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刘玉明《风雨大清河》(十三)
文/刘玉明
【作者简介】刘玉明,四川三台县人,生于1979年,四川省作协会员。2009年开始小说创作,有短、中、长篇小说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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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九红嫁入刘家着实让清河热闹了一番,流水价的席面,穿花拂柳的婆姨,大红的箱笼,如山的贺礼……让清河的水也涨沸了几尺,虾蟹沿着河堤爬到街面上来凑热闹。照例是入门踩火盆跨檐沟入洞房。老太爷叮嘱刘三江说:“九红算不得正房,就不在堂屋里叩拜。我还要嘱咐你几件事要牢记,素清是我的好媳妇,今后家里事情由她做主,这是第一桩;现在老四还没有婚配,九红给刘家生个孩子才是至关重要的,此第二桩;九红是个戏子,俗话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要对她多多提防。以前你那个嫂子就是个水性杨花的性子,才几年的功夫,就熬不住了,不但害了自己的性命还连累我刘家的声誉。九红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要小心在意。这点须谨记。”
老太爷嘴里说的嫂子正是二儿子刘湖的婆娘南玉。刘湖吃青蛙无数,脑壳里就长了红虫子一命呜呼,老太爷用五担谷子给地下的刘湖娶了如花似玉的南玉。南玉守着间空屋子苦熬,老太爷来看了她几回,眼眉里就有些意思。南玉死活不愿。老太爷心里就有些厌弃她。叫人把她的屋子里被拆得雪洞似地。说一个守寡的女人屋子里花里胡哨的还不花了心?守寡就得有个守寡的样儿,不能够宠着,免得养坏了。
南玉哪里受过这般欺负,就回娘家哭诉。家里人想让她再嫁,着人来央告。老太爷道:“进了我刘家的门,生是我刘家的人,死是我刘家的鬼。虽说湖儿死了,但刘家还站在清河呢?一个女人家不给先夫守寡,天天思量嫁人,是心术不正。”南家本是小户人家,老太爷让人来请南玉回去,哪里敢阻拦。南玉哭哭哀哀地回了刘家。小宛来劝她,说:“老太爷给安排了小佛堂,可以在那里诵经吃斋也是替二弟积德,送他早日投胎为人。来世还是可以做夫妻的。”南玉心里悲苦,日日去诵经消磨。厨房里每天送饭过去。先前送饭的是个小丫头,后来回家去了,就让发福送去。发福也是忠厚的人,又不曾娶妻。晚上和几个长工睡在一屋里,溜进被窝就说女人的事情。邱麻子撩拨他:“发福,底下哪里禁受得起的?”跳过去,在他被窝里摸一把,嘿嘿笑道:“发福的旗旗扯得好硬!”
入冬后老太爷叮嘱长工把地里的土培细了,种上麦子。自己带着刘大河到田地里逡巡一番,很是满意。让几个长工喝了回酒。发福不喝酒,人也勤快。老太爷让他给南玉送饭,他去了几回,放下饭盒就走。南玉等他脚步声远了,才从蒲团上起来吃饭。这天,发福照例送饭去,见南玉没有诵经,正站在窗口看,眼神死沉沉的。发福瞅时,窗外一树枯粼粼的梅花,没有觉出好看来。说:“二少奶奶,一颗死萎萎的树有啥好看的?”南玉叹了口气,说:“你不懂的。这树至少比我活得好些。”发福有些诧异,要死的树哪里有活鲜的人好?笑着说:“二少奶奶说的话我不懂。我是个粗人,只晓得这就是好柴,禁得烧。”南玉说:“你看得实在。要是我以前……实在一点就好了。”发福见她颠颠倒倒的,把饭盒子放了,转身要走。南玉叫住他,说:“你陪我说说话。”发福看她的眼睛里水汪汪的,心里一颤,低了头,说:“我是个粗人说不上啥子话的,再说我还要下地。”南玉看他鼻子上冒了汗,走到他跟前说:“你怕我吃了你?”发福声音发抖:“我不是……我要下地,饭要冷了,你先吃……”南玉把胸脯挺在他跟前,笑说:“你是个老实人。”发福的眼睛觑得南玉的奶子颤悠悠地弹,想起那晚上老长工说的“积善嫖”来,南玉要是光胴胴多好。南玉嘻地笑了一声,发福闻着她喷出来的气险些要晕过去,急急地说:“二奶奶,我,我要下地去了。”说完转身就走,南玉低声说:“今黑里,你还来送饭不?我等着……你……”
