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辉明:口罩|随笔

姜广富:爸爸的军礼|小小说

文/王辉明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春朝梦回,天边雷声隐隐,尾音似乎仍在缠绵,仔细再听,屋外只有深沉的寂静,梦境的余悸便重新在心底泛滥。
恍惚是多年以后,忽然又梦到这个庚子年初最常见的画面:有人在楼下大喊:来拿团购的菜哟!轰然一声,全楼所有的窗户同时推开,黑暗里一张张苍白的脸,尽皆蒙着口罩,除了一对对渴望的眼睛,其他都遮在口罩之下,看不清五官相貌,分不出男女老少,当然也不知道善恶美丑,只有口罩的五颜六色,淡蓝色,粉红色,铁灰色,碳黑色,米白色……
第一次戴口罩是五十年前。雪白的纱布口罩。
七十年代初,进裕华纺织厂,第一天,在公司二楼集中受训,然后参观生产流程。领队站车间门口点名,逐一塞到手中一个口罩。戴上口罩,就跟着队伍进车间。
领队进车间时,顺手拿了一绺干净的棉纱头,搓揉成两个小团,塞入口罩下面。后来才明白,那是为了挡住鼻翼两侧的空隙。这个奇怪的举动,恰好被我看到并且记住,让我在今后的岁月里受益匪浅。
车间白天也亮着灯,飘尘在灯光中闪闪烁烁,进车间就要求戴口罩。
第一次戴,极不舒服,系带勒得耳根子生痛不说,出气还不顺畅,就像有人开玩笑,突然从身后用围巾捂住了你的口鼻那样难受。
一路走,一路看,一路也不停地拉扯口罩,真想取下来,痛痛快快地吸几口气。戴眼镜的就更是尴尬,时不时的停下来,背过脸去,摘下眼镜,擦拭镜片上的雾气。
而且,纺织车间因工艺要加湿加热,所以空气极其潮湿窒闷,不戴口罩都感觉难受,戴上更是憋闷得慌。好多人都不愿意戴,有些人戴好也拉下来,只遮住了嘴巴,露出两个鼻孔出气。这样做得避着年长的老大姐,否则就会训斥你一通,还啰啰嗦嗦地给你讲述从前的灾难。
纺织厂因为空气潮湿浑浊,曾经肺结核肆虐,好多女工都染病了。当时这是绝症,工厂在后山坡上阴森森的树林中,专门修建了一个大院落,隔离患了病的女工。我进厂的时候曾经到后山坡看过,也不过二十多年光景,那些病房就早已成了断垣残壁,废墟间杂树野藤丛生,成片的酢浆草开着紫色的小花。
为了对付吸进去的棉尘,女工们一代一代传递着疗治的偏方。
一是吃血旺,二是吃冬苋菜。传说,吃冬苋菜,菜叶上刺手的绒毛可以刮灰,而血旺更是可以裹住吃进去的棉纤维尘埃。冬苋菜是季节性蔬菜,血旺却是常年都有。现在看来这些偏方或许有些荒唐,可当年的人们,却虔诚地相信其真实有效。
刚进厂的年轻人不懂,家里大人也会隔三岔五的买给你吃。
讲到这里,想想当年的人们也真有意思。可能这跟他们对呼吸的理解有关,他们不知道呼吸是另一个系统,还普遍认为吸就是喝,就是吃。你听他们口头上就是这样说的:喝了几口风,吃了一嘴的灰。既然都是吃,吃菜当然可以疗治。
即使不戴,劳保用品,每个月还是照发。一个一个,口罩就越积越多。
心灵手巧的女人,就用针线把口罩缝缀起来,给小儿做一件夹衫,干干净净,穿着很软和;口罩的系绳,仔细找到线头子,牵着拉开,就成一根长长的细线,用精致的不锈钢钩钩针编织成各种图案的蕾丝织品,搭在沙发上,搭在茶盘上,搭在电视机上,成了家庭一道亮丽的装饰。
也可以把口罩的线拆掉,还原成一大张纱布,洁白卫生,当蒸笼屉布。最简单的,就是把口罩当成抹布和洗碗帕,用起来十分顺手。
曾经在人防工作过一年多,就是打防空洞。还是裕华纺织厂,响应准备打仗深挖洞号召成立的一个部门。打防空洞先用风镐掘进,然后用炸药爆破。旋转的锋钢钻头在青石上磨出砂尘,被钻头上的风流吹到空中,浓雾一样弥漫,经久不散。纱布口罩密闭性差,根本挡不住这么浓密的砂尘,特别是鼻梁撑起两侧的缝隙,尘砂更是大行其道。每次灰头土脸地从洞子里出来,摘下口罩,擤出的鼻涕都裹着尘灰。
已经有师傅得矽肺病了,一动就喘,上气不接下气,完全丧失了劳动力,上班也只能做点照顾性的轻工作,坐在空气压缩机前按一按开关。
忽然想起领队戴口罩的方法,就去车间拿了干净的棉纱头,搓揉成两小团塞进口罩下鼻翼两侧,情况就明显改善。再进防空洞,老师傅们也都这么做了。之后一年多,居然没有再出现矽肺病人。
后来,人防购置了泡沫口罩,专门发给人防的工人。这口罩像个船形的小碗,竖着盖在口鼻上,猪拱嘴一样。黄色的塑料泡沫,味道十分浓烈,但密闭防尘性能好过纱布口罩。
离开人防,也离开车间,进了公司二楼上班,便再没戴过口罩,偶尔有事进车间也不戴。
几十年过去,似乎就把口罩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再次想起口罩,是这几年,因为空气污染严重。不再纯净了,有悬浮颗粒了。天空不清爽,雾不是纯净的白雾,而是黄色灰色,迷离在空中。
自然界下雨、下雪、下冰雹,也下黄砂白泥,老辈人都知道,老天爷要是突然下起黄砂白泥,下界的人就要生病。本来是个简单的现实问题,认真面对想法解决就行了,于是,人们这才又想起了口罩。
重回人间的口罩,也不再单是一般的纱布口罩,而是各种各样形形色色,防尘防霾防菌防毒,乍一戴上,蒙面大侠般。
我当然没忘记十多年前那场时疫。不想提起,是因为人们太善忘了,一场大灾难还没过多久,就忘记得一干二净,那些没日没夜的恐怖,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好像从来就没出现过一样。口罩也早就被扔在了角落里。
就像眼下这场时疫,尚未完全过去,将来的梦境忽然提前来了,告诉我这个庚子年初曾经发生过什么,使自己不敢太过张狂。
天边雷声再起,渐渐清晰,越滚越近,雨就唏哩哗啦地落下来了。这是春天的雨,柔和而温暖,很快就稀释了梦中残留的惊恐。
春分已过,关门闭户无人欣赏,今春就寂寞匆匆而去。一年春事几何空,杏花红,海棠红,看取枝头,无语怨天公……
背街深巷无人至,即或天亮,想必也不会有期望中的小姑娘叫卖杏花的身影。
春天已来,疫情终会散去。
【作者简介】王辉明,1953年生人,长年居住在重庆南岸区弹子石,退休前是重棉三厂职工。爱好文学,尤其喜欢散文写作,80年代起曾先后在重庆日报、重庆现代工人报、南山风、火花、重庆工人作品选、山西青年等报刊发表过《忏悔》《生命启示录》《石级》《街市灯如雪》《千里看日出》等散文。陆续在新浪博客上连载《大佛段印象》等纪实随笔和散文。
(0)

