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中的医学问题
长篇小说《白鹿原》中用了大量篇幅描写书中人物的生老病死,涉及许多医学问题,笔者就其中有医学价值的内容略作讨论。
关于新生儿破伤风
小说第六章简单交代白嘉轩母亲产10保4,死亡的6个新生儿均死于“四六风”,然后又简单交代了白嘉轩妻子仙草在第2个儿子与第3个儿子之间有3男1女均死于“四六风”,接着详细描写了他的三儿子牛犊(白孝义)出生后同样得了“四六风”,白嘉轩母亲白赵氏用老辈人传下来的办法治疗的过程。
其中提到的导致新生儿死亡率极高的“四六风”,就是西医学的新生儿破伤风。新生儿破伤风发病的主要原因是接生时用未经严格消毒的剪刀剪断脐带,或接生者双手不洁,或出生后不注意脐部的清洁消毒等,致使新生儿感染破伤风杆菌,又称“七日风”或“脐风”。通过白灵出生过程的描写,可以知道当时人们给新生儿断脐的过程:“这天她正在木机上织布,腹部猛然一坠,她疼得几乎从织机上跌下来,当眼睛周围的黑雾消散重新复明以后,她已经感觉到裤裆里有热烘烘的东西在蠕动……她擦了擦自己腹上腿上和手上的血污,从容地溜进被窝,这才觉得浑身没有一丝力气了。”
目前,妇女生产过程有严格的消毒措施,因此新生儿破伤风的发病率已经相当低。但在新中国成立前,我国新生儿死亡率仍非常高,其中主要原因之一就是新生儿破伤风。《白鹿原》中白嘉轩家庭的新生儿破伤风发病率是5/9,死亡率是9/10,只有白孝义存活下来,而且白孝义成年后不育与智商低都可能与出生时患破伤风窒息导致大脑缺氧有关。解放前新生儿破伤风发病率高多由于断脐不洁所致,断脐不洁是因为没有认识到无菌与感染的问题。在北宋时期,公元1156年刊行了一本医书《小儿卫生总微论方》,书中指出新生儿脐风撮口是由于断脐不慎所致,与成人因皮外伤而患的破伤风是同一种疾病,提出生产切忌用冷刀断脐,主张用烙脐饼子按脐,烧炙脐带,再以封脐散裹敷。这种认识和处理措施与西医学已非常接近。德国医学家尼可莱尔在1884年发现破伤风杆菌,北宋医家在尼可莱尔之前600年,在没有细菌、病毒概念之前,有这种见解和做法是十分可贵的。中医学中大量的理论认识与实践操作都是超前的,远远领先于同时代国外的水平。但令人遗憾的是我国古代医学常识普及的落后,在公元1156年已经记载的技术,到公元1900年左右居然没有普及到并不算偏僻落后的关中农村。
通过前文,我们知道白孝义的小酒窝是治疗“四六风”留下的疤痕,其实白赵氏治疗“四六风”的技术就是中医里的疤痕灸。笔者回忆了一下,自己熟识的70年代以前出生的人中有许多人都有这种“人造酒窝”。笔者走访了许多中老年人,包括一些有这种“人造酒窝”的人,他们中的许多人都知道这种做法,但不知道机理,与《白鹿原》中写的一样,只知道是老辈人传下来的。笔者翻阅典籍、查阅资料,尚未发现这种“人造酒窝”的起源、操作方法、适应证、机理等的相关文献资料,只能认为这是一种在民间广泛存在、无文献记载、口口相传的治疗疾病的“土办法”。也许《白鹿原》作者陈忠实先生是这种“土办法”的最早记录人之一。
白嘉轩父亲死亡分析
根据小说中描写,白秉德死于急性病,发病于农历4月小满后,表现为突然发作的躯体四肢痉挛如麻花状,伴语言障碍,经冷先生急救后缓解片刻,最终死亡。原文道:“那是麦子扬花油菜干荚时节,刚交农历四月,节令正到小满,脱下棉衣棉裤换上单衣单裤的庄稼人仍然不堪燥热。午饭后,……嘉轩一边送行一边问父亲得下的是啥病,冷先生说:‘瞎瞎病。’嘉轩几乎无力走进门楼。‘瞎瞎病’不言自明的确切含义是绝症。”