发福走得忙,听着这话,心里怦怦乱跳。他回了屋,没见那个胡幺爸,晓得他下地去了。想起刚才南玉的反常,不由得心里害了怕。他把门栓插上,觉得浑身无力,一下子倒在床上。回想起往天夜里胡幺爸讲过的故事,念着南玉的话语,脑子里渐渐就清晰起来,道:“莫不是这婆娘耐不住寂寞在发骚?”他想到这里就紧张起来,脑子里浮现出一个个光溜溜的女人身体来,浑身的肌肉一节一截的紧绷起来,觉得身体里有一股东西在流窜,牙槽子里酸溜溜的。他使劲地咬牙,用手把住裤裆里硬撅撅的一根,摸出一把湿漉漉的液体来。他忙扯了件衣服来擦,又把湿了的地方打了个褶窝在里面,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小佛堂前面去瞟视了一番。邱麻子见他张头张脑的,骂道:“龟儿子轱辘棒槌的,耍得好安逸,三爷的驴子叫草呢你都不去看看?”发福说:“不是你给三爷打理驴子么?”邱麻子说:“我要屙屎。”说着夹着屁股一溜烟走了。发福一边给驴子铡草,一边把南玉说的话细细嚼了一回,心里便被诱惑得蓬蓬勃勃的。他忍到黑煞,听见邱麻子和老长工呼噜打得山响,偷偷摸下床。院子里空寂寂的,四下里一片黑。他顺着墙根摸到小佛堂,见窗棱子里透出一缕昏黄的烛光,南玉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他抬起手想要敲门,忍了忍又把手缩了回来,在墙根下蹲了。寒气直直地罩将下来,他感觉不到一丝的寒意。站起来,伸出手,缩了手,又蹲下来。这样反反复复几次,听见里面噗的一声灯火灭了。咬了咬牙,轻轻在窗棂上敲了敲。里面猫样的脚步声滑到门口,发福的心从腔子里浮到了嗓子眼里。只听见吱的一声,门开了一道缝。发福一闪身钻了进去,一股甜丝丝的女人肉香钻进鼻腔里,烫熨得他浑身发颤。一个冷冰冰的肉体扑进他的怀里。只听见细细地呼吸声音,冷冰冰的女人把舌头抵在他的嘴里。发福觉得全身都要炸开来。他也不言声,两只手把女人紧紧抱在怀里。两个人在黑夜里旋转,最后落到冰冷的地面。南玉说:“你是实在人,要就黑里来。”发福说:“我不会让人晓得的。”南玉的声音像寒冬里的冰棱:“我不怕人晓得。”发福听罢就有些后悔。但他还是禁不住自己,偷着黑来。没有声音,没有抚摸,只有无休止地冲撞,恨不能把对方的身体嵌进自己的肉里面。直到俩人被人从冰冷的地上揪起来。发福被用蘸了水的牛皮鞭子抽得皮开肉绽。他想自己是死定了的,便对邱麻子说:“睡了少奶奶老子死了都值。”他对坐在灯影里的南玉说:“要是有下辈子,我还来找你。”南玉看也不看他一眼,对老太爷说:“你想扒灰没有搞成就埋汰我,我想明白了,只要我愿意我就偷人给你看。”老太爷气得浑身颤抖脖子都红胀起来,指着南玉,骂道:“贱人,贱人!不知羞耻,你不要脸把我刘家的脸也丢尽了!”南玉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大笑:“我就是不要脸也比你们把屁股贴在面上当脸好上百倍千倍!”刘三江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南玉把嘴角的血渍揩了,冷笑:“可笑你们刘家口口声声的礼义廉耻,却是个不要脸的窝子。老狗钻灶扒灰、小贼掏屌钻裆、女的偷人卖骚,样样儿都齐全了,哈哈,这就是你们刘家……”老太爷气得脸都铁青了,气喘吁吁道:“把这个,这个贱人,拉下去!她疯了,疯了!”
