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大赛丨22号作品】吴国丽《大木匠小木匠》
文/吴国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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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志明听到贾立明去世消息的时候,正要在一份文件上签字。他放下了手机,挥了挥手,来人退了出去。电话是成都警方打来的,说是贾立明为了救人牺牲了,请他去处理后事。贾志明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旱鸭子的贾立明会跳下河去救人,会不会是骗子电话呢?
他给爱人李梅打电话,要她找当警察的同学证实一下消息是不是真的。
半个小时后,李梅的电话来了,消息是真的,贾立明确实在成都下河救人牺牲了。
贾志明的胃开始疼了。
贾志明的眼泪吧嗒吧嗒落在桌子上,终于他捂住脸,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整条走廊的门都打开了。
二十年前,山河制药厂的三车间有两个名号很响的人,大木匠小木匠。
说起来,大木匠小木匠一天木匠活也没干过,连锯都没碰过,谁也不知道这两个人怎么得了这么个绰号,有的说是因为他们的师傅曾经当过木匠,老木匠的徒弟不是木匠还是什么?
大木匠叫贾立明,小木匠叫贾志明,不知道的人一听还以为是亲哥俩,其实这两个人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
贾立明大高个,是个退伍兵,走起路来英姿挺拔,一笑就脸红,像个大姑娘,车间的那些女工没事就逗他,从他入厂逗到现在,七八年过去了,他的脸还是红,这是他不喝酒的时候。喝了酒,他的话就多了,至于脸就看不出是因为喝酒红了,还是羞红了。
贾志明是大学毕业生,中等身材,走起路来像猫一样,看姑娘都是拿眼角偷着瞟,有那活泼的女工开他玩笑,他就一言不发地走开,一次居然还哭了,弄得那些女工都不好意思再逗他了。
贾志明进车间的时候,贾立明已经是提取段段长了。
别看贾立明和女工说话脸红,技术上可是响当当地,要不然,那二百来号人怎么能心服口服,乖乖地听他的呢,再加上他把部队的令行禁止也带到了段里,提取段年年是厂里的先进,那工人的精气神明显和别的工段不一样。发酵段段长不服,可是发酵段的工人服,那段长也没了脾气,生怕自己的手下悄悄地换到提取段去。贾立明这段长无形间就成了半个车间主任,同样是军人出身的高主任也乐得有个人能为他分担一些,是以,贾立明在车间的威望越来越高。
贾志明就是这时候来到车间并被安排到提取段实习的,带贾志明的恰好是当初带贾立明的郭师傅。
说心里话,贾志明对这个贾段长有点怕。贾志明是个慢性子,干活喜欢先琢磨再干,工人们干活是说干就干,所以贾志明总是比别人慢半拍。因着他慢,一个班别的人就得帮他一把,要不然就误了下面的工序,误了事,贾立明的脸色就不是红了,黑着脸像把天也扯了下来似的。有的工人就不愿意和贾志明搭伙,明着摔打贾志明,暗里就和郭师傅抱怨,让郭师傅再和段里要一个人,“小贾半个人都不顶。”
郭师傅便说“半个人不顶就顶小半个,我多干点顶一个半行不?”
那工人更不愿意了,“你看看你这俩徒弟,一个师傅带的,差别咋这么大?”
