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颖:朝霞如梦(17)|小说
文/毛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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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我找到她了!
发自心灵的告白,似昭示一切磨难的终结,昭示明亮、皎洁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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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第一学期对舒扬来说,可谓亦喜亦悲。
喜的是,终于熬到了拆迁搬家,而且还真就搬到了韩松他们那个小区,俩人“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梦想,有了实现的好机会。
悲的是,痴心不改的同桌女生,居然真的跟自己分到了一个班!虽不是同桌,可也相去不远,当着新老同学的面儿,整天拿含情脉脉的眼神撩他,实在扛不过去、躲不开了,只要一过话,就冲他又噘嘴又推搡地做娇嗔亲近状,让他每每陷入羞臊的燥热和酸麻的噤冷相混杂的苦楚,狼狈不堪、无地自容。
新家也是两居室,五层。妹妹太小,按拆迁办的说法,他家不属于“大男大女”,连个象征性的“小三居”也没捞上。
不过就这,全家人也十分满意了——自己的厨房,自己的厕所。妈妈终于可以拉开架势准备一日三餐,全家人的屁股也从冬天北风吹夏天蚊子咬的困境中解脱出来。怎么说也比那个不到十四平米、集吃喝拉撒生火做饭于一身、一旦来个晚上不走的客人就得有少说一个自己人住到妈妈学校去的旧家强多了。当初韩松躲难之际其实就是父亲腾出的地方。那件事可是把全家人都动员了。
一想起韩松,心情就开阔了许多,甚至连那个原同桌的包袱也能暂时放下。
那次在十八路车上见到蒋妍,实在是万万没想到。
突如其来的情况,加上丢车的气恼,让他完全没放半点心思去琢磨韩松的用意和心情,只感到被揭了伤疤的痛楚。
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导致本素不相识的蒋妍遭受毁灭性灾难的直接罪魁。在自以为得意的“最后解决”策略中,竟然是很可能无辜的她成了“犹太人”,而自己事前居然丝毫也没想到,当时更根本没能力扭转什么。
当然,他并不相信蒋妍的遭遇跟少男有什么关系,甚至不认为跟少男的哥哥们有关;可同时也不敢完全断定韩松会认为自己和他一样毫不知情。
碍于事件本身和所涉及的人,事后他没和任何人再提起过,更不知少男、陈歌、韩松甚至蒋妍他们有否就其通过气。
歉疚和怕遭谴责的怯懦,使得他一直有意回避这件事,成了心里久治不愈的毒疮。
有一阵,他甚至觉得,陈歌对自己的疏远以及最终的分手,都与此事不无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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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曾长时间注意和揣摩过韩松对自己的态度有无变化,毫无结果后,也就放下了。
然而,就在他满怀感激刚刚处理完丢车的事、那块毒疮也已经差不多悄悄愈合的时候,韩松却一下子把事件的核心人物,最最不幸的受害者,推到面前!
刹那间,他对好友此举的用意,产生了巨大的怀疑及其必然导致的曲解,像是自己被因为前世的罪孽意外带上了今世的审判台。
蒋妍惨白的脸色和死一般的冷漠,让他坚信自己钻进了复仇和声讨的罗网。而这一切的策划者,正是身边的韩松,曾经同生共死的弟兄。
“难道你就无辜么?!凭什么充当审判者和胜利者?!!”
一腔热血顿时涌上脑门,拼命想发出指责的呐喊。
但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觉得整个人都在被灼热地焚烧。
可没过多久,他似乎又醒过味儿来——也许事情并不是那样的,韩松其实并无恶意,甚至或许是想给自己一个惊喜——“瞧,我找到她了。她好好的,平平静静地活着。哥们儿,你可以安心了,不必再背负深深的歉疚了……”
这才该是韩松想告诉他的。
他有点儿后悔自己的冲动,也越来越深信后来的判断,理由缘自一向自信的对韩松的了解——可能并不聪明,但绝对诚实厚道;也可能对自己不满,但绝没有害人之心。
他们是掏心窝子的朋友、铁哥们儿,花坎肩可以做证,陈歌、少男可以做证,甚至蒋妍和那辆丢了的新车,都可以做证!