按照老太爷的意思,南玉多少是刘家的媳妇,她不仁刘家不能无义,让她死得体面一点。南玉沉在河洼子里,发福挑断脚筋割了舌头让龚驼背发落去。没有想豆倌在水洼子里发现了南玉的尸体,惹得乡场里流言蜚语。老太爷发了慈悲之心,厚葬南玉,并亲自到南玉娘家去安慰了亲家,说:“南玉是个好孩子,可惜体弱心窄,嫁过来后就一直想不开。原以为只是暂时的,没想她竟然跳了河。真真对不起亲家。”给亲家拿了笔钱,要他们节哀顺变。这件事情是老太爷心里的痛,每每想起来就伤感不已。刘大河和三江劝他说,只怪南玉心术不正,守不得妇道才坏了刘家的声誉。如今九红进了门,老太爷不禁担忧,九红漂亮是没得说的,只是戏子水性,见的世面多,难免要惹些风流事情,传了出去让刘家祖宗蒙羞那是万死莫赎。故而老太爷一再叮嘱刘三江,要他多个心眼,要以前事为鉴,以免将来出格的事情再发生。
刘三江打发众人散去,便猫着醉步去揭开九红的盖头,搂了九红就要亲,早被九红一只手挡住了,说:“你我如今是夫妻了,还急在这一时?”
刘三江笑道:“良宵苦短,不趁着这好时候还要等什么?”九红眼睛里的笑意没了,淡淡地说道:“从来好事天生俭,自古瓜儿苦后甜。我只是希望找的男人待我一辈子好。”刘三江说道:“你放心,我是要一辈子好好儿待你的。倘若哪天有二心天打雷劈叫我不得好死。”九红只是冷笑,刘三江把积蓄了许久的热情顿时冷了半截。把脱到一半的裤子又提溜上去,按捺住性子,坐在灯下看九红。洞房里安静下来,听得前院里于苍头跟着弦子不紧不慢的唱道:
一个妆做张太公,他改做小二哥。行行行说向城中过。见过年少的妇女向帘下立,那老子用意铺谋待娶做老婆。教小二哥相说合,但要的豆谷米麦,问什么布绢纱罗……
一片叫好声。贾德义给老太爷装了一斗烟点上,说:“这个于苍头人不怎么样,唱起戏来倒是有板有眼的。”陈子仁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贾爷是戏精,一眼就识得透。于老板的戏虽是唱得好,真正看得懂的少。”
贾德义吸了口烟泡,说:“可惜他唱不得《三岔口》。”老太爷道:“那叫‘灯下黑’,京戏班子以前倒是演过的。咱们这里的老戏‘顶灯’还是出彩的。”陈子仁迎奉道:“顶灯好,只是没有吐火热闹。”贾德义只是笑。老太爷说:“你和老三是过命的兄弟,他年轻,有些儿不经人事,你可得多担待一点。俗话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这清河还不够你俩个伸展的?”贾德义笑道:“老太爷说的是至理名言。今天是三兄弟的大喜之日,我的礼薄了一点儿,您老不要见怪。”老太爷道:“都是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不在礼多礼少,在于心。”贾德义看了两出戏,起身告辞。老太爷看着他和龚驼背消失在黑暗里,脸上的肉抽了一下,回头对陈子仁说:“你给我配的药很见效的,可惜快没有了,你再给我配一副。”陈子仁点头答应。老太爷借口要去发热行散回屋里去了。
刘四海把酒吃得烂醉,吐了几回方才有些清醒。听着前院里热热闹闹,心内愈加悲凉。挣着起来开窗细听时,半空里一声炮响,礼花在空中绽开,把暗夜点燃了,清河水里也映得亮晃晃的。那些高高低低的房屋在一闪念间透明起来,很快又被黑的兽口吞没了。他朝西厢房看了看,一片烛火的光摇摇曳曳的,把地面染得血红,仿佛在流动,又仿佛是沉落在梦里的呵欠。刘四海一夜无眠。
