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李芳洲《梦魇中的秘密》(上)
文/李芳洲
【作者简介】李芳洲,四川省作协诗人、作家、中国诗歌学会会员,高级心理咨询师。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一
众人终于异口同声地达成共识,抛下那几位半生不熟、总找借口、一再后延计划的朋友;趁着有资本宣称还在高颜值的年纪,在秋冬之交,把说走就走的计划、攻略、自驾游变成现实。
在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想要梳篦出一座商业味儿、wifi味儿稍弱的处女山水,不难也不易。草莽山,是我们从“驯鹿野外俱乐部”好不容易求来的。到此一看,果然满意,大家都觉得来此不虚。
迷人的山景罩着茫茫白雾,正午时分,阳光羞涩地拱了出来,给周遭镀上了七彩。山花野姿妖艳地烂漫着,像是以此感恩天地赐下的雨露。紫藤、常春藤以及各种叫不出名的蔓萝,斜倚着缠绕着大小树,把身上那些红黄紫白蓝的小花撒在树丫间,仿佛情窦初开的少女对情人窃窃私语、撒娇示爱。
我们六人从车上跳下来,叫摄影师独自驱车滑行,大伙踩踢着不时滚落到脚边的毛栗、核桃、松果、白果……听着枯枝落叶在脚下呻吟的沙沙声,看着和阳光一起辉耀、一起闪烁,夺目璀璨的银杏叶,这儿和谐自然的美使人心醉眼崩,喜欢到挪不动步子。于是,诗人提议取下车上的干粮、饮料,坐在树荫下休憩、野餐。
诗人问:“各位,这里的悠闲宁静,是不是当下隐士向往的好地方?”
提琴手兼作曲家彬说:“我以后就选这儿落脚!生产梦想和艺术品。”
舞蹈演员旋拉起歌手霞说:“真棒!朋友们,以后节假日,我们就有小聚和休养生息的疗养院了。彬,你欢迎不?”
彬用手做OK状道:“别人不让来,犹可说。你们是美女,来吧!来吧!多多益善!”
画家燕妮嘟囔着小嘴,歪着脑袋嗔怪道:“我不美,以后就不能来了?!”
彬赶忙堆笑,又是作揖,又是抱拳,半蹲半跪地赔礼:“别!别!我没那意思。谁说你不美了?才貌双全的桂冠非你莫属……”
吉他手和摄影师一同打趣道:“看他那熊样,一见美女便语无伦次、手足无措、晨昏不分,话都说不利索,明摆着厚此薄彼、重色轻友嘛,还编织什么梦想、艺术品,不要以琴声在窗下诱拐村姑就好了。”
众人哈哈大笑,趴在树叶碧草的地毯上,等摄影师把各自的怪姿异态定格。
二
一阵喧闹折腾之后,摄影师离开众人的视线,独自找一个幽静处休息。他仰躺在布满鲜花野草的开阔处,把头枕在一块石头上,仰望苍穹。见碧空蓝如宝石,一望无际的云自如地像飘、像跑,像羊、像马,又像牧民堆在一块的羊毛,松散蓬乱,光影下似乎更像普罗旺斯的薰衣草地,看似轻松,实则很有规则。很忙碌地在执行宇宙、上帝的旨意。看罢多时,恍惚自然界到处都有造物主施展功力的痕迹。
摄影师想了一会儿,叫来嬉闹的同伴,将所见所思说与众人。诗人纯严肃地说:“怎么没看出来,原来我们的摄影师还是位哲学家,既懂天象,又懂自然奥秘。要是你再懂些心理和星象,那够多权威啊。”
摄影师用手戳诗人的鼻子,低吼一声:“别瞎说,你欠揍啊。告诉你们站着看、躺着看,天空的云彩感觉会不一样的。不信你们试试。”于是大家按他的旨意挨个儿仰躺在草坡上,仰望暗藏玄机的蔚蓝。沉默良久,听见旋轻声自语:“我好像觉着那边镶了金边的云彩,像是穿着彩裙在跳舞;那些飘来撞去的云朵,像是在敲鼓点,给它伴奏。”霞也用手指玩辫梢,莺声燕语地说:“你们看,那一方的云团,像不像被鞭子抽打奔跑着的战马?嘴里好像还发出嘶嘶地鸣叫……”
诗人笑道:“这叫联觉。它往往是艺术家出类拔萃特有的才能与素质,声音中能听出颜色与味道,颜色中能看出历史、情感以及君王的名字。”
姑娘们从石缝里扒野花和野菜,手指都染成了青绿紫的颜色,然后把手举起来问男士们:“哎呦!上哪儿去找水洗呢?”燕妮娇笑着:“谁替我找到水,我就把草编的戒指送他!”霞与旋也挥动手上草叶编织的花环和鞭子附和道:“对,对,快去找水,找到了,这些都是你们的!”姑娘们挑逗地将花环、戒指、鞭子冲着男士们躺卧的地方甩动抛扬,口里嘻嘻哈哈地笑着。
彬问:“是定情物吗?”
