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打架

在一般人眼里,读书人——或者说文人,多是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的。《论语·八佾》: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即是描绘出了一位谦恭有礼而又风度翩翩的君子。的确,很难想象,平素看起来斯文宁静的读书人,那种吹胡子拍桌子青筋暴露的狰狞态,更不用说拳脚相向的有辱斯文的场面了。可你还别说,在历史中,文人之间,恶气相向,动以老拳的,却是层出不穷。

司马光《涑水记闻》卷三:

王嗣宗,汾州人。太祖时举进士,与赵昌言争状元于殿前。太祖乃命二人手搏,曰:胜者与之。昌言发秃,嗣宗殴其幞头坠地,趣前谢曰:臣胜之。上大笑,即以嗣宗为状元,昌言次之。

古语云:武无第二,文无第一。王、赵二人同争状元,一时难判高下。宋太祖就想出了一损招:让两个饱读圣贤书的文人,手搏决胜。所谓手搏者,肉体PK也。文事之争,却以武力解决,亏他赵匡胤一直宣称宰相非用读书人不可,此时却摆明了要看一场好戏。二人若稍微有点士大夫的气节意识,当回答说:君子无所争,不尚蛮夷禽兽之斗,宁可让之。怎耐当时五代入宋未久,士大夫未脱鄙俗之气,赵昌言还在犹豫,王嗣宗就已先下手为强,打了他个措手不及,将他的头巾击落,果真得了状元。可见功名之下,虽自命为儒雅之文人,也难免丑态百出。

王嗣宗虽因此得取状元,但究竟有辱斯文,从此得了个手搏状元的绰号,为天下人所轻。又是《涑水记闻》,卷六记载:

种放以处士召见,拜官。真宗待以殊礼,名动海内。后请归终南山,恃恩骄倨甚。王嗣宗时知长安,见通判以下群拜谒。放小俛垂手接之而已。嗣宗内不平。放召其诸侄至,出拜嗣宗。嗣宗坐受之。放怒,嗣宗曰:“向者通判以下拜君,君扶之而已。此白丁耳,嗣宗状元及第,名位不轻,胡为不得坐受其拜?”放曰:“君以手搏状元耳,何足道也!”

种放一句“手搏状元”,触痛了王的内伤,恼羞成怒,当即上疏,贬损种放。可见手搏状元这个绰号,也如阿Q头上的疮疤一样,成为王嗣宗的终极忌讳。

近读《近代学人佚事》,其中关于陈独秀,有一则说:陈30年代时,因事入狱。因他精于语言学,有一老先生慕名前来领教。两人一见如故,言谈甚欢。但谈着谈着,却因为一个“父”字的解释,争论起来。陈说:父字明明是画着一个人,以手执杖,指挥人家行事。老先生则说:父字明明是捧着一盆火,教人炊饭。起初只是面红耳赤,互斥浅薄,渐渐地,情绪高涨,气氛紧张,拍桌对骂,甚有由动口而动手之态势。还好同狱室一个叫濮德志的人,将他俩劝开了,并打油一首曰:

一曰执杖一曰火,二翁不该动肝火。你不通来我不通,究竟谁人是浅薄。若非有我小濮在,遭殃不只是板桌。异日争论平心气,幸勿动怒敲脑壳。
听此打油诗,二人不禁冲口而笑,当下握手言和。

都怪濮德志好事,不然,为了学术讨论而饱以老拳,在学术史上,亦可称一大“佳话”。当然,比起为了状元而不惜拳脚相向的王、赵二人,陈、程二人犹要高尚得多。但是,许多时候,文人间为了名利,其所动用的,又何止是拳脚而已。

作者简介:

吴伯雄,福建莆田人,复旦大学博士,现为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教授中国古典文学。工作以来,时勤时堕。前年颇知发奋,先后著《论语择善》,编《四库全书总目选》,点校《宋史翼》。教研之余,颇事笔墨。然外表沉潜宁静,内心张狂躁动。近来性情一变,作别青灯,抛却古卷,转玩公众号,专以文艺创作为事。露才扬己,任取笑于通人;掀天揭地,是快意于吾心。管他儒林文苑,过我诗酒生活。近作一诗,颇示己志,录之于下,以飨知者。诗曰:

也曾静默慕沉潜,

少年头角时峥嵘。

板凳难坐十年冷,

初心不使一尘蒙。

可能骏马作喑马?

到底书生是狂生。

文章著成宣天下,

记取莆阳吴伯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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