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春:我演杨白劳的经过和体会(上)
我们演出的“白毛女”是在全国社会主义建设大跃进的高潮中排演的。……在导演及音乐设计等同志的启发下,我们采用了集体研究,互相帮助的办法来进行创造,一共用了十一天约七十个小时排出了这个戏。
演现代戏在我来讲,还是头一次,因此很难谈有什么经验,只能把我排演杨白劳这一角色的过程向大家汇报一下,有不正确的地方,希望得到指正。
杨白劳这个角色大家都熟悉,他是个忠厚、善良,受尽地主压榨,受尽苦难的老农民,由于借了阎王债,日子越过越苦。在年终的时候,他想出去把债躲过去,可是地主黄世仁却想拿他的女儿——喜儿去抵债,戏就从这里开始。杨白劳只有三场戏,戏不多,可是分量很重。在导演的启发下,我是这样来分析这三场戏的:
第一场主要行动是回家过年。杨白劳在外边躲债已经躲过七天了,他想已经到了除夕的夜晚,债主可能不来了,或者来过已经走了。如果不是家里有喜儿,他还不会回来,他是多么盼望能见到自己的女儿!在回家的路上,他高兴着父女就能团聚了;同时又担心着被地主看见跟他要账,所以连叫门的时候都不敢大声。喜儿听出来是爹回来了,高兴地叫他;吓得他急忙嘱咐:“且莫高声惹祸灾!”这种担惊的情绪使得他在进了家门以后,对喜儿这几天的寒暖都没问,首先就问少东家要账来没有?喜儿说:“来过一次没说什么就走了。”“是真的吗?”他不相信地主会这样慈悲,可是他也希望这是真的,他希望喜儿再给他肯定一下,喜儿说:“是真的!”他才放下心,心想这个年三十大概可以平安度过了。这时,门忽然咕隆响了一声,又使他惊惶紧张起来。喜儿说:“是风吹门响!”他才又稍稍放心。他很盼望要账的别再来了,可是他自己还想给找出一些肯定地主不会再来的因由。他观察了一下周围环境,对喜儿说:“外面风刮的这样厉害”!喜儿懂得他的意思,接着说:“雪下得这么大!”“天也黑了!”喜儿又接着说:“道儿也难走啊!”“这样说来穆仁智他……”喜儿说;“他不会来了。”从这时起,杨白劳的心事才算放下来,高高兴兴的过这个穷三十。他也感觉到有些凉了,去拿柴烧,向喜儿问长问短,拿出面来,拿出红头绳儿来给喜儿扎辫子。当他们正在高高兴兴说门神爷挡住了穆仁智时,突然,穆仁智叫门了,这比鬼来叫还厉害,杨白劳没有办法,最后还是跟着穆仁智去了。
第二场逼债中,杨白劳的主要行动是要保护女儿,保护女儿的幸福。在家的时候,他跟喜儿就说:“虽然阎王来传唤,也要挺过这年关。”他想:“无论如何地主也得让我过年,地主也得图个吉利!”所以在黄世仁跟他算账,说他还欠多少多少钱时,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想求地主让过去这个年关。可是黄世仁说出了:“让喜儿来抵债!”地主竟有这种恶劣卑鄙的企图,这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的!他决不能让女儿跳进火坑,无论如何要保护女儿,因此他央求黄世仁,跪也好,踢也好,打也好,骂也好,他都能忍受,只要饶过了女儿就行。可是地主不答应,穆仁智把文书写好了,让他捺手印,他知道:“文书若是按手印,亲生的女儿就卖与别人!”这是怎么也不行的。哀求既然没有用,最后他鼓起勇气:“此处再难把理论,我去到衙门把冤申。”想要去找县太爷申冤,本来这种勇气在杨白劳这样一个老实的农民身上,也是很难鼓足的。当他刚跑着要冲出门去,背后黄世仁一声吼:“站住!县太爷就是我的把兄弟!”这一声把他的勇气全泄尽了,上哪儿去能够申冤哪!穆仁智强拖住他捺上手印,立刻把他推出门去了。他不能就这样卖了女儿,他要挣扎,要反抗;可是黄家的大门已经关上了,他一推,再推,再也推不开了,这扇门堵上了他的一切希望。