纯也笑着说:“这么美的信物,去一趟火焰山,重走唐僧取经路也值了!对吗,兄弟们?”说着站起来,一拉两位音乐人,不由分说,口喊“一!二!三!为美女们冲锋陷阵!为爱情奋不顾身!阿米尔冲!找水领赏赐去哟!”
三人跌跌撞撞地边跑边回头,对摄影师做着鬼脸大喊大叫道:“我们去英雄寻水,保护大熊猫的任务就交给你了。要是她们被狼吃了,我们就回来吃了你!”一阵哈哈和沉重的脚步洪亮地回荡在山谷,更留下了他们热力奔放的青春,超然物外,玩世不恭的现代人的无所畏惧以及对历史权威的挑衅和蔑视。他们个个有“我很重要”的英雄情结托举,心理弹性极好,不怕失恋失败,哪怕从云霄跌至低谷,也坚信能重新站上去。所以,敢于游戏人生、调侃社会。他们浪漫、泼辣、恶搞,既割裂又甄别,有大为大乐,能将细流淙淙凝聚为洪涛,将蓬勃的云变为水。在喧闹后,守住一份静,始终有获得感。因此质疑婚姻,也等待也许发酵,相信曼妙的风景不远。
三
姑娘们随琴声、吆喝声的召唤,蹒跚摇晃地翻过一座座高坡到达清澈如童眸的小河。她们唱着歌,蹦跳着洗过手脸,洗过长发,还借用清水这面镜子坐在石头上梳妆,描眉。男士们从树荫下探头探脑近距离地一饱眼福,吉他手和小提琴手还相互模拟女孩儿的动作,“威胁”要给对方化妆。待姑娘们收拾好随身化妆盒,男士们便蜂拥着跳进河里,高叫着要洗去凡俗的尘埃。
岸上的姑娘在摄影师的指导下,用“神奇杆”自拍、互拍,还希望用镜头捕捉到那些五彩斑斓的小鸟。霞和小画家轮换着扛起身体轻盈的旋,她拨开枝丛,想偷拍躲在窝里的雏鸟。可惜鸟父母不领情,拼命地扇动翅膀,扑打神奇自拍杆,还跳脚摇落野果,砸到扛人者的脸上、头上,生疼生疼地。尤其是一只毛栗果砸到了霞的眼皮,只听她尖叫着,身子晃动,有些支持不住,双手乱抓抱着树。旋也惶恐地抓住枝条,将身体挂在绿荫间。就在一根根枝条不停折断的千钧一发,摄影师和纯听到了尖叫,飞跑过来,伸手抱下花容失色的旋,扶着力气用尽、惊吓过度,差点儿让旋遇险的霞。
摄影师以长兄的姿态,倒好两杯香槟,喂给两位女孩儿,口称:“压压惊,有我们就没事儿的。吉人自有天相。”
这时两位音乐人也闻声赶来。彬说:“哎呀!你们没事儿吧?若是你们遭遇不测,我会终生不再拉琴,痛到骨髓的……”
吉他手俯下身,温存地对两女孩儿道:“我们是多么完美的组合,要是……要是……那会是我无法修复的残缺!你们以后切不可在没有咱哥们儿的保护时独自去冒险。算我求你们了!”
他一脸的诚恳,在让女孩儿们动容的同时,也刺激出她们的骄矜,心想:“事后英雄主义,瞧你婆婆妈妈的,我们就这么不堪吗?”
