渔船十块钱领回尸体,再花十块钱找南门弯木匠用门板做副小棺林,自己借锄头挖坑把继子埋在草坡,二狗成了土堆,以后是草堆,年年大水淹过退出,最终剩下我们才知晓的地点,捉迷藏逮猫不忘喊声二狗,你出来我们一起耍。
这也是我最初最直接的生命体验之一吧。
以后有不少亲人朋友死了,堂兄定国也死了,我还活着,现在尚好。
最想不到的是,街上李委员与剃头匠张春芳以后日子成为好朋友好街坊,在以后若干年日子里友爱相处。张春芳真的红颜命薄,天干年吃伙食团老秃死了,索性嫁给和女人打脱离的雷大声,雷当不成户藉进锅铧厂当工人一月有固定工资拿,况且二人名声早有。张春芳徐娘半老时也在一条街出众,过后身体有病虚弱又有轻微神经毛病,早不剃脑壳给人做鞋底,那时的东城布鞋厂兴手工纳鞋,一双有一角两角钱收入。
那时十多岁年纪,堂兄定国似乎还追求过涂兴秀,耍没耍朋友我不得而知。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我下乡后到铁路工作久久对不好象结不了婚,有年春节回家探亲,母亲有意无意提起东门剃头匠张春芳,及小名妹坨的女儿,说老雷失踪,张春芳疯过又下肢得病长期卧床,全靠在罐头厂当工人的女儿照顾,女儿模样不错像妈只人个头不高,婚姻高不成低不就二十好几,张春芳八方托人介绍,奈何求急不得。我问:她现在咋样?
母亲说:这女子人能干孝顺,做个媳妇满好,有时来我家玩耍问起你。
我说:她和我差不多大吧,一个小学同班念过书。
母亲唏嘘:张春芳命苦,二狗不死都该抱孙子喊乖乖了。
那是春节刚过初四,母亲给我张电影票让我晚上看,让我纳闷,老人家说去就晓得,我还笨得屙牛屎问啥片子这么值得看,买一张票给我。母亲怕我不去,说她单位发的一张。我果真去了,才复出的旧片《冰山上的来客》,当时很新鲜歌曲音乐很动听,看得我十分动情,好久没发现旁边的人。
直到电影尾声,才有人故作惊讶喊我:马儿,你也看电影好久回来的?
我借银幕光线闪动认出了她,没喊她小名记起涂兴秀这个名字,高兴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她用肩头撞我一下又一下,如过去小时玩耍一样。她悄问:你啷个看电影来了?
我答:妈给票要我来的。
她高兴说:我也一样,婶子喊我来的。
倏地,我们都意识到啥么,看电影散场都没开腔,直到灯亮人立离座位出院门。灯光骤亮我看她穿件半新黑大衣领口围着男式围巾,头发辫短短扎在脑后,脸圆圆眉弯弯唇薄薄没多少血色,身子比过去单瘦但笑容依然亲切,在出门时她被人挤偏贴在门墙,全靠我伸手牵她站稳再出去,她的手掌又冰又冷,指头纤细柔若无物,被她挣开。一路我们没讲几句话,转过大桥及城市闹热的街又返回家,到东门街口她才说:我不想来,不来怕大人们怄气伤心,你呢。
我也不以为然说:我们看场电影无所谓,小时我们都耍得很好。
她说:人大了不一样。你妈妈做梦都想你带个媳妇回来。
我笑:你呢,不是久不出嫁,让一条街人吃不上喜糖?
她沉默许久告诉我,她明白大人意思,她想了与我不合适:原因一,相隔太远,今后会有后悔;二,她单位效益差,两人相隔太远;三,也最重要一条,她哥是因为定国死的,没直接责任有间接责任如果他当时喊人施救,或许二狗不死。她心里这么认定,我也没有办法,真一起过日子这么固执倔强也麻烦,我借势一倒,不耍朋友也好。
为不让大人们怄气,我们假说在谈,一连几天却连照面也不打。直到我乘船离开老家她才到码头送我一程,从东门河坝到南门再到杨家街口码头。
那天天气热和有了难得春阳,她穿了大花棉袄梳了头发,黑毕叽裤子黑丁字皮鞋,替我提了包笑盈盈同上囤船,阳光下她竟在我眼里桃花般艳丽动人,不觉怦然心动。我想,只要她现在答应,再远我也回来,与她结婚毕竟十分美好——也许过去就喜欢过她爱过她,只是人年轻不懂何为爱情罢了。现在还来得及补救啊。
她看见我眼光里的热情与迷悯,在轮船催促的汽笛中告诉我,她有了对象,怕妈妈反对,所以暂时不敢说。我问是哪个这么有福气,她坚定地说,一个军人,一个伤残军人。以后会晓得情况,她会写信告诉我的。我为她的选择祝福,作为儿时伙伴,邻街朋友,曾经的同学。
以后事实也是如此,在家乡一条街引起新闻轰动,还登过报纸。她母亲反对不了,只有听任女儿结婚,断言她的婚姻管不多久,那军人在对越战场双腿俱断,而她听过军人一席英模事迹报告受了感动,执意嫁军人后许多年很好,以后生了个儿子,回去我数次去探望作客。张春芳晚年所有病大好,赶上好日子家庭和睦经济富裕,还享上孙子的福,那娃儿年轻轻大学毕业与同学一道开了个电脑城,据说日进斗金。东门一条街沦为三峡库区水底风景后,她们搬到新区,我们才失去联系。
这篇回忆记叙式的小说按说该收尾结束了,我还想就张春芳与李委员的关系补上一笔,她们的矛盾孽子如何结上的。涂兴秀后来龙门阵里讲,十年浩劫两个人同命相连同命相怜一笑泯过恩仇。有回李委员娶幺儿媳妇,问张春芳看幺儿媳妇人材啷个样,张春芳说:你们家儿子姑娘都有限,找女婿娶媳妇谈不上漂亮二字,是个人就行了。
李委员问:你是不是以为你长成了一支花?
张春芳还在玩笑:反正要个人来比,你下辈子单投胎来过也不行。
过后李委员不忘劝告张春芳,人长得漂亮不一定是福,自古红颜下场不好,昭君得祸于毛延寿,更要谦虚谨慎,沾了乱搞男女关系社会更不能容许,所以吃亏吃大亏。虽然同台挨斗张春芳也不能与她比,她到底是组织上的人,终有一天组织会原谅她的错误,况且她真心为社会为群众做过有益工作。这些话让张春芳感动过好久,为人处世变了个人似的,以后生活的改变也得益于这个。正如我奶奶生前讲,她早看见大水从东门涌向街道,来来去去的人都是有鳍的鱼,游来游去好多年。又有些人不是鱼,所以被水淹死,张春芳家二狗都这样。狗会凫水游不远,水大了还是个淹死。张春芳是只花花雀儿转世,老了花毛脱完就好了。
奶奶的预言总颠三倒四,又准又不准。到现在,奶奶早死去十多年,她死时活过九十二岁,那时东门还闹热兴旺,李委员复出后还在世主持地段工作,精神不及过去,还添了个偏头疼毛病,脑门时常贴着膏药,颈口揪着红痧,也是东门街独特的人物风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