第三场是生死关头。从黄家回来,他知道这件事不好办,对待这件事,他是宁可拼一死,也不愿把喜儿送去的,所以这一场的主要行动是“我死了也饶不了你地主!”文书就是女儿的决判书,这上面又印上了他自己的手印,所以回到家来,他又怕见到喜儿,又不愿意离开喜儿,他不知道还能跟喜儿在一起呆多长时候了。生和死的斗争在他脑子里也是很激烈的。他和赵大叔原是无话不说的,可是“黄世仁叫喜儿去抵债”这句话他认为不能说,也不愿说。他觉得说出来没有用;另方面他又想到如果说出来,那么大春、大锁这帮小伙子也可能因为这件事闯出更大的祸来,他也不愿意因为自己的事,连累大家遭殃,文书上又有了自己的手印,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在这种矛盾交织的心情下,当赵大叔提起盐卤来的时候,死的念头才在他心中决定下来,他想用死来反抗黄家。当喜儿睡熟了时,他喝了盐卤,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喜儿披上,拿出文书,攥在手里,走出门去,这是他早已打算好了的,他不能死在自己家里,要死到黄家门口去,让大家都知道这是黄家把他逼死的。
在创造杨白劳这样一个农民的形象动作上,我一方面是从生活中找素材,一方面也吸收运用了传统戏里的表演技术和表现方式。我的家庭是农民出身,父亲在十五岁上才进戏班学戏,到成了名住在城里以后,在乡村的亲戚们常来看望我们,从我小的时候,对他们那种朴实、善良、忠厚的感情,形象、动作和习惯印象就很深,在我创造杨白劳的时候,就借鉴了这些我所熟悉的人物和生活。比如第二场杨白劳到了黄世仁家里,黄世仁假意地让他坐下;在地主家里,竟会让他个座儿,这真是史无前例的,就使得他很紧张,猜不透是怎么回事,也不敢就坦然的坐下。在这里,我就用了一个亲戚的动作。这个亲戚是轻易不到都市里来的,有一次在他来的时候,我请他去吃饭,到了饭馆,有很多人看我们,亲戚就很紧张,等我们找了个座儿以后,他就两手抚在膝上,摆的端端正正地,只坐了一点椅子边儿,局促不安。我就把这个形象用到了杨白劳的身上,又根据人物处境进行了加工。
在穆仁智端茶送给杨白劳的时候,我又借鉴了另一个亲戚的形象。这位亲戚是我的长辈,可是每当我敬他茶的时候,他总是非常谦恭地两手接过去,十指朝天捧着放到桌上。我觉得这样的动作用在杨白劳的身上也很合适。
另外,像第三场喜儿端饺子给杨白劳吃的时候,如果杨白劳拿筷子像平常一样的利落,我觉得就不合适,那样不能表现出他当时的心情来。怎样拿法呢?我就借鉴了我们剧团一个演员的动作,他拿筷子时是用无名指和小指夹着筷子,看着很笨,我觉得这样比较笨拙的动作,用在杨白劳当时的情况下,是可以表现他身心的深痛创伤和因创伤而造成的迟钝状态。至于借鉴传统,则是借鉴了一些老生戏,比如《清风亭》、《四进士》、《打渔杀家》,以及《洪羊洞》中须生的动作形象,这一点,留到后边再说。总之,我感觉体验生活,而且是多方面地、广泛地体验生活,对于完整地创造一个角色,是非常重要的。这一次,我们没有能够到农村去再深入地体验一下生活;如果能够到农村去体验一个时期,我相信是会好一些的。(上)
(原载《戏曲研究》1958年第4辑)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