“贾志明不是贾立明,他以后就不是干活的,贾立明到啥时候也是干活的。”
那工人便住了嘴,这活该怎么干还是怎么干。这话不知怎么就到了贾立明的耳朵,贾立明这时才对贾志明多看了几眼。
贾志明一年出了徒,接替退休的杨姐,成了提取段的技术员,就这样,贾志明和贾立明这哥俩绑到了一起。大木匠小木匠的绰号也是这个时候叫出去的。
下了班,段里人喜欢出去喝个小酒,贾立明从来都带上贾志明,贾志明偏又不喝酒,弄得工人们很扫兴。
“兄弟啊,你想让工人听你的,光有技术不行,要想让工人听你的,一是自身技术硬,他们难不倒你,二是得让他们拿你当兄弟,你不能端着架子高高在上啊!”这话是一次酒后,贾立明执意让贾志明送他回家,路上拍着贾志明的肩说的,那酒气喷在贾志明的脖子上,热乎乎的。
车间停产检修了,办公室的人也得和工人们一起干活了。贾志明是提取段技术员,自然而然地是在提取段,大活干不了,帮着抬抬管子,拿拿阀门,领个料跑个腿的,贾志明是段长,自然肩负起了全段的指挥工作,那段日子没黑带白的,贾志明累得有些顶不住了。人一累,精神就容易溜号,果然,贾志明站在那喘粗气的时候,没有看到头顶的行车绳索松了绳 GA 是因为喝酒店了一去去,一根管子正从天而降。
说时迟那时快,“闪开”刚落音,贾志明已经被人推了出去,一个人影趴在了他刚站过的地方。人们惊呼着围了上来,贾立明摆摆手,试着起了几下,又趴在了地上,后背的血洇了一片。
人们七手八脚把贾立明抬到了平板车上,好在中医院离厂子不到二百米,人们一路喊着跑着,把贾立明送到了医院,所幸贾立明虽然背部的皮肉都翻了出来,没伤着骨头。贾志明吓得跟在众人后面,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一年的先进,提取段因为出了事故,没有被评上,贾志明感觉工人看他的眼神都透着一股怨气。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是二零零一年了。
这时的贾立明还是提取段长,贾志明已经是车间的技术副主任了。两个人的关系因着五年前的那次事故更加亲密了,进了单位的门,贾志明管贾立明叫贾段长,出了单位的门,贾志明就管贾立明叫二哥,贾立明在家行二。
贾志明结婚的时候,贾立明的儿子文虎去给压的床,文虎一直管贾志明叫老叔而不是叔,管贾志明的爱人李梅叫老婶而不是姨。
贾立明的爱人叫赵娟,在毛纺厂上班,两个人都忙,文虎便只有自己上学放学。贾立明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赵娟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工人家的孩子哪有那么娇贵。再说了,文虎比别的孩子还算是娇惯的呢,每天赵娟都给文虎两毛钱,放了学,文虎就先钻进学校门口的小卖店,不是买块泡泡糖就是买根辣条,吃够了玩累了才回家。
为这事,李梅曾劝过赵娟,赵娟说哪有时间接啊,反正这么大的孩子也丢不了,玩一会儿就玩一会吧,也不指望他学习多好,将来能进你们厂子念个技校当个工人就行。李梅在山河制药厂的技工校当老师。
谁想这么大的孩子就出事了呢。
周五晚上,赵娟做好了饭,都快七点了,文虎也没到家。赵娟着了急,给贾立明打电话,贾立明正在车间抢修设备,回话说兴许是去了他奶奶家了吧。赵娟接着给婆婆打电话,又怕吓着婆婆,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知道文虎没有去奶奶家,心就慌了,接着给文虎的大伯打了电话,给文虎的舅也打了电话,甚至给老师都打了电话,还是没有文虎的消息。赵娟又给贾立明打电话,这回贾立明也慌了,贾志明说“二哥,你去吧,这我给你盯着,孩子的事要紧。”
这是贾志明第一次在单位叫贾立明“二哥”。贾立明扔下工作回了家,一进家,发现孩子的伯伯伯母舅舅舅妈都到了,连李梅都赶到了,一个个脸上沉得都能拧出水来。
大家商量了一下,李梅陪着赵娟在家守着电话,其他的人分头从学校附近找起。贾立明第一个冲出了家门,他希望一出楼门就能看到儿子一脸污泥和个小土驴似的站在他面前,然而,他在学校附近找遍了所有的胡同,也没有看到文虎的半点踪影。倒是有个卖瓜子的老太太说恍惚看到过这么个男孩,跟着一个年轻人来买过瓜子,买完了往哪儿走了就不知道了。
贾立明的心总算是见到点亮。
贾志明来电话了,问孩子找没找到,说生产现在正常了,他和维修的弟兄一起出来帮着找吧,贾立明说胡闹呢,他们干了一天活了,赶紧回家,你一个人过来吧,我在地税小区这儿等你。
贾立明刚撂下电话,李梅的电话就过来了,说快回来吧,有人来电话了,说孩子在他手上,给准备三万块钱,不准报案。
贾立明的脑袋嗡地一下,文虎被人绑架了。
贾立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也不知道是怎么遇到贾志明的。一进家,就看到了赵娟正躺在沙发上抽泣。
李梅给贾志明使了个眼色,“二嫂刚昏过去了。”
李梅便把来电话的人怎么说的又学了一遍,然后才小心翼翼地看着贾立明,“二哥,咋办?”