第二天,九红自去拜会老太爷和素清。素清拉了她的手说:“你我从今后就是姊妹了,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尽管说一声,姐姐给你办好。”九红笑着道谢,俩个甚是亲密。素清愿意搬到后院里歇息,把厢房让给九红和刘三江住。老太爷很是高兴,说:“妯娌相亲家里和美就是福。”素清道:“只要九红能够给刘家生个一男半女,比什么都强。”老太爷乐得哈哈大笑。小宛心里极不舒服,暗骂素清不要脸,在老太爷面前耍乖。回到屋子里没见着刘大河,狠狠骂了一回。想起许久没有到庙里去,不知道净空那个小厮怎地了。心里风光旖旎,收拾了一番,到庙里拜菩萨去。
日子流水似的,把清河乡场泡软了沉在安谧里,仿佛沉睡的婴儿。九红到东院里去了几趟也没有见着刘四海,有些怅然。刘三江把几个长工训练训练教他们放枪,炒豆子一般噼噼啪啪地乱响,人都以为刘家放鞭炮。小宛对庙里的菩萨极是迷信,去了三五次。刘大河本要陪她去的,都被她拒了,刘大河乐得逍遥跑到茶馆和人赌牌。贾德义没有挨着九红的腥味儿,心里怀恨。但都是街面上的爷们儿,还是拜把子的兄弟,自然不能显露出来。一次喝酒,贾德义说打算把女儿贾小乔许给刘四海,不知道三弟怎么看?刘三江听罢,摇头道:“这哪里要得的,侄女儿嫁给我四弟岂不乱了辈分。”贾小乔大哭一场骂贾德义道,呸,我哪里喜欢一个娘娘腔的男人,你喜欢怎地不去勾回来?贾德义直咂嘴。
老太爷和智玄每日里闲谈。负责盯着九红的胡朝朝听到小佛堂里的木鱼声,心就迷乱。抽了空子就和秋秋说些荤话,暗地里摸了她几回;九红觑得,只是冷笑。时间就在清河被发泡稀软了,仿佛丝线,拉成一截截的,攥在每个人的手里,变成一种闲适和从容,一份淡定和静谧。
转瞬间到了清明,云愁雨细,把清河笼罩在一片迷濛烟水中。老太爷掐指算着清明会的时间,着人通知族人到祠堂来祭拜祖先,把刘贵妃墓前的空坪平整出来,备好祭品,以便祭祀。事头多,刘大河又是个囫囵人,刘三江也不得空,刘四海和苟先芝打得火热,家里仿佛一下子没了可以跳动的人,素清见老太爷辛苦,带着小宛和九红帮着老太爷安排。九红不计较老太爷没有答应让她当家的条件,还主动要求在会上唱一出“哭坟”,老太爷自然高兴,说虽是悲了一点,但也衬得出气氛。
安排得稳妥了,老太爷方才出了口长气,觉得身子骨劳乏,把陈子仁送来的药服了一剂,浑身潮热,让素清把秋秋叫来发散。素清到小佛堂找秋秋,哪有人影子,心里犯了疑,眼看天都要黑了,这个丫头会到哪里去?便在院子里四处寻她。院子里空寂寂的,她走过湿淋淋的庭院,听见那厢里小宛正在和刘大河为尼姑了凡的事儿吵闹。
这个了凡是慧心大师的弟子。慧心与智玄法师交好,曾带着她来过“三圣宫”。玲珑剔透的一个人,把水灵灵的身子罩在宽大的袍子里,让人见怜。小宛笑她可惜了,这么好的身段搁在哪里不勾掉男人的魂,偏偏要入了空门?我看庙里的净空和你倒是登对,何不住在一起生他一堆小和尚少尼姑出来?了凡说:“罪过罪过,说这话是要坠入阿鼻地狱的。”小宛笑道:“要是天天呆在庙里吃长斋嘴里连个油腥儿也没有,还不如坠入地狱。”了凡也不生气,和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小宛尽捡些没头没脑子的荤话去逗她,了凡哪里晓得,只听得一时害羞,一时燥热,一时憋闷,柔语低声说:“原来还有这些事情,我倒不晓得,早晓得死了也值得了。”小宛扑哧一笑,说:“你还是个生瓜蛋子,开了窍就晓得里面的妙处。”她本想作弄小尼姑,了凡却想入非非。小宛见她呆头呆脑在那里想,一脸坏笑着撇下她走了。
不曾想了凡听了她的话,心就花了。念经时老是走神,慧心提醒了多回,她才拿起木鱼驳驳乱敲。慧心说她尘缘未尽与佛无缘,要她在庵里诵经静心,告诫她说,静水方能流声,静心方能林籁结响。你要潜心修炼方才能够感动佛祖渡你脱离凡俗。
