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深处棣花秀
夏日昼长,晚上九点多钟,感觉也才只是刚入夜时分,棣花镇街道上白光光的街灯便开始次第熄灭,最后就只剩下清风街上,廊前檐下一盏盏的红纱灯笼蒙蒙地亮着。檐下的店铺,面馆、花店、首饰间,一间间地已经开始上了木头门板,看样子店主们是要打烊回家了。偶尔也有那些有着两三间门面的规模略大些的农家乐的饭店还敞开着铺门,店里原木色的方木桌和长条的凳子,桌上是大盆的菜和大碗的面,围坐的却没有客人,只是店主和伙计们在吃晚饭。
我们入住的老街客栈就在清风街的街口,此时客栈露天的院子里已经拼了两张小方桌,店主的女儿刚拌了几样凉菜、烧了几种小菜上桌,是平日里的家常便饭。有喝酒的人随了老店主去他的凉房里寻了两瓶酒出来。这个店主也是一个五六十岁老农模样的人,说是以前只是种地为生,自从老街因贾平凹的名著《秦腔》而改名为“清风街”
,政府又致力于将棣花古镇打造成商洛古道上的旅游名镇,他便将老街上的这座老宅改造成客栈,以供接待游人。大约也是缺了些经营的头脑,只是齐备了客房的设施,却没有精心去准备食材、经营厨房,客人们如果有餐食的需要,就随了店家一起吃,无非就是些清粥小菜,芋头腊肉之类。再遇到我们这种有饮酒需求的,店主要么领到自己的凉房选自己日久积存下来的老酒,要么根据客人的要求到街面上现买,至于酒菜钱,客人一般都是看着给,显见得是只赚客房钱,不赚酒菜钱,生意做得很是实在,倒不失贾平凹笔下秦岭人的质朴。
几个人在店主的凉房里寻来寻去,找出两瓶“西凤老酒”,揭盖后酒香浓郁,清香扑鼻,应是储存多年的老酒了。店主的女儿,说是从青海回来住娘家的,虽然带了两个孩子,但是苗条清爽,面容清秀,炒得小菜很是爽口,熬得一锅杂粮粥,白的黄的紫色的粥米混杂,散发着稻米的清香,实在诱人。
这样的客栈,这样的际遇,这样的家常,竟不像是住店,是回乡下走亲戚串门的感觉,是和贾平凹一起回故乡的感觉。
酒尽人散时,已经是深夜时分。同屋的文友梅说是了无睡意,不如再到老街上转转。临出院门,店主的女儿给塞了一把手电筒,让出去照明用。一把老式的手电筒,装了两节电池的那种,很怀旧的样式,连这个揣着手电筒出门的举动都有了一些怀旧的意味。但其实心里觉得有些多余了,现如今,哪怕是最偏僻的乡村,晚上都有灯光,何至于要用手电筒。
出院门没走几步,客栈里的灯光熄灭了,眼前顿时一片漆黑。原来古镇上的深夜不光是没有了路灯,连清风街上的那一盏盏红纱灯笼都熄灭了,远远近近的人家都没有一丝灯光从窗户里透露出来,天地归入了自然的境界。
好在有点点的星光,还有老街周围的水塘,此时泛着淡淡的水光,让我们在适应了黑暗之后,慢慢地辨识出了老街的轮廓,沉寂的街道,高低错落的翘角飞檐,街口柱立的牌坊,街口外两旁郁郁的大树,此时有清风吹过,微微地摇动着枝叶的影子。
街口外水塘边,卧了一块石头,在暗的夜里泛着青光。我们既然不想回去,梅便说不如我们去石头上小憩一会儿。青石巨大而平滑,摸上去微微地透着凉意,好一个休憩放松的所在!梅先自仰身躺在了石身上,仰望着星空,一边由衷地感叹,这样的夏夜,这样的安静,这样的夜凉如水,这样的清风似剪,真想就此消散了,溶化了,归入这个自然!她就那样自然地舒展着身姿,于天地之间,于秦岭脚下,于青石之上,在星光与水光的辉映中,有些放肆,却也是自然而然地展示着自己。没有一丝灯光,没有些许人声,暗夜遮蔽了一切人间的痕迹,只独留我们两个与天地荒野浑然一体。
清晨,我们在一声声清脆的鸟鸣声中醒来,窗外传来汩汩的水声。开窗细看,原来窗户下便安着一眼小小的水磨,被一股泉水推动着,缓缓地转动着。客栈的后院,连着码头,周围是接天连地的荷塘。围绕着清风街的千亩荷塘,在六月的这个早晨,荷叶田田,叶面上有露珠儿晶莹,还未及消散。荷花还没有大面积的盛开,只有零星的几朵不远不近地舒展着她们粉红的身姿,轻轻地摇摆着,有些许孤傲的姿态,更多的蓓蕾擎着细长的茎干,露了一丝的粉红,等待着生命的绽放。这千亩的荷塘,塘中往来的小舟,和连接着各家后院的小码头,倒是给古镇凭添了几许江南水乡的韵味。
