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小凰:阿木
阿 木
龙小凰
从清远镇小学沿河往上游走大约二三级里地,便看见一座旧迹斑斑的风雨桥。风雨桥架在河水转弯的下游十来米的位置。桥上常有放牛的孩子在游戏,老桥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似在告诉孩子轻点吵?还是听见孩子们的笑声自己也欣喜?
镇上的人们总喜欢在赶集回来的路上放下挑子,来桥上坐坐歇歇脚。无论天晴下雨,都不急着赶路。三五个成群,说故事的人被围坐在中间,时不时用鞋底磕一磕烟斗。每每讲到故事的高潮部分,总要慢条斯理地从烟袋里捻些烟丝将烟斗灌满才继续。
我顶喜欢在赶集的日子早早地在老桥上候着。阿木的故事,便是那时听喜欢磕烟斗的老人说起的。
站在桥上顺着陡坡往山上看去,半坡立着一座很旧很旧的草房子,故事便从这座草房子的主人说起。
草房子似与老桥同在,三十余年的光景,如果说老桥看起来像是三十岁的男人,虽旧迹斑斑却依然威严的话,那么草房子看起来更像是风年残烛的花胡子老人,在风中摇摇欲坠。草房子的主人叫“阿木”。阿木原姓潘,是这片土地世居的农民。阿木的原名叫什么似乎已经没有人记得。“阿木”是放牛的顽童给取的外号。因阿木生得矮小,又是个哑巴,像根木头,于是有了这个名字。“阿木”的名字被人叫习惯了,真名便渐渐被人们遗忘了。阿木有个姐姐,叫“有花”。和阿木一样,都患有侏儒症。但,当地人并不知道这是一种病,或者说并不认为这是一种病。人们都说这是“现世报。”上一辈造的孽,报应在下一辈人的身上。阿木的太爷爷、爷爷、父亲,至阿木这一代。四代贫农。到了阿木的父亲,正赶上文化大革命,阿木的父亲当上了队上的大队长,坏事做尽。1970年阿木的姐姐出生了,1973年阿木出生了,1983年,阿木的父亲做完活走夜路回家,路过一个乱葬冈,莫名的死了。(后来人们传说是被鬼上了身,以前被他害死的冤魂索命来了。也有说是被人报复,那时没有人会去注意一个这样普通的人的死因。)
“阿木”的母亲在丈夫死了两个月后改了嫁。
阿木和姐姐两人,便守着草房子,靠寨上的本家爷叔救济点,饱一餐饿一顿的,熬过几年。
1986年正月,寨上的本家看有花也到了嫁龄,两兄妹这么过下去也不是个事。于是托人请邻村的“梅姜奶奶”给阿木姐姐找户人家。中间人对梅姜奶奶说“有花虽然长得不好看,个子也矮了点。但身体部件倒还是齐全的,好歹是个蹲着屙尿的,您老多帮着打听打听,也算积了阴德了。”不久,梅姜奶奶来回信了,说自己寨上有个张瞎子,虽然瞎了一只眼,腿也瘸了一只,但人还是不错的。张瞎子家里也没其他人,爷娘早就病死了。还有一间半新的木房和一间草房。在河边还有两丘水田。有花嫁过去不会吃亏的。
于是,就在本家叔伯的张罗下。那年三月,阿木姐姐就嫁给了张瞎子。张瞎子还给了阿木两头刚满月的小猪当作彩礼。十三岁的阿木乐呵呵的守着草房子,悉心的养着两头小猪。第二年开春,阿木的小猪已经长成大猪了。在叔伯们的帮助下杀了,拉到集市卖掉。得了些钱。阿木去集市给姐姐买了只鸡。因为前些日子,梅姜奶奶在集市上遇到阿木。跟他说“阿木要当舅了,让他抱只鸡去看姐姐。”来到姐夫张瞎子家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张瞎子在自家门口来回走着。屋里传来女人生孩子时的尖叫声。接生婆满头大汗地跑出房门来,“张瞎子,快去叫人,有花难产,得赶紧送乡卫生所。”阿木也喊叫起来,丢下怀里抱着的鸡,赶在张瞎子前面,朝寨子里跑去,见到人就——“阿伊—阿伊—,拉着人指着张瞎子家的方向。”有花被抬到卫生所的时候,羊水已经破了,医生对张瞎子说要马上手术,“剖腹”取出小孩,否则大人小孩都有危险。张瞎子嗯嗯点点头,“该怎么办不用问我,女人生娃的事,我们也不懂。听医生的。”不幸的是,孩子被取出来的时候已经死了,而阿木的姐姐,也因为乡镇医生的技术原因,剖腹时,连“膀胱”也一起被割破了。后来的有花再也没有怀上孩子,而因为膀胱破了,浑身都散着尿骚味。张瞎子也在两年后的一天,去邻村吃酒回来的路上,跌进河里淹死了。
阿木依旧回到草房子过着自己的日子,把卖猪后剩下的钱好生放着,绝不多花一分钱。他的钱只用来去集市上买盐,实在连买盐的钱都没有了的时候,阿木就会上山砍柴挑到街上去卖,刚开始人们都还挺中意阿木,觉得他还晓得自己去打柴来卖,看他可怜,人们都愿意多花几角钱买阿木的柴。后来人们知道,阿木的柴不是自己去砍的,而是人家砍好的放在坡上想等放干了再来挑。阿木就趁天黑的时候去“偷柴”。被人家抓住过几次,警告他说再偷就把他手砍下来放干了当柴烧。后来阿木真的不再去偷人家山上的柴。他会自己去砍,然后中午卖给人家,得了钱后,半夜又跑到这家把柴扛走。第二天又卖给另外的人家。重复的伎俩玩过几次后,人们不再相信阿木。不再买阿木的柴。于是,当阿木再次穷到连买盐的钱都没了的时候,他开始向更加无可救药的地步堕落.“偷—。