了凡哪里听得进去,等慧心随喜去了,就偷偷来找小宛听她讲凡尘间的大道。小宛和她熟稔了,又见她开窍,心里就有些喜欢她。要留她在自己屋里歇息。刘大河见了心里瘙痒难耐,一心想看看了凡宽袍子里的风光。他装着虔顺的样子给小宛俩个倒茶,拿了果子来讨好。把一双眼睛在了凡身上绕来绕去。小宛看在眼睛里,把了凡打发走了。骂刘大河:“你是猫生狗养的,见不得荤腥?先前九红那个小蹄子把你迷得神魂颠倒的,现在又打起小尼姑的主意。瞧你那个骚狗样儿,一辈子吃不饱的馕糠货。”刘大河嗫嚅道:“你不要说弟媳妇的是非,让他们听见了不好。”小宛一把抓住他薄耳朵,骂道:“老娘偏要说,又怎地?卖骚屁股的小娘们就勾了你的魂儿,你啥时候在老娘身上下过劲?”刘大河把她的手拉开,说:“我也只是看看,就看不得?”小宛冷笑,说:“你屁股一歪要屙啥子屎,以为老娘不晓得?你那点花花肠子里尽装些稀粑粑,就没有想怎么把这个家当起来给老娘挣点光鲜。”刘大河委屈地说:“现在不是老太爷做主么,我哪里当什么家?”小宛怒火哗地冲上来,用指头戳着刘大河的脑门,说:“我在你家里也快十年了,还不如后进门的素清?她有啥本事,还不是靠了你三弟才把持着这后院和账房?天公瞎了眼让老娘碰上你这么个窝囊废。”小宛停了一下又道,“说不得她和老太爷不干不净的呢,你没有听说她屋里那个秋秋就是给老太爷备着发散的?”素清在外面听得气苦,拔脚要走,又想听她说,把呼吸屏得细细的,走到窗子边侧着耳朵偷听。
刘大河吓了一跳,也不敢接口,坐在桌子旁端了水喝,等她气平了些,才说:“老太爷说了的,谁只要有个儿子这么大的家业就是谁的。我哪里是色迷,不过是看那个小尼姑像个会生养的料儿,就多瞅了几眼。”小宛又要骂,听他这么一说,把眼珠子剜了他一眼,说:“原来你还有点心眼。这个小妮子还是个没开瓢的生瓜,说不得……”
素清听她声音压得低低的——蚊蚋一般,便轻手轻脚地挨着墙壁退了回去。对小宛有了一丝怨恨——这女人平时嘻嘻哈哈的其实心里藏了龌龊,到今天方才把她看清楚了。恶毒下流,和庙里的和尚乱搞以为我不知道?要不是看在妯娌的份上,我早把这事告诉老太爷了。你打得好算盘我就偏偏不让你得逞。素清心里愤愤,走得急了差一点滑到在地上,心里腾地冒出火来,骂秋秋这个浪骚货不晓得死到哪里去了。
素清定了定神,见天色阴郁得似要流淌下来,云层锅盖一般笼在头顶上,梅花针样的细雨飘飘洒洒地落下来,混在淡淡的夜色中,只听见簌簌地声响。一个人蹲在柱头边点灯笼,火光闪亮,原来是邱麻子,手里捏着火媒子在那里使劲儿吹。素清说:“上次买的洋火就用完了?”邱麻子把灯笼挂在廊柱的铁钩上,红黄的灯光散落开来。邱麻子借了灯光看是素清,涎着笑脸,问了安,说:“洋火被胡朝朝拿去烧烟去了,一时间又找不到他的人,怕老太爷生气怪我们没有点灯,就把以前点烟的火媒子拿来用用。”素清冷笑,说:“胡朝朝倒是会享受,他把这家里当成自家的了,想拿啥就拿去,眼里还有没有王法?”邱麻子平时就见不得胡朝朝和秋秋打得火热,趁机搧风点火,说:“我也叫他不要乱拿东西的,他说一盒洋火算个屁。我说让三少奶奶知道了不好。他道,在这个府里他只晓得老太爷和三爷,哪里什么三少四少奶奶的。”素清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他倒是骄横得很了。”邱麻子说:“胡朝朝这个人心眼儿好,就是太招摇,就因三爷宠着他眼睛里便看不起人。”素清脸都青了,也不说话,抬脚就走。邱麻子跟在后边,心里直乐,想这下可有胡朝朝好受的了。
穿过东院,就是牲口棚子。没有给畜生预备灯,四处黑黢黢的。邱麻子耳朵灵,听得棚子里细细碎碎地响,忙一把拉住素清,低低地说道,有人!素清吃了一惊,细细听了,声音熟悉得很,黏黏糊糊的仿佛从肉里面钻出来一样。素清听得面红耳热,好在黑暗里邱麻子看不见。便让邱麻子去拿灯火来,邱麻子妓院里去过多次的,把那个声音听得精熟,想三少奶奶要捉奸,女人面皮薄,不好说明白。这种好事哪有不热闹的,便到伙房里带了两个人打了火把,把四下里照得明晃晃的。
