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1】“我的父亲母亲”全国散文、诗歌有奖征文大赛程庆昌作品
父爱无言
程庆昌(江苏)
父亲故去,已二十八个年头。有关他日常生活中的细微点滴多有遗忘。我真怕随着时间的流逝,父亲留在我心中的形象,消失殆尽。如果是那样,真的是为人子女的忤逆了。所以趁还有些记忆,写些文字,留存再来,以便永久怀念他。
前几天又梦到父亲在麦地里锄草的情景,一地青青的麦苗,映衬父亲苍老甚至有些佝偻的身影,大概这也是父亲留在我的心里,最最寻常的画面。父亲是个本分的庄稼人,这满地的庄稼,也融入到他的生命,难怪只要梦到他,都会是劳作的场景。那些生机茂盛的各色庄稼,又在无形中衬托出父亲的劳碌和生活压力。这也是一个普通农民的人生,或者说,一介寻常百姓留存在天地间最为普通的形象。
父亲没受过教育,一天学堂没进,常被人讥笑“黑墨不懂”,一生都默默无闻,普通得跟山上的草没有两样。正如满山的草色书写了季节更变,他们这些普通的农民,真实反映出一代农村汉子的生活状态和思想情感,甚至可以说悲天悯人的慈善情怀。父亲的一生,经历过太多的磨难,远非现在一般人能够随便想象。但是,再多的风雨,再大的挫折,再多的苦难,都没有压垮父亲的脊背,也没能熄灭他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他硬是咬紧牙关,趟过一道道坎,再多的苦,再多的累,他也不说。实际上,他没法说,也无处说。
父亲的童年,没有欢乐可言,战火纷飞、民不聊生的时代,一粥一饭都得不到保障,成天都生活在提心吊胆之中,哪来的快乐和幸福。祖父为躲兵灾,逃壮丁,壮年时就带着一大家子,在湖北的浠水、罗田一带流浪,完全不亚于乞讨日子。流落他乡,经常食不果腹,谈不上温暖,谈不上尊严,有的,只是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再加上祖父迂腐于他的几个破字和几句文章,人在江湖,也不肯斯文辱没,这样,父亲过早地承担起养家的重任。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强颜欢笑曲里拐弯,不得已而为之,更是没有办法的事。要想糊口度日,就不得不收敛起骨子里的血性,正所谓寄人篱下,不得不低头。
终于迎来改天换地的日子,祖父终究舍不下落地生根的家乡,带着一家人从湖北辗转而回。此时,房无一间,地无一垄;要想度日,何其艰难。而祖父始终脱不下他的长衫,十多岁的父亲便帮东家,助西家,用有限的力气换点粮食。等农村土改以后,分到了自家的田地,十多岁的孩子便在水田里忙个不停,整个人还没有锄头柄高。可是一家人的生活迫在眉睫,不去做活,哪来的收成?
生活的磨难,使父亲的脾气有些暴躁,而且寡言。但这不妨碍父亲学会如何去面对生活的压力,甚至生活的捉弄。在他心里,一样满是对未知生活的翘盼,一样会有对未来的憧憬,和一个男人对生活的理解,对生命的顿悟。只是这些想法,始终都停留在他心里面,他不知道如何说出口。
父亲开始步入的那个年代,充满了激情,充满了普通民众对国家的热爱,充满对社会的感恩,每一个稍有觉悟的青年,都会听从号召,去从事不同的社会实践,虽然如今对这些社会实践有不同意义、不同层次的解读。
父亲跟大多数农村青年一样,开始在社会大家庭中,接受思想教育,逐渐成长,并崭露头角。先是入党,后是担任突击队队长,带着一帮能吃苦能干事的年轻人,筑江堤,修公路,炼钢铁,修水库,围河造田等等,火热的劳动场面,留下他们那一代人的身影,为当时的农村建设,做出了一个普通公民应有的贡献。
祖母原本替父亲纳了房童养媳,全新的社会,老黄历自然不管用,也束缚不了父亲。母亲是岭上另外一户人家的养女,同一条山岗上的两个年轻人渐渐擦出爱情的火花。虽然遇到了阻力,两家父母都拗不过,父亲和母亲走到了一起。
母亲也是个苦命的女子。外祖父是老革命,红军长征后,奉命留在山区坚持敌后工作,国民党地方民团四处抓捕,最终被残酷杀害。期间外祖母只好带儿女四处逃难,缺衣少食难以活命,不得不忍痛将母亲留在岭上人家。
可能生活中不尽人意,再加上各自性情有异,成了家的父亲和母亲,为了过日子争过、吵过,甚至打架。等我们大了,母亲时常提及这些事情,当着父亲的面,把这些陈年旧账翻一翻。父亲总是一脸愧疚,虽然愧疚的话,父亲没有说出口。从他的神情上,我们看得出。
正值大集体,父亲又老是带队在外面做事。哥哥姐姐出世了,也只能是母亲一个人料理。虽然祖母还在,可体弱多病,根本有心无力。所以母亲经常会说,父亲心肠硬,不顾家。母亲不肯原谅父亲,怕是想得片面了些,这个家在父亲的眼里,该是何其珍贵!?