不让偷柴,阿木就开始直接上集市去偷东西。拿现成货。”
当这种方式第一次尝试成功之后,阿木开始了这种恶性循环。清远乡的赶集天在零几年的时候还是非常热闹的。清远乡赶集的街市和湖南只隔了一座桥,桥这头是贵州边缘,桥那头是湖南交界。桥两头的人们操着各自的语言进行着各市的贸易。阿木就在两省人民进行着各种交流的时候。“顺手牵羊、浑水摸鱼、掩耳盗铃。忙乎着自己的生计。”为什么是顺手牵羊呢?阿木也不是完全的偷,在买盐的时候,他会趁卖家不注意把自己手边的例如小包味精、香料之类的藏进袖子里。但盐钱他是给了的。为什么是浑水摸鱼呢?阿木最喜欢的是人特别多特别挤的地方,阿木也会去挤挤凑热闹,有些店家会有一些免费的赠品,阿木就会依着自己个头小的优势挤到前面,偷偷把赠品放进自己的口袋里,一天下来两只口袋鼓鼓的。为什么是掩耳盗铃呢?乡里的卖家大都知道阿木的为人,当阿木凑到摊边的时候知道他也只拿着小物什,大方点的卖家并不会直接揭穿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是对这小人物的一丝怜悯,也算是做了善事了。阿木这样的日子混了两三年。
此时的阿木也老大不小了,总该成个家,本家的叔伯这样想。于是又托梅姜奶奶打听看哪里有合适的姑娘,只要是蹲着屙尿的,大可介绍了来。可在邻镇的村里问着了一个瘫子。那女人的大腿还没阿木的胳膊粗,走不了路。可就这样的,人家还嫌弃阿木自己这样就算了,还有个时刻浑身冒着尿骚气的姐姐,竟然不愿意嫁。这件事也就搁置了下来。
直到这年年初,清远街上来了一个要饭的女人,三十几岁,有点疯疯癫癫的。其他的大毛病倒也一时看不出来。阿木的叔伯就跟阿木说,要他去街上把她领回来,洗干净,再换件衣服,道理也是个女人,冬天暖被窝还是好的,总比没有强。阿木傻笑着,就真的在天黑的时候把那女人领回了家,洗了澡,换了一身不知阿木从哪里捡来的一套女人的衣服。见到的人都说,那疯女人模样还不赖,阿木有福了。但是女人常发疯病。会半夜突然从床上窜起来,从家里跑出去。去骂人,去老桥上骂,去街头骂,一整夜一整夜的骂。刚开始那几次,阿木会连夜出去找,后来次数多了,阿木就不再去找了。只消一两天,她自己又会回家。不发病的时候,她会上山去砍柴,让阿木挑去卖,把钱攒起来。她会去买些菜种回来种菜,小部分留给阿木她两过日子,大部分挑到集市去卖,再把钱攒起来,攒够买鸡仔和猪崽的钱,人们看阿木和疯女人的日子过得渐渐像个家的样了。看在眼里也高兴,也会在春种秋收之际送给阿木家一些菜种,一些成熟的瓜果蔬菜之类。
就在人们都以为阿木的幸福日子就会这样一直继续下去的时候,阿木家养了大半年的猪死瘟了。疯女人又开始频繁的发病,不光去老桥上骂,去街头骂,还会去小学门口拦住放学的一二年级的孩子,随手抓一个抱在怀里亲,叫着“阿瓜—,阿瓜—,别怕,妈在这呢!啊—妈在呢!”被抓住的小孩被吓得哇哇大哭,大人们闻声赶到,一把从疯女人怀里抱过孩子,一边有人跑去喊阿木。阿木来了,一巴掌打在女人脸上,“啊—,啊—啊——,阿木的表情让人琢磨不透,似在责怪女人,似在心疼女人。”没有人听懂阿木说什么,女人跌跌撞撞的捂着脸跑了。围观的人们都散了去。
疯女人这一跑,便再也没有回来。
从那以后,人们常看不到阿木,草房子的门常是锁着的。人们说,夜里路过老桥的时候,草房子里的灯常是亮着的,没有人知道阿木在里面干些什么。有一天,踩着月光赶夜路回家的人路过风雨桥,看见半山的草房子灯还亮着,第二天天刚麻麻亮,要赶早去干活,路过老桥,看见草房子里的灯依旧亮着,不知道是阿木也起得那么早,还是,一夜未睡?弯弯的月亮还挂在树梢,又倒影在水里。流动的河水将月亮搅碎了。草房子里的那一豆灯火,似一颗掉进山里的星星,闪闪着微光,猫头鹰的哀歌,映衬着山里的凄凉。
也许疯女人留在床头的绣花针,永远也缝合不了命运留给阿木的伤。弯里的草房子似大山臂弯里的摇篮,没有疯女人的日子,阿木的生活也将继续。
宿命是一豆灯火,生命为柴,人们实在不必以为,自己可以从这场燃烧中抢救出些什么东西。尽劝世人十个字“结善缘,修善果,奸佞莫做”。”愿所有的悲伤都化作炊烟随风而逝。
故事讲完,太阳也已彻底掉到山里了。过日子的人们纷纷挑起担子往家里走。老桥依旧用咯吱咯吱的调子送走歇脚的人们。
讲故事的老人在人们散尽以后,用鞋底磕磕烟斗。有些人的一生,不过一袋烟的工夫。
龙凤娣,贵州天柱人,供职于黄平民族中学 有作品载于贵州作家.微刊《清江唿哨》
其他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