这种情绪,推着他急于想见韩松,即而对新家也充满了兴奋的期待,帮忙收拾东西分外卖力,对旧居的眷恋也大打折扣。边收拾还边后悔上次不该跟哥们儿冷了脸,琢磨着再照面儿说什么,还提不提那件事。顺着想下去,又琢磨起了蒋妍——这妞儿还真是长得够艳儿的,冷着脸也是美人儿样儿,难怪招事儿。怎么还卖上票了,学不上了?是不是和韩松巧遇才又接上头的?要是,刚碰上的时候,哥们儿肯定比自己那天还尴尬。看那意思,他俩现在还算熟,而且韩松还挺上心的——十趟八辆过去了,就专等这辆车上,一逮一个准,也不知道“重逢”多久了,目下又是怎么个意思,韩松把自己引见去,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下文哪……
蒋妍又到底怎样……
嗨——反正谁都比班上那“大脚妇救会长”强,少说也是个人模样吧……
咦——想哪儿去了?还是想想怎么找韩松抹那天的红脸吧,提不提蒋妍,到时候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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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又见着韩松的时候,他才发现,其实自己那些胡思乱想,全都是白费工夫,蒋妍的名字,也压根儿用不着专门再提。
虽然分房时候不算人,可父母和舒扬自己都知道,快十一岁的妹妹,已经不是小孩儿了。也许新家的油漆味儿还不及褪尽,藏了半个秋天的卫生巾,就会被公然摆在什么取用更方便的地方了。
他是在不经意间发现妹妹的长大的。
从十八路车上逃离的那个下午,他一团糊涂地回到家,发现妹妹独自埋头坐在小板凳上哭,怎么哄也不肯动一下,脸色潮红,摸上去发烫。
他以为小丫头病了,急匆匆不由分说拦腰抱起来就往床上扔。
妹妹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尖叫,惊得他险些中途放手。小板凳上,多了一小块光亮的东西,用手一摸——血!他顿时出了一身冷汗,扭头正想问,却已看不见妹妹的脸——小丫头把自己整个人蒙在毛巾被里,任凡怎么叫都再不应答,直到妈妈“返校”回来。
当晚,他接受了一通嘱咐,核心内容是妹妹长大了,以后不能再像以前似的把她当小孩子看了。做哥哥的,从现在起,就要帮父母一同挑起保护她的担子,是得挑一辈子的担子。
第二天再看妹妹时,他的眼光不由自主地多停留了几次。
那一天,他哪儿也没去;那一天,妹妹好像变得不像以前那么顽皮可恶了。
从那天起,妹妹的脸上开始一点点闪烁出之前从未想见过的光彩,使他想起那首没得上奖的“荡双桨”。
从那天起,他其实已经不自觉地开始对妹妹另眼相看了。
尽管打心眼里压根没有半点认同,但实际上——他后来多年才意识到——从那天起,妹妹在他的生活里,已经从一个讨厌的小孩子,变成了含苞欲放的花朵,而自己则被郑重的嘱托,变成了肩负庄严责任及其连带着的骄傲的男子汉。
这责任和骄傲,使他毫无保留地接受了搬家后和妹妹分开住的决定。
他把小屋让给了妹妹,说觉得妹妹最好也别跟爸妈一屋住。自己是男孩,没什么背人的,就住厅里得了。那厅也不算太小,除了光线差,没什么不好,往厕所和两间居室都最近……
母亲听了没说什么,但眼里充满赞许。
爸爸则下意识挺了挺腰杆,整个人似乎忽而焕发出了冲天干劲。
于是全家齐动手,拿出在旧居拉帘子打隔断的绝活儿,把几乎正方形的厅一分为二,变成两个小长方形——靠妹妹小屋一边,顺墙摆下为补偿舒扬而新买的单人床,床下摆放他的东西;床头靠墙横贴他的小书架,顺床还摆下了三屉桌。两架简易台灯,分别夹固在便于卧床阅读和伏案作业的位置上。余下的空间,还够放两张方凳。靠父母大屋一侧,则放着冰箱和餐桌。横竖两道落地长帘一扯,舒扬就有了一个近六平米的与世隔绝的小世界,其隐蔽程度,甚至超过了小屋。两个四十瓦灯泡,也完全弥补了光线不足的缺憾。
“嘿!我这地儿算抢对了,冰箱伸手可及,近水楼台先得月。”
他不想让父母觉得自己受了什么委屈。
“帘子以里可是特区啊,未经允许任何人不得闯入。”
他说。转而向妹妹:“你也一样,除了爸妈,任何人进小屋都得敲门,不然就不让进……嗨!这不其实就是说我呢吗……”
他自己笑了,妹妹也被逗笑了。
“谢谢哥哥!”母亲提醒。
妹妹伸过小胳膊,出乎意料地抱紧舒扬:“谢谢你——好哥哥……”