出客栈的院门,几步远便是清风街的街口。街口的牌坊两侧上书对联:清风徐来,犹见商於汉唐柳;秦腔乍起,且醉棠棣宋金人。清风街原本只是棣花古镇上一条普通的老街,据老街上的老人们讲述,他们的祖辈在这里生活,大约也是有着上千年的历史了。因贾平凹的长篇小说《秦腔》便是以老街为写作背景,政府后来便将老街以小说中描写的“清风街”而命名。老街的街道不长,只是几百米的距离,青石板的路,也是斑驳不齐;房屋的建筑以青砖为柱、黄土夯墙、青灰色瓦屋顶、翘檐屋脊,每家墙壁上有“吉”字形透风窗;两侧排列着一间间木质门窗的店铺,跟寻常的古镇老街一样,开了一些当地小吃、土特产,以及一些本地特色的手工艺品的小店。一路走来,稍加留意,便能在街上找到贾平凹《秦腔》里描述的场景,“白雪家”“引生家”“万宝酒楼”“大清堂药铺”,泥土剥落的墙壁,门前攀援着廊柱而上的绿植,倒处充斥着小说中的描写和文化符号,让我们仿佛进入了书中,切身实地感受到了贾平凹笔下的人物故事和市井风情,感受到作家与老街的休戚与共,同悲共苦。
距离清风街另一端街口不远的地方,便是“棣花驿”。驿站规模不大,从位于老街上的朱红色大门而入,是一个四合的院子,院内十数间房屋,红漆木门,青灰墙壁,翘檐屋脊,也是古色古香的风格。最吸引人的是东厢房处,有“白居易下榻处”的标志,据载唐代诗人白居易曾两次下榻于棣花驿,并在这里留下了“遥闻旅宿梦兄弟,应为邮亭名棣华”的名句。
棣花驿是号称“北通秦晋,南连吴楚”的商於古道上的一个重要驿站,据考证始建于春秋年间,经历了“亭、馆、站”的发展历程,兴盛于唐贞观年间。周昭王伐楚、秦始皇立国、汉刘邦入咸阳、唐黄巢走中原、宋张海商山起义、明李自成屯兵商山等重大事件在棣花驿都留有印迹。更有韩愈、元稹、柳宗元、王禹偁、寇准等贬官及李白、杜牧、白居易、李商隐、岑参、郑板桥、谭嗣同等骚人墨客,吟咏于商山道,驻足于棣花驿。一个小小的棣花驿承载了秦、楚、唐、宋等历代文化,可谓是历史积淀厚重,文化底韵深沉,难怪后世能孕育出贾平凹这样的文化大家,衍生出浩瀚如烟的现代秦岭文化。
出清风街,过河,往北,进入居民区,上一斜坡,便是棣花镇另一个著名的文化符号——贾平凹故居。一处老宅,建于古镇北坡,坡下是千亩荷塘,对面矗立着飞檐斗角的魁星楼,更远处是一座形似笔架的山脉——笔架山。关于魁星楼,当地的老百姓传说:当年的魁星笔尖正对着贾平凹家的屋脊,是魁星用笔点出了贾平凹这个“文状元”。如此传说,也是当地人对于出自家乡的这位著名作家的热爱和赞誉。
平凹文化馆由平凹文学馆、平凹书画馆和平凹故居三部分组成。平凹书画馆里展览着他的书法及绘画作品,门上楹联曰:“纸上挥毫显山水,画中泼墨见真情。”平凹文学馆门口的楹联是:“文章高白雪,布衣傲青云”,馆内展示着平凹各时期的文学作品,还有平凹等身像。穿过两馆进入平凹故居——一处典型的陕南四合民居,红漆木门,青砖灰瓦,不同之处是他家的门槛是斜的,为我历年所见唯一,不知是何寓意。
棣花镇位于陕西南部丹江旁的商洛市丹凤县,早年因盛产棣棠花而得名。现代著名作家贾平凹便出生于此,成长于此。商洛地区源远流长的历史传承,秦岭山脉巍峨宏大的雄浑气势,以及棣花古镇的清新温婉、民风淳朴,都对他的创作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从早年的《山地笔记》《商州三录》和《浮躁》,到后来的《废都》《妊娠》《高老庄》《怀念狼》,以及《秦腔》《高兴》《古炉》《带灯》《老生》,还有近几年写就和发表的《极花》,贾平凹的作品几乎全部都是文学的商洛。
贾平凹曾说,“我是商洛的一棵草木,一块石头,一只鸟,一只兔,一个萝卜,一个红薯,是商洛的品种,是商洛制造。”他所创作的千百万的文字里,无一不有故乡商洛的影子和痕迹。商洛,秦岭,棣花,秦腔,构成了他作品的原始文化符号。而棣花镇上的古街,老宅,荷塘,驿站,还有那些朴实的秦岭人,也因了贾平凹的文字,被赋予了另一层的灵性和文化色彩。
在棣花镇盘桓一日,随着贾平凹的笔触,触摸着镇上的每一个细微的文化符号和山水景致。又一个清晨,我们离开老街客栈的小院时,发现主人不知何时从山上捉了两只獾仔,黑白相间毛绒绒的,撅着小猪嘴,在笼子里盘来拱去。上得月拱桥,回头看时,古镇已慢慢亮了起来,在不经意的一瞥里,却见前夜里的那块大青石,在荷塘边静静地卧着,与芦苇相交融,与流水相缠绕,交织出一幅天荒地老,亘古不变的图景来。
作者:李红梅,鄂尔多斯日报工作,出版文集《桌上风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