我们先来分析白秉德死亡原因,笔者认为其死于破伤风。首先,根据所描述的痉挛症状,不能说话,考虑是咬肌痉挛,甚至存在喉肌、呼吸肌痉挛;其次是发病季节,破伤风在温暖季节户外活动时多发,与书中描写吻合;再者,冷先生治疗后短暂好转,可排除脑血管意外;最后,破伤风杆菌潜伏期为1~2周,可长达数月。破伤风杆菌分布极广,家畜粪便中含菌很多,细菌芽孢可存在于土壤、污泥和尘埃中,用泥土、积尘和香灰敷伤口容易致病。这些都与死者的生活环境、生活习惯相符。所以,虽然书中没有描写死者在发病前1~2周或更久有外伤史,但患者死亡前在生产劳动过程中有外伤史是很正常的。根据当时中国农民的生活习惯,很可能并没有进行包扎治疗,甚至会用泥土或香灰止血(小说中其他篇章有描写),最终导致感染破伤风杆菌。
关于冷先生救治白秉德的过程是否真实可信,笔者认为是相对真实的,很可能是作者亲眼见过类似场景并将其移植到小说中了。
救治第一步是先将烧热的变成V形的钢板放入患者口中。笔者认为这个钢板有类似于医学的压舌板与开口器的作用。第二步是将烧得通红的麦秆粗的钢针插入喉咙,有点类似中医的火针,但并不是火针。笔者认为就是将烧红的钢针刺入患者喉部,使患者痉挛的喉肌松弛而缓解呼吸困难,类似于西医解痉的作用。这种治疗方法在古代医书中未见记载,可能是所谓的祖传秘方。这种办法虽然不能治本,但能短暂缓解症状。20世纪初叶的乡村医生能做到这一步实在是难能可贵。那时的中医是全科医生,既能治急症、又能调慢病,内科、外科病症都能处理。
关于瘟疫大流行
根据小说中描述,那场瘟疫应该是霍乱。史书记载,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关中、陕北发生霍乱流行,全省共计死亡14万人。但小说中描述的大便绿色、死后面容发绿、后期双目失明等不符合霍乱的临床表现,可能是作者为了渲染气氛而采取的夸张手法。
关于白兴儿的手
书中描述白兴儿家族男性的手指间有皮肉相连,类似于鸭掌,根据这个描述可以肯定白兴儿家族有遗传病,这种病的名字叫“鸭蹼病”,也叫“全男性遗传病”,是一种非常罕见的Y染色体遗传病。至于书中讲他们家族世代以家畜交配为业,那也是他们家族对这种残疾的刻意解读,是一种变自身劣势为优势的手段。
在这些医疗活动中,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就是乡村医生冷先生,书中对他的刻画仅次于白嘉轩、鹿子霖、黑娃,而且贯彻小说始终。笔者认为作者对冷先生这一人物的刻画非常传神,在所有人物中仅次于白嘉轩,如果单纯以冷先生为主要人物拍一部电影,故事情节也应该是非常丰满、精彩的。作为一名医生,冷先生首先注重自己的外在形象,他穿戴讲究、言语不多,诊病过程中,不论是急病还是慢病,总是镇定自如;其次,冷先生医术高超、经验丰富,同时能很好地把握患者及家属的心理进行医疗活动;第三,冷先生对待病人不论贫富贵贱,皆一视同仁,不卑不亢,对于病情的交代也能够很好地保护自己;第四,冷先生精明强干、精于世故,古人讲“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冷先生在白鹿原有非常高的地位,能够很好地平衡白、鹿两家的关系,白鹿原的重要事情都要请他参与。作为一名医生,在当今医患关系紧张的大环境下,冷先生行医过程中的举措值得当代医生学习、借鉴。
在小说的扉页,陈忠实先生引用了法国大文豪巴尔扎克的一句话“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通过对这些医学活动的分析,笔者认为作者正是以此作为创作的灵魂,完成了不朽著作《白鹿原》。(鱼涛 陕西省中医医院)
(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