这举动让他感到很意外,也很陌生。他看不见妹妹的脸,但能感觉有两朵隐隐的突起,紧贴着自己,能感觉一种从未在她身上发现过的轻柔神秘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意识到,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也是值得骄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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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落定,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韩松。其时已近共和国三十六岁生日了。
他想过了,问问过节安排,看看能否约人出游,假装从没上过十八路车,顺便谈谈高中生活,那个红脸十有八九也就过去了。
谁知撞了锁。
悻悻而返的途中,却远远看见哥们儿的背影。
身旁还有一个身影——酒红色衬衫束于腰际,随风鼓动,隐约可见细碎花纹;浅色牛仔裤突出了腰和胯在尺寸上的反差,紧紧包裹着饱满圆润的身体。
俩人并肩缓步而行,女的两手挽着韩松低垂的左臂,哥们儿肩上还挂着书包,似乎并不急于赶路,也好像不在乎“被擒”。
他不知为什么突然兴奋起来,脑子里所有问号所有顾忌,都在顷刻间跑得无影无踪,没容细想就高喊起来——韩松!
韩松停住,女的也停住。
扭过身时,蒋妍的面容,一如所料地跃然眼前,韩松的惊讶显而易见。
“哥们儿!”
舒扬小跑地奔过去。
韩松迎过来。
蒋妍不知什么时候放开了手。
“嘿!”他俩亲热地同时捶了对方一拳。
“这回真搬过来了!”舒扬说。
“是吗!够快的!没想到……”韩松说。
“是啊,我也没想到。更没想到……”舒扬把下巴朝蒋妍那边轻轻扬了扬。
“噢——”韩松会意,回头。“过来吧——过来呀。重新给你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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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松的父母大概一直以为,儿子因为丢了车而满怀歉疚地接受了继续打月票的现实。
那时候,几乎所有人都还是“工薪阶层”,“工薪”的数量和弹性,也大多十分不堪,一百多块的自行车,不是说买就能再买的。所以尽管觉得儿子应该再有辆车,也终究还是咬不下这个牙,也就不提了,好一阵子心里都堵着。
当然,韩松也不甘心丢车,私底下盼着那辆失车能有音讯。
他对于车的渴望,一直延续了好多年,拥有独立经济能力后为自己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了辆还算称心的自行车,并长时间地、不合时宜地精心保养着。
可在当时,对车的渴望,似乎被大大压缩了,压缩到仅仅寄希望于派出所。
而另一种渴望,让他毫不介意,甚至更喜欢没有车的日子。
高中同学,论学习成绩,可谓高手如云,体育和长相,却极令人失望,性格活跃者也寥寥可数。这其实是应试教育的必然结果,但对当时的韩松而言,的确不易理解和接受。半个多月下来,居然没发现一个能说上几句话放学一块儿玩玩篮球的人。
同学大多是本校初中上来的,学校的策略是“初中自然淘汰,高中严抓狠压”,初中胜出者们的自我克制能力,自是可想而知。他们一伙外校来的,也都是原校中的佼佼者,算他一共俩男生,那一位是班上唯一一个来自普通校的,忙得谁也不搭理。女生就更甭说了,好不容易爬进市重点,这边让本校生瞧不起,那边又被老师们“高中阶段女生潜力就不大了”一类的弦外之音打击着本来就不怎么强大的自信,加上来自四面八方,一盘散沙,一个个拼着命自顾自和本校生比着用功,抬头的工夫都没有,丝毫没有韩松预料和期待的惺惺相惜的意思。一言不发每天七节课的日子,使他对新学校和新生活没一点儿好感,好像进了修道院。
如果没有蒋妍和包藏着什么秘密的兴奋,他很难想象将怎样度过高中最初的一段。
班上没有玩伴,其他班其他年级就更不认识;孤寂和压抑像无形的巨掌,每天把他早早推出校门,推向离学校两站地远的最近的十八路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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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班女生中有一个初中的同校,就在蒋妍曾在的那个班,和韩松算得上同宗同源,课间还能说上两句话,而且长得也居然比原先好看了一点儿。韩松有一次禁不住问她还记不记得蒋妍,对方撇撇嘴说你是说有“流事儿”的那个,记得——初二就走了……对了,一说想起来了,听说你们那会儿闹了挺大一档子事儿,就是因为她吧。他们管那种人叫什么“喇”,是不是啊……
“哟,我还真没听说过,你会的词儿还挺多!”