素清看草垛里抖抖地动,两对脚还在那里蹬。便使个眼神,邱麻子发一声喊,破锣似的炸响开来,把草堆里俩人吓得三魂去了两魄,蜷缩在草里瑟瑟发抖。几个人过去拉住那两对脚拽出来,灯火下看得分明,正是胡朝朝和秋秋!赤身裸体白花花的肉在灯火下晃眼。邱麻子妒火横生,一巴掌搧在胡朝朝脸上,骂道:“狗日的好享受,敢掏老爷子的窝窝!”胡朝朝平日就瞧他不起,遇事儿就炸崩起;此刻却不声不响,垂了脑袋,手里拿件衫子遮住下体。众人看秋秋时,一只手捂住羞处,一手按在胸口上,满面绯红,皮肤里要沁出血来。素清哪里见得这等龌龊事情,冷着眼,说:“你们好快活!一对儿狗儿生养的样子,见不得荤腥了?我见着都恶心,你们几个——”她点着那几个长工道,“把他们带给老太爷发落去!”
两人听了脸色都变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秋秋抱了素清的腿,哀求道:“三少奶奶,您念在我平日里伺候您的份上,饶了我们这一回吧。”邱麻子痛恨秋秋不和他好,说:“老爷子和三少奶奶待你们多好,你们不好好儿地伺候,还做出猪狗样的事情。害得三少奶奶差点摔在院子里,摔坏了身子,你们的贱命赔得起的?”
素清想起小宛的话,心里的火就攒起来,她本想用秋秋来讨老太爷好的,偏这个骚货暗地里偷嘴,坏了自己的谋划。小宛不是瞧自己不起么,今日里我就发发威,让她们都瞧瞧,我素清也不是好惹的。她打定主意要给府里的人来个下马威,也就顾不得胡朝朝合过自己的胃口了。老太爷不是指着秋秋这个贱人发散么,就让他也见识见识我的手段,免得说我撑不起这个家来。
看着俩人眼泪鼻涕的样子,素清就觉得厌恶。她冷笑,笑声像从锅底刮过一般,让人骨子里都觉得凉丝丝的。老太爷也得了消息,气得把茶碗扔在地上,碎裂成几块,骂道:“一个下人都敢掏老子的洞洞,还了得?”他对刘三江说,“幸好没有把秋秋这个小骚货纳房里,要不然生出个什么贱种?到时候是叫我做爹,还是叫胡朝朝做爹?不成体统,简直乱了章法,一定要严惩。”
刘三江建议家法从事,让下头人都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能僭越的有些规矩是不能碰的。刘大河高声叫好,说:“狗日的是吃了豹子胆,把我们刘家的脸都丢尽了。女的沉河里,男的剐了喂狗。”
九红见小宛眼皮也不眨一下,坐在那里出神。小宛和庙里的净空相好被贾德义掏得实实的,吃了老大的亏,她生怕这件事情被老太爷晓得,就是让素清知道也是了不得的,到时候泼天大祸就落在自己身上了。南玉沉河里淹死,她是亲眼见的,活鲜鲜的一个人在河水里一泡就硬撅撅的了。南玉死的时候大骂了老太爷一顿,被塞了布在嘴里。南玉的尸体打捞起来的时候,脸上的肉青白青白的,一块一块直往下掉。两个白白的眼珠子在脸颊上一晃一晃,白白凉凉地渗到小宛的心底里,小宛一见就把隔夜的饭吐了出来。事后想起就害怕。几次做梦都梦见老太爷让人把自己扔在河里,河水冰冷刺骨,水草绵绵软软地在眼前晃荡,好像千万条手把自己往下拉。她觉得胸口被千钧巨石压住,呼吸不得,大叫着醒来。冷月凄凄,刘大河把腿搁在自己胸口上。不要看自己平日里对刘大河大吵大叫的,其实心里脆嫩得很,仿佛个薄胎的瓷瓶儿,一指头就戳碎了,哪里像素清那样宠辱不惊,心坚如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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