“能咋办?我张罗钱去。对了,他没说孩子怎么样?”贾立明颤抖着双唇。颤明把电话使了个来的业子一脸污泯
李梅摇了摇头,“没有,他就说孩子在他手上,让咱们准备三万块钱,还不准报警。”
“钱往哪送?”贾志明盯了一句。
“他说给一天时间准备,明晚上他再打电话说交钱的地方,他还说,要是他知道咱们报了警,就弄死孩子。”李梅低声地说着,她看见贾立明的脸白得像层纸一样了。
“不行,得报案,万一他这一天里要对孩子做了什么呢,”贾志明看着乱了方寸的贾立明,“你说呢,二哥?”
“别,别,万一让他知道了,文虎就完了,我,我去张罗钱。”贾立明的声音里带了哭腔。
“明一早你去把那六千八都支出来给二哥。”贾志明看着李梅,李梅点了点头,这六千八是给李梅生孩子准备的,李梅现在已经怀孕四个月了。
说话的工夫,文虎的伯伯伯母舅舅舅妈也都回来了,大家商量这事得先瞒着两家的老人,三万块钱,大家分头去凑。文虎的伯伯舅舅,都是普普通通的工人,日子过得也都是紧紧巴巴,一家拿出五千,一家拿出了六千,算来算去,还差五千多块钱,贾志明说这五千多他去车间借。
文虎的伯伯舅舅都走了,剩下了贾立明两口子和贾志明两口子。
“二哥,这事我怎么想都该报警,警察肯定比咱们有办法,”贾志明握着贾立明的手,“二哥,你说呢?”
贾立明知道贾志明一说“二哥,你说呢”,就是下了决心,自己就是同意的份,在单位,贾志明也常这样“贾段长,你说呢”,人们都说贾段长有威望,其实那鬼点子还不都是贾主任的。
可是这一次,事关自己的儿子,听不听呢?贾立明也糊涂了,他还在犹豫。
贾志明已经拔通了110电话。
不一会儿,四五个警察就把小屋子挤满了。有查来电显示的,有做笔录的,过了一会儿,留了一个警察看着电话,其余的警察就撤了,临走看起来像是头儿的那个还说别着急,相信警察会找到孩子的。
果然,第二天,贾志明在车间还没把钱借齐,贾立明的电话来了,文虎找到了。
文虎找到了,只是不再是活蹦乱跳的文虎了。
绑架文虎的是个从乡下来找工作的年轻人。他已经在学校门口盯了好多天了,最先打算是从一个女孩那下手,苦于那女孩一直有人接送,才又盯上了文虎。据他交待,盯上文虎是看文虎放了学总是先进小卖店,他感觉文虎的家里一定有钱,有钱又一直没有人接,真是天赐良机。于是,他就借机和文虎搭讪,给文虎买吃的,和文虎一起玩,几天过去,直到文虎和他熟了以后,他才带文虎回到自己的出租屋。他给文虎家里打电话时,文虎已经死了,勒死文虎的是文虎的红领巾。他说他没想到警察凭电话号码就能找到他。
文虎就这样告别了这个世界。
同时告别这个世界的还有贾立明两口子的心。
赵娟精神失常了,不久死于一场车祸,接连的打击摧垮了贾立明,他开始沉溺于酒精的麻醉中。
因为酗酒误事,贾立明的段长被撤了,成了一名普通的操作工。唯一清醒的时候就是在看到贾志明的儿子小宇时,那时的他又恢复成军人的姿态,可惜这样的时候并不多。
二零零四年,山河制药厂改制裁员,车间主任贾志明抽了一宿的烟,第二天上午又去老总办公室泡了半上午。下午,车间贴出去的裁员名单里,没有贾立明的名字。有人砸了贾志明家的玻璃,也有人去办公室讨说法,凭什么贾立明一个酒懵子能留下。贾志明狠狠地说“我是主任,我说他能留下他就留下!”愤愤不平的工人砸碎办公桌上的玻璃板,扯碎了贾志明的衬衫,有的人还趁乱扇了贾志明两个耳光。无论工人怎么闹,贾志明反反复复就是一句话“贾立明就留下”。
闹到最后,有人说“算了,人家是大木匠小木匠,小木匠能舍得把大木匠扔出去。”
没人知道,贾志明和老总央求了半上午,理由就是我在单位除了我老婆没别的亲戚,贾立明就算我的亲戚了,我没为自己的事找过领导,也没为我老婆的事找过领导,但是这事我还真得求求领导,算我走后门了。