旋也插嘴道:“我们不做林妹妹,也没有刻意冒险的意思,只是对自然界动植物认识不够,所以才……”
“看!狗咬吕洞宾吧!一脱险就恢复女汉子形象了,丫头们要懂得女人过分独立要强会让男人的存在感贬值的,甚至让他们扬起再见的手。”摄影师意味深长地说完,用眼扫视了众人,男士中由诗人带头鼓掌,画家则把头倚在诗人的肩头,霞和旋正朝男士们挤眼努嘴并抛给他们两朵鲜红的微笑。
四
说笑间,大家用各种瓶罐装满山泉。摄影师抬手看看腕表,又望望蓝天上点缀的白云,独个儿哼唱起《陇上行》:
“我从陇上走过/胸中装满秋色/若是有你同行/你会陪伴我/重温往日的欢乐”
男士们一边用响指、口哨伴奏,一边用四度音沉合唱:
“我从陇上走过/陇上一片秋色/枝丛树叶金黄/风来声瑟瑟/仿佛为季节讴歌”
三女生也用高音一起附和:
“蓝天多辽阔/点缀着白云几朵/青山不寂寞/有小河潺潺流过……”
兴犹未尽,大家随摄影师上了别克,朝着深山更深处进发。
这里导航仪没什么用,汽车在盘山公路上缓缓前行。男女生听着《蓝色多瑙河》《绿袖子》及经典英文情歌,浏览着沿途的风景。
画家用手指着长在岩石边的几株苍松问:“石头上没有土,松树却那么高大挺拔,它们会永远那么长下去吗?有谁知道它们的根是如何扎进岩石的?”
旋摆出个剪刀手造型,又用眼睛指引大伙儿,朝着头顶的高坡上一丛丛艳丽的花团叹道:“谁说他们不是艳冠群芳?我说他们绰约的风姿绝不逊色于牡丹。快看呀!中间有些花连叶子都是五颜六色的,多美啊。真的,我在国内其他地方很少见到。”一面说,一面惋惜离得太远,拍不下来。
画家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别遗憾,我已经把这些彩色的植物,储存在大脑硬盘里,回头画下来让你们饱眼福并永远回味。”
太阳西斜,大家有几分倦意,车内停止了说笑和喧闹,摄影师往后一瞥,猛踩刹车,大吼一声:“不许睡!谁敢睡就给我下去,跟在车后跑!”说着就让《溜冰圆舞曲》的音乐声和口哨声响彻车厢。
朋友们被这一嗓子吓了一哆嗦,女孩儿们踏着脚骂:“你好坏!不讲人权!”
诗人擅长以诗调动情绪。他一手拿香槟仰头大口地喝着,同时又故意口辞含混地朗诵起雪莱的一首情诗。于是,男生们都学他的样子也读起另一首诗来:
“酒桌巾帼/文艺致死/最高格调的浪漫/是口含夕阳/一声不吭/跟野草野花学播撒情/宣誓毅力/关爱欣赏自己/乃上品的幸福/吟诵橘色夕照/编织黎明/做一尊温暖的小太阳/使路上的断魂者可以靠近”
……
姑娘们停止了吃巧克力、喝咖啡,问:“你们读的这首诗是谁写的?意象好独特。”
没等回答,画家就舞动起纱巾喊:“快看!那边来了牧羊女!”大家向窗外一望,但见一个穿草色裙子的山姑,甩动羊鞭,赶着咩咩的羊群,旁边撒欢着一条半大狗。这时吉他手抄起滑棒,那夏威夷弹法合着霞的靡靡之音,婉转如莺,甜美如蜜:
“日出嵩山坳/晨钟惊飞鸟/林间小溪水潺潺/坡上青青草/野果香/山花俏/狗儿叫/羊儿跑/举起鞭儿轻轻摇/小曲满山飘”
……
当唱到“风雨一肩挑”的时候,众人鼓掌喝彩,争着说:“好应景!真像为当下谱写的歌。”诗人纯殷勤地为歌手霞递上一瓶山泉。画家咂着小嘴做小鸟乞食状,诗人佯作没看见,脸朝窗外,用手做着捧风的姿势,身子前后摇摆,用男中音哼唱:
“风儿多可爱/阵阵吹过来/我要把你揽入怀”
……
五
旋趴在车窗边,指尖敲打窗玻璃,“呼”地惊叫起来:“喂!那是不是炊烟?”
众人一看忙说:“是!是!”
摄影师一打方向盘朝山里人家开去。汽车走过羊肠小道,磕磕绊绊地跳着迪斯科,在村委会晒坝前停好。
大伙儿跳下车,摄影师和诗人前往办公室交涉。诗人欠身说:“两位领导,我们七个人是艺术工作者,来这里采风,不知山村里可有趣闻掌故、名人轶事,能否给我们讲讲?”