他不咸不淡甩下一句,从此再没跟那女生主动搭过腔,暗自庆幸她不坐十八路车。
他记得蒋妍的车号,偶尔换车,她也肯定会在前一天告诉他。
那个车号对于他,是一个甜蜜的秘密。
他很想找个可靠的人分享。
弟弟开了学,再不提假期的事,剩下的就只有舒扬了,可又实在舍不得放弃哪怕一次登车的机会而南辕北辙地去找他,况且心里对哥们儿在车上又见着蒋妍那天显而易见的不快,也实在没底。
蒋妍却似乎没那么多顾虑,甚至有一两回还提到舒扬的名字。
到底是工作了的人,就是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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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第一次拉手,是在电影院的黑暗里。
那天她倒休,请客看电影,也是苏联的《机组乘务员》。不过是在交道口电影院(后来被称为“东城区文化馆”的所在)。
应该承认,那的确是一部扣人心弦的灾难片,韩松被剧情发展和偷偷摸摸跟女孩子并肩置身于黑暗中的惶惑,弄得浑身噤冷,正襟危坐、瞠目结舌。
一个极突兀的镜头切换,紧跟着动感十足的快速特写,伴随突然爆发的、充满灾难意味的巨大音响,让全场唏嘘一片。
蒋妍的双手,在震耳欲聋爆炸声中,猛然用力抓住他胳膊。
男孩踩了电门似的,浑身哆嗦了一下,几乎本能地试图摆脱。
可她抓得很紧,影片的场面也进入了更惊险的层次。
交融着被“电”过之后的麻木,韩松整个人都像是失去了知觉,脑电波受到严重干扰,以至于没能继续发出摆脱的指令。
紧接着,被抓住的地方,有了一点点温暖感,使他得出她手一定很热的判断。
她松开了一点,但没放开。
被掌握的温暖感,从大臂转到小臂,再挪进手掌。
敏锐的掌上神经,立刻发射出柔若无骨的质感。他发觉,自己手心满是冷汗。
她的一只手离开,另一只还在。
俄顷,离开的手带着干爽的手绢返回。
他没动,好像已经不能动弹,又似乎根本不知道应该怎样动。
他感到自己的僵硬,感到掌心的冷汗被一点点轻轻擦去,像很久很久以前妈妈擦他刚刚洗过的小手那样。不同的是,那时他还没有盆架子高,被擦的手,也远不如擦手的手大。
后来,手擦干了,也好像变热了点儿。
她又越过他的身体,轻轻拢过另一只手,重复同样的动作。
他没任何反应,一瞬间,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躺在太平间正被清洗的死人,但他马上摆脱了这个感觉——死人不会像自己这样,正逐步恢复机体本有的温热。
直到两只手都变得干燥温暖了,他还没完全恢复知觉。
眼睛看得有些酸涩,脑袋也跟着疼起来。
当那双手就要离开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影片中的人物般孤立无助,下意识夹住了最后一根还没离开的指尖,像片中人物在被颠覆的刹那不顾一切抓住任何固定物以保持平衡似的慌张和迫切。
她停住。
他轻轻往回拉。
她顺着他的方向把,手重新滑回他掌心,慢慢地被包裹、被紧握。
影片结束时,相邻的两只手,仍保持着错指相交的姿态。两条小臂紧紧挤靠在窄窄的扶手上。他感觉手心好像又溢满了汗水。
不过这一次,汗是热的。
热得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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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以后,他就经常拉她的手。
她从不拒绝。
她的手让他觉得安稳,惬意。
有一次在车上,他曾捧起她一只手仔细端详。
那是只很好看的手,指甲洁净光亮,尖端变细;皮肤洁白柔嫩,淡兰色的血管隐约可见。