最后磨得老总一声长叹,人说大木匠小木匠不拆帮还真是这样啊,你能扛住车间的人就行。
有了老总这句话,贾志明心里有了底,无论工人怎么闹,他就是不松口,他不松口,贾立明就下不了岗。
经过这次风波,贾立明振作了一段时间,到底还是有技术经验的,生产中出现的问题,现在的段长有时还得请教一下他,贾志明和李梅说得帮二哥张罗个人了,再成个家,收收性子,二哥就还是原来的二哥。
李梅还真上了心,接连给贾立明介绍了好几个对像,有带孩子的,没带孩子的,奈何人家都嫌贾立明命硬,贾立明又蔫了下去,酒瓶子又上了桌。
说着零八年就过了大半,一天早上,五点半,贾志明照例早起去车间转一圈。
一进车间,他就闻到了糊味,他使劲吸了吸鼻子,不好,味是从提取段过来的,他的脑子哄地一下子,提取段里有大量的丙酮,还有乙醇,这要是爆炸了,小半个城市就没了。他嘴里不知骂着谁,脚步向提取段飞速地移动着,过滤工序没问题,萃取工序没问题,制粒工序,奶奶的,浓浓的黑烟正从房间里往外涌,一个工人傻傻地站在门外,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里面还有没有人?”贾志明知道一个班两个人,现在只有一个在外面,那个呢?那工人摇了摇头,他这一摇头,贾志明也不明白他是不知道里面还有没有人还是里面没人,再看也问不出个一二来,再说,那黑烟还在往外冒,里面到底什么情形也不清楚,“赶紧给厂值班室打电话报警”,贾志明交待了一句,就一头钻进了制粒间。那个工人像领了圣旨一样跑去厂值班室了。
市消防支队的四辆消防车呼啸着开进厂区,同行的还有一辆警车。制粒间的烟已经淡了,知道里面还有两个人,一个领导模样的人一挥手,几个消防战士就抱着干粉灭火器要往房间里冲,冲到门口,两个黑乎乎的人相互搀着出来了,其中矮一点的摆了摆手,“没人了,火灭了。”,高个的似乎受了伤,靠在矮个的身上。
消防队员不放心,还是进去检查了一遍,确定那矮个人说的没错,消防车又呼啸着走了。矮个和高个也坐着警车走了。
火灾调查的结果是制粒机本身存在问题,并非工人操作不当。当这个调查结果传来,贾志明松了一口气,虽说自己受了处分,但到底不是贾立明惹的祸,他总算是放下了心。
贾立明因此受了表扬,说是英勇救火。
贾立明没参加表彰大会,他辞职了。
临行前,他请贾志明喝酒,他说他知道那天要不是贾志明冲进去,他不被烧死在里面也得熏死在里面,什么英勇救火,那还不是兄弟在拉扯他。这一把火也把他烧醒了,不能再这么活下去了,他要去另一个地方重新开始,最后,他拍了拍贾志明的肩,“大木匠不能总靠着小木匠,你说呢?”
这是贾立明第一次对贾志明说“你说呢?”贾志明什么都明白了。
从此,山河制药厂就没有木匠了,大木匠走了,小木匠便也不是木匠了。
贾立明去了成都,在一家药厂里工作,“这辈子只会做药喽。”贾立明在电话里自嘲着,贾志明湿了眼。
贾立明辞职后回来过三回,一回是安葬老爹,一回是安葬老妈,一回是安葬哥哥。父母哥哥都没了,贾志明也就没了牵挂,他和贾志明的联系也越来越少了。偶尔贾志明去成都出差,约他一起吃饭,他竟滴酒不沾,倒是贾志明一杯接一杯地喝个不停。
就在上个月,贾志明刚和他见了面,他还问他干儿子小宇准备考哪个大学呢。贾志明问他什么时候给自己找个二嫂,他说快了,已经有个女朋友了,要不是女朋友上夜班,就带她一起来了。他给贾志明看手机里的照片,贾志明一眼看出,那女人的眉眼和赵娟有点像。
夜幕里,开往成都的2560次列车上,贾志明倚着车窗发呆,他头顶的皮箱里,装着给贾立明新买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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