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走在中心和边缘之间:阿卜杜勒拉扎克·格尔纳的流散

一提到当代英国移民作家,人们往往马上会想到被誉为“移民三雄”的萨尔曼·拉什迪、 维·苏·奈保尔和石黑一雄,但除了这些文学巨擘之外,还有不少优秀的移民作家值得我们关 注。非洲裔小说家、文学评论家阿卜杜勒拉扎克 格尔纳(Abdulrazak Gurnah,1948—)便是其中的一位。

格尔纳生于坦桑尼亚的桑给巴尔岛,母语为斯瓦西里语,1968年为躲避国内动乱移民英国。巧合的是,这一年恰逢英国保守党议员伊诺克·鲍威尔(Enoch Powell)发表臭名昭著的种族主义演说“血流成河”。1976年格尔纳从伦敦大学获得教育学士学位,此后在肯特郡多佛市的阿斯特中学任教。1980至1982年,格尔纳回到非洲, 执教于尼日利亚拜尔大学,同时攻读肯特大学的博士学位。1982年获得学位,1985年进入肯特大学任教。目前,格尔纳是肯特大学英文系英语与后殖民研究教授,主讲“殖民与后殖民话语”课程,从事与非洲、加勒比、印度等地区相关的后殖民文学研究。他先后主编过两卷(非洲文学文集》 (Essays on African Writing, 1993, 1995 ),发表了一系列论述当代后殖民作家及其创作的文章,对奈 保尔、拉什迪、索因卡等作家颇有研究,出版了《剑桥萨尔曼·拉什迪研究指南》(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Salman Rushdie, 2007 )。此外,他还 是英国著名文学刊物《旅行者》(Wasafiri)的副主编。

阿卜杜勒拉扎克·格尔纳

格尔纳从1987年起开始文学创作,迄今已出版八部长篇小说,作品主要以殖民主义及流散 给人们带来的痛苦和身份危机为题材。英国文学 评论界对格尔纳的创作赞誉有加,认为他既有奈 保尔的锐利文风,又有本·奥克里的诗性语言。 在他的小说中,读者不难发现一种矛盾的心态: 一方面,出于对非洲故土的某些不尽如人意之处 感到不满甚至痛恨,流散者们希望在英国找到心灵的寄托;另一方面,由于非洲文化根基难以动摇以及英国社会的排外,他们又很难与英国的文化和社会习俗相融合,因而不得不在痛苦之余把 那些埋藏在心灵深处的记忆召唤出来,不停地在现在与过去、现实与回忆之间协商,试图找到一种平衡。

格尔纳的前三部小说:《离另U的记忆X Memory of Departure, 1987 )、《朝圣者之路)(Pilgrim's Way, 1988 )、《多蒂)(Dottie, 1990)从不同的叙事视角记录了移民在英国的经历,探讨了迁移到 一个新的地理和社会环境对人物身份带来的影响。 在《朝圣者之路》中,穆斯林学生达乌德从坦桑 尼亚来到心目中的“圣地”英国后,却失望地发现自己必须面对一种以地方主义和种族主义为特征的文化,不得不在对非洲的记忆中寻求安慰。

第四部小说《天堂》 (Paradise, 1994)被普 遍认为是格尔纳的代表作,曾入围1994年度的 “布克奖”和“惠特布莱德奖”。故事发生在一战 期间的东非。当时的东非遭到欧洲殖民列强全面 瓜分,英国殖民者驱逐当地土著居民,德国人则计划修建一条跨越东非大陆的铁路。为了偿还债务,小说的主人公尤素夫十二岁时被父亲卖为契约劳工,对此,年幼的尤素夫并不知晓。他被送到“叔叔”——富商阿布达尔·阿齐兹的店里干活, 受尽了剥削和奴役。此后,尤素夫跟随叔叔的商 队到处游弋,在长达八年的商旅生活中,从乡村 来到了海滨城市,从简朴的生活方式转换到城市 商人的复杂生活方式,从一个孩童成长为一个青年。他目睹了部落争斗不断、迷信盛行、疾病肆虐、 奴隶贸易猖獗的非洲,亲身体验了残酷的社会现实和世态炎凉。他认识到了主人和仆人、商人和村民、伊斯兰教和万物有灵论之间的复杂关系, 目睹了殖民主义带给非洲人的灾难。《天堂》既是 一部关于尤素夫的成长小说,又是一部从非洲人 的视角讲述非洲殖民化历程的历史小说,在一定 程度上颠覆了欧洲中心主义意识形态书写的非洲 历史。小说的题目颇具讽刺意味,评论界常常拿:《天 堂》和约瑟夫·康拉德的《黑暗的中心》作比较, 把前者视为对英国文学经典文本的后殖民反写。

第五部小说《令人羡慕的宁静》(Admiring Silence, 1996)描述了一个夹心人的痛苦,他夹 在两种文化之间,每一种文化都因为他与另一种 文化的关联而否认他。主人公兼叙事者是一个无名的非洲大学生,为了躲避政治迫害,逃离了家 乡桑给巴尔岛来到伦敦一所中学教书。后来,他娶了一位英国妇女并有了一个女儿。这个看似温暖、浪漫的故事其实隐藏着焦虑和不安。他必须 面对来自白人的种族歧视以及自己融入英国社会的矛盾心理。为了让别人更多地了解自己,他不 停地创作文学作品,希望藉此确立自己的身份。 在英国的二十多年里,他与家乡几乎没有任何联系,像一个难民一样在英国寄人篱下。二十年 后,坦桑尼亚的政治气候发生了变化,他得到了一个重返故土的机会。然而让他始料未及的是,这次回归让他意识到自 己在家乡成了一个外来人。通过这次回乡之旅,他意识到自己身上发生了实质性的变化。他不再属于坦桑尼亚,也不可能完全融入英国社会, 只能作为一个“流放者”在英国和坦桑尼亚两种文化的夹缝中求得生存空间。