相关推荐

  • 7月10日起,南京6个“防空洞”免费纳凉

    7月10日起,南京6个"防空洞"免费纳凉 光明网19小时前 · 光明网官方账号 [7月10日起,南京6个"防空洞"免费纳凉]据@南京人防 7月10日起,南京6处 ...

  • 王辉明:钟楼在广场边|随笔

    钟楼在广场边 王辉明 超市在钟楼下. 周边房子矮,钟楼巍然耸峙,圆顶上的避雷针熠熠生辉.过上过下,就爱仰头望.大地震那年,下午,刚从超市出来,一仰头就望到避雷针在蓝天下猛烈摇晃,脚下大地也随之七拱八翘 ...

  • 王辉明:狗吠藏秘密|随笔

    埋剑煮酒:后浪,做一只骄傲的鹰吧|散文 文/王辉明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夜半冷醒,忽闻窗外狗叫. 一场倒春寒,骤然来临,冷似严冬.细雨萧萧,檐滴簌簌,狗叫寒风一样凄厉. 养狗的人越来越多,可能以为 ...

  • 王辉明:老子到处逛|随笔

    邹开歧:东方魔手--书写在三台古城的中医骨科传奇(1)横空出世吴教官 文/王辉明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台阶宽阔,沿五桂石山坡逐层往上.阶旁有香樟树,浓荫如云,洒下一地清凉. 我在广场坝子上看老甘放 ...

  • ​王辉明:怅望|随笔

    沧浪:怪癖的老王|故事 文/王辉明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宅家好多天了,没出门,就连必须的买菜,也是手机上操作,由超市的人送上楼搁在家门口.或许后来这样买菜的人多了,来人就只送到底楼单元入口了,见取 ...

  • [母亲节特刊]甘世明的随笔《母爱亦如水》

    母爱亦如水  梨花朵朵悄无声,   往事桩桩忆寿堂.   但见慈风杨柳面,   愧言寸草报春光.   一晃人也老了,奇了怪,近来,母亲的身影趁我闲来静坐时,经常在我眼前晃动.   母亲离开我已四十年了 ...

  • 王辉明:稀 奇十三章之挑干精

    东山有坪,名曰东山坪. 从窍角沱江边码头舍舟登岸,拾级而上,迎面有道横亘半山腰的青石坡,其广大不知好多里.辗转上得坡来,却是一片平地,有条长约数里的大街,就是大佛段正街.正街一头连着弹子石,一头通往大 ...

  • 王辉明:稀 奇 十三章之打鸡血

          第二章 打鸡血 多灾多难的年代,人如草芥,缺医少药,既不去侈谈医疗咨询,更不敢奢望营养保健.要想生存下去,人们只有自己想办法. 没有媒体传播,都是人与人之间聚在一起,摆龙门阵,口口相传.听 ...

  • 王辉明:稀奇十三章之机器水

         第三章机器水 我没打过鸡血,但喝过冷水. 喝冷水也是一种疗法,叫饮水疗法.据说从日本传过来,是考古发掘,在古墓中找到的,还是从古中国传过去的,国内已经失传.那一年,日本首相田中角荣首次访华, ...

  • 王辉明:稀奇十三章之养海宝

         第四章 养海宝 还有一种喝水疗病养生的方法,不过不是喝一般的水,而是喝养红茶菌的水. 我认为红茶菌是后来商人起的名称.在杂志上登出消息,出售红茶菌苗,介绍疗效和方法:用红茶末白砂糖泡水来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