村长说:“欢迎艺术家们来访。这里原是抗日根据地,风花雪夜、喋血沙场、反封建婚姻,各种故事都有。我文化低,说不到点子上,还是你们自己去挖掘吧。”
“能不能帮忙安排个住处?”摄影师亲切地问。
村长和小秘书诡异地对视了一眼说:“如果你们不嫌弃,办公室后面的院子很清净,已空置多年……”说着又用烟杆儿敲敲鞋底,顿了顿,从老花镜片后面看着两位来客。“嗯……就看你们愿不愿意住了。如果愿意住,我就派人去收拾、打扫。”
诗人、摄影师没有多想,用眼光一碰,心存感激地答应了,临走丢下两包中华牌香烟,匆匆告辞后出来。
黄昏伴随着狗吠渐渐隐没,七个人到村口的小餐馆要了啤酒、卤花生、拌核桃、拌竹笋,叫了野菇炖山鸡、板栗烧牛肉、泥鳅钻豆腐、柴火炒野菜……大家兴致颇高,几大碗盘的菜饭和清汤一下被风卷残云地吃完了。
六
前院是村委会办公地,院子中间隔着一个废弃了的花池,曲径通幽,路旁栽满柳树、杨树、桂花、银杏、香樟、楠木。在靠近村长安排的后院,路上常年无人踩踏,野草又高又深,寂寥荒芜。
女生们有几分胆怯,问:“这里面会不会藏着蛇?”小秘书笑说:“不会的,我们每年还打扫一两次,再说当年文革,这里还住满了知青和军宣队。”
“那原来的房东是谁?可还有活着的后代?”诗人问。
“是当地大财主,据说为一桩命案被武工队追查,逃亡到异国他乡了。别的我就不知道了。”小秘书回答。
七个人进得小院,打开三间房,一看很干净,被褥枕头都焕然一新。摄影师感激山里的村官淳朴、好客、踏实,忙给小秘书打火点烟。小秘书又教会大家怎么到井里抽水,将久已不用的锅灶打理好,教大家怎么生火、烧水……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走出院子,漫步在幽静的山道上,秋季的晨雾,网一样地撒向周围,给山、树、房舍都罩上了神秘的薄纱。迷蒙中闻鸡啼、犬吠,一切都那么安谧恬静。这样幽闭的朦胧,似乎给有窥私癖的人增添了无数探索与遐想。歌手、舞蹈者、提琴师、吉他手跑着、跳着找地方采集灵感去了。诗人、摄影师、画家还在寻寻觅觅,不知上哪儿去采集自已的所需。
诗人摇头晃脑,摄影师一语不发,小画家背着画架,哼哼唧唧地走着、唱着什么。
忽然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从路的一端传来,快到面前,才知是有位穿花衣服的少妇,推着竹制的婴儿车,哼着摇篮曲,逗着咯咯直笑的宝贝,从雾里走来。
就在此刻,太阳也用上钉子精神,挤出云层,撕破雾幔,把温暖柔和泼向人间。三人无目的地走着,草间的露珠不时摇落,打湿了他们的鞋袜,还给画家的牛仔裤角染上了绿色。
抬头望天,真是秋高气爽,一群群大雁往南飞,给只有几朵白云的无涯天空,增添了灵动的仙气和活力。又前行了几百米,上了一个坡,又重新下到山坳,就看见沐浴在阳光里两棵郁郁葱葱满身披着黄金甲的银杏树。不知是灵异或是别的什么悬疑,使三人绕树一圈又一圈,不忍离去,只觉得银杏果不是银杏果,像是给树挂满了珠宝,带上了王冠。其中一棵光彩照人,显出了清卓、俊朗、神秘,另一棵不知让谁把她的枝条编成了一条大辫子拖在树后,也不知是否要将其长发盘起,会给她做了嫁衣。
画家自言自语道:“他们是夫妻树吧,一棵苍劲有力可又缠绵地和那棵手拉手,而那棵辫子树又风姿绰约、楚楚动人。银杏真是活化石吗?”
“也许是吧,要不到有wifi的地方搜一搜就知道了。”诗人说。
七
哗哗哗、沙啦啦,一阵风来,银杏枝叶摇摆,同树身拉开一段距离。摄影师眼尖,喊道:“叶下有一行字!快看!”他做捻须状读道:“小红军脱虎口,余未庆,喋血情场。”再看,旁一棵也刮去了树皮写着:“小寡妇求解放,觅真爱,生死茫茫。一九四四,深秋……”
七十一年前的故事了,有今日阳光照耀,却依旧云山雾罩,那会是什么呢?在寻不到源头时,最佳方式就是让想象开枝散叶到自然王国,肆意翱翔。
画家从肩上卸下画架,预备就地写生。诗人帮他搬来两块石头,铺好画布,便和摄影师在小路分叉处各自走去,找需要的风景和逸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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