他不禁用双手紧紧攥住。后来因为有人要买票,她才使劲抽了回去。
在他印像中,那是唯一一次挣脱。
他坐在或站在离她最近的地方,默默地看着她卖票。
俩人的目光不时碰撞,彼此投以越来越细腻、越来越持久的凝望。
天一天天转凉,目光却在一天天变热。
从他眼里,她读出了友善、热切,甚至依恋,感到了从没有过的倚仗和激动。
她的回应,也让他抛开以往的健谈和编造,拥有了细致地、公开地欣赏那种特别的美丽的机会。
他随着她的车,在放学后全程往返两三趟,除了凝望和简短的对话之外,什么也不干,直到天擦黑。赶上她下班,就并肩在初临的夜色中漫步回家。
这个时候,他们才开始真正的交谈。
她议论车上的所见所闻,他静静听着,话依然很少——学校生活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也不想再捏造任何可能逗她笑起来的故事。
他能感觉到,她不只一次地启发,想让他也说点儿什么。
可他还就是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满脑子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却始终开辟不出一个展示的缺口。
相比之下,拉着她手的感觉,似乎倒占去了大半注意力。
她的手是那么温暖,那么柔软,那么灵巧,被攥住了还能用指尖轻轻骚动他的掌心。
随着这骚动,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乖巧轻柔,越来越缠绵悦耳,犹如清碧的涟漪,潜过半推半就的黑暗,向他衍射包含丰富内含的电波,和着随风轻轻飘送来的缕缕清香,钻进他的深处,焕发出心灵的动荡,冲撞着不曾想见的美好激情,让他愈发紧握频频骚动的玉手,让他彻底忘记了原先的不自然。
有一天,他上车没看见她,事先也没得到任何换班换车的消息。
世界似乎就猛然间停顿了。
代替她的,是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
他始终没能鼓起上前打听他勇气,味同嚼蜡地草草吃过晚餐后,就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在小屋窄窄的通道上来回踱到深夜,弄得弟弟好不纳闷。
他被不能找出一个深夜出门的借口急得满脸通红,根本顾不上想倘使真出去了要怎么办,能怎么办。好像思想的一切头绪都被切断,头脑被禁锢在炽热的麻木中。
这种感觉,影响了整夜的睡眠和第二天一整天的学校生活,甚至影响了再次登上那趟车的坚定。
世界在他眼里,一下变成了意味贫乏的黑白照片,直到在同一辆车上又看见那个已十分熟悉的身影。
那一刹那,他庆幸自己上车前最后一刻的决绝,沉浸于失而复得的欣喜和激动。
后来,他曾多次设想当时没上车的后果,但从未推出过能令自己信服的答案。
她病了。临时找人替的班。
发烧,在家躺了一天,缓过来了。
“那还烧不烧?”
“不烧了。没事儿……别——车上呢。”
她挡开伸向额前考察体温的手,脸颊出乎意料地忽地染透了绯红,三站地没缓过劲来,也没敢再看他一眼。
她受照顾,走完这趟就下了班。
他陪她一路走回家。
“坐车吧,别累着。”
“不累。走走吧,还能说说话。”
“早知道昨晚上就看看你去了。”
“你上哪儿知道去,我都不知道。再说了,你去了算干吗的呀……”
她后悔自己的后半句话及其语气。
发现他不做声之后就更后悔。
“怎么不说话。哑巴了……生气了……”
她满怀歉疚地双手揽住他胳膊。
“别生气——啊……”
她知道自己的语气近乎祈求。
她不在乎。
她觉得,他有资格得到祈求。
她甚至已经准备开始大胆地撒娇——至少把那条胳膊搂进怀里。
就在刚要动作的刹那,舒扬的呼唤,骤然响起在身后的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