《海边》封面

第六部小说《海边》(By the Sea, 2001 )曾入 围2001年度的布克奖和《洛杉矶时报》图书奖,讲述了二十世纪末从桑给巴尔来到英国寻求政治 避难的中年人萨利赫·奥马尔的遭遇。他一抵达伦敦的机场就遭遇了来自英国人的歧视和排外。 移民局官员凯文·埃德曼对这位外来者的恐惧和厌恶之情溢于言表:“先生,你们这些涌到这里 来的人根本没有考虑过这样做带来的危害。你们不属于这里,我们的价值观念一点都不一样。我们不希望你们在这里。我们会让你们的生活艰苦, 让你们受气,甚至对你们实施暴力。先生,你干 吗非得让我们这样做呢? ”奥马尔因未能提供寻 求避难的理由而遭拘留,埃德曼利用检查行李的机会偷走了奥马尔最珍贵的财产个装香料的桃花心木盒子,象征性地剥夺了他对故土的记忆。他就像一艘无舵的小船, 飘荡在英国的海面。与殖 民主义时期欧洲人旅行书 写中塑造的非洲形象不同,《海边》从非洲人的视角讲 述自己的故事,并向读者展示了一个“他者”视域。

第七部小说《抛弃》(Desertion, 2005)曾入 围2006年度英联邦作家奖,讲述了几代人跨越种族与文化的爱情悲剧。小说共分三个部分,第一部分发生在1899年的肯尼亚。英国作家、旅 行家、东方学家马丁·皮尔斯在沙漠中遇险,被穆斯林青年哈桑纳利发现并救起。获救后的皮尔斯登门拜谢,遇到了哈桑纳利的妹妹雷哈娜,两人一见钟情,坠入爱河,不顾殖民和宗教限制走到了一起。为此,雷哈娜被逐出家门,与皮尔斯 一起流落他乡;后两个部分发生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独立前的桑给巴尔,讲述了阿明与拉希德(小说中的第一人称叙事者)兄弟二人的故事。哥哥 阿明与皮尔斯和雷哈娜的孙女雅米拉热恋,但因 父母的坚决反对而被迫与雅米拉分手,生活在 因“抛弃”对方而引发的恐惧与悔恨中。弟弟拉希德获得了去英国留学的奖学金,“抛弃” 了处于动乱中的家乡,在伦敦 经历了种族主义带来的疏离,过着“二等公民”的 生活。通过讲述两个遭禁戒的爱情故事,《抛弃》 对爱情、种族、帝国的本 质进行了严肃质询,对殖 民主义给人们带来的影响 进行了深入探究。

第八部小说《最后的礼物》(The Last Gift, 《抛弃》封面2011)延续了移民主题,但与前几部小说不同 的是,它聚焦于移民经历对移民自己及其后代 的影响。主人公是六十岁的非洲裔英国工程师 阿巴斯,四十三年前,他从桑给巴尔来到英国, 认识了混血妻子玛丽亚姆。多年来,阿巴斯对 自己到英国前的经历一直守口如瓶。小说开场时,阿巴斯因糖尿病引发中风,担心自己不久 于人世,把自己的秘密作为“最后的礼物”以 碎片式的回忆方式告诉了家人。作为在英国长 大的移民后代,儿子贾马尔因自己的肤色难以 被英国社会完全接受,找不到归属感;女儿汉 娜把自己的名字改为安娜,在各方面努力把自己 改造成一个英国人,但其 白人男友尼克的家人和亲友依然自恃种族优越,对其冷嘲热讽,羞辱责难。 《最后的礼物》用细腻的 笔触展现了种族中心主义 带来的身份危机,引发了 人们对当代英国社会现实的反思。

总的来说,格尔纳的小说主要讲述了非洲移民的故事,深入解析了他们面对当代社会普遍存 在的殖民和种族主义余孽时的痛苦与迷惘,用异 化的人物性格映射了当代英国社会的脆弱一面。 移民作家对英国的矛盾态度经常以创作形式上的 偏离表现出来。在格尔纳的小说中,时空中穿梭 往来的碎片般的故事取代了传统的线性叙事,而这种断裂恰如其分地表现了那些处于错位、流散 状态中的人物的生活状态。在全球化背景下,流散的意思不仅是犹太人的亡国、离土和飘零或因 人口贩卖带来的强迫移民,更重要的是指代一种 跨国流动现象,它包括多方向的文化迁徙和混杂, 以及占有不同文化空间的能力。这种流动不是一 种简单的人口移动,它具有世界性的文化意义, 构成了一种连锁、互动的全球性文化与社会关系。 流散是一种游走在中心和边缘之间的文化位置, 它既不依赖于中心,也不固守边缘。借用霍米 巴巴的话来说,这种以“混杂性”为特征的“第 三度空间“隐含着一种认识论优势,一种“既在内、 又在外”的双重视角,它提供了一种颇具创造性 和颠覆性的书写空间。

作者|张峰

作者单位|北京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

责任编辑|胡朗

编辑|张婷

校对|柳宝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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