冷暖炎凉、争争吵吵,日子不停,一年一年溜走。父亲的生活中,有过多少苦闷、曲折,甚至愤怒、委屈,我猜不出,现在没有一个人想象得到。每一个人有每一个人的活法,每一个人有每一个人的生活,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日子,只是这些日子里的滋味,只有亲身经过了才会明了。旁观的人,又如何知道!靠猜想、靠想象?
即便兄弟姐妹几个,与父母有关的记忆,最深刻的,大概多半都与自己有关。
父亲是队长,经常去大队里开会,又是油匠,每年都有一段时间在大队油坊里榨油,小时候最快乐的事,就是小尾巴一样跟在父亲的身后。父亲也很少拒绝我,山路,人小,走不动,父亲就让我骑在他的两肩上,父亲说这叫骑马坐轿。只要是去大队开会,父亲都会花一两分钱在代销店里给我买几颗水果糖。那时候的水果糖,一分钱两颗,是稀罕物。要是跟父亲去油坊,父亲总能想到办法弄点好吃的,知道小孩子嘴馋。
父亲很严肃,平时脸上写满威严,而且少言寡语。闲暇的时候,总是坐在饭桌边,一个人想问题,很少见他有笑容。等我进了学堂,每个学期都拿回一些奖状,墙上的奖状越贴越多的时候,父亲会站在新旧奖状前面,上下打量,不自觉地流露出舒心的笑,尽管奖状上的字,他不认识几个。
父亲坚信念书只念得穷,念不怂,他经常劝他同龄的人,再穷,也要给孩子读书,人穷志不能穷!不能都像他们这一辈,黑墨不懂瞎子一章经!也有不听他劝的,气得父亲骂骂咧咧,辈份不辈份,他才不管。
哥哥推荐上师范那年,父亲连二三十块钱也拿不出。人口多,劳力少,年年都是缺钱户,没钱也是很正常的事。没钱哥哥就进不了县城里的学校,念不成书。父亲便四处筹借,整晚整晚在外跑。虽费了不少番周折,还是没有凑齐。一气之下,父亲把老房子上准备铺楼板的四齐四正的枕木拆下来,卖给大队,总算凑齐了这笔费用。
白天要挣工分,自留地里的活基本上是父亲清早或夜晚做。上半夜有月亮就上半夜,下半夜有月亮就下半夜,父亲总是说一早一晚半日工。那些年家里养了一条大黄狗,极通人性,不管早晚只要父亲出门,它就跟在父亲的身后。父亲在田地里做活的时候,他就蹲在边上,只要有什么动静,它立马就能警觉。黄狗成了父亲最好的伙伴。可惜,后来掀起“打狗运动”,父亲不忍心看到黄狗被人打杀,一天夜里跟黄狗说了很多话,叫黄狗能跑多远就跑多远,不要回来。大黄狗不知所踪此,父亲受到严厉批评,差一点让人抓了把柄。
就在大哥毕业那一年,七岁的弟弟,因病错过治疗,病死了。父亲强忍着悲痛劝解母亲,并且因为母亲的不能自拔不止一次一边流泪一边冲母亲大发雷霆。我很是惊诧,一向刚强甚至有些霸道的父亲泪流满脸,现在想起来,那会子年纪小,真的幼稚无知。
大哥毕业后,先回农村做代课老师。再参加一次统一的考试,合格才能成为真正的公办老师。考试的头天中午,大哥还在高山上的小学里教课。学校发给他的通知公社人员忘记下发,延误了。得到这个消息时,父亲正在生产队里干活。赶紧去找哥哥,回来时都快傍晚了。怎么办?只有连夜赶往县城。县城离我们那一百多里路,靠两条腿什么时候走得到!大队里有拖拉机,父亲去找大队领导协商,花多少钱,他出!大概经不住父亲央求,又被父亲的执着感动,大队同意用拖拉机连夜送哥哥进城!大哥虽担惊受怕了一回,好在有底子,没有叫父亲失望。
姐姐对父亲有想法, 即便父亲去世了这么些年,姐姐时有提及。不为别的,就为她念书少。姐姐说父亲到底还是重男轻女,知道劝人家父母让孩子念书,就是没让她去学校里读书,言行不一。姐姐的想法我能理解,也能想象得出父亲当时的尴尬处境。哥哥姐姐比我们大得多,哥哥又上学,父亲母亲要出工挣工分。照顾我们这几个小的,自然就成了姐姐的事。当时的农村,类似情况很多。姐姐出嫁后,父亲帮姐姐姐夫做了很多事,全没当她是出嫁的女儿。大概父亲想在有生之年,多替姐姐做点事,以求心安吧。
哥哥结婚的时候,父亲到代销店一下子买了六十斤散白酒,俗称“八角铳”,又烈又有劲的那种。管理代销店的远房亲戚,私下里出主意:不用买这么多,这酒度数高,四十斤足够,兑些水照样是酒。父亲说,他一生能办几件大事,办大事,就要对得住人,来的客人,哪一个都是把他看得起不能有丝毫怠慢。尽管当时条件跟不上,哥哥的婚宴办的也简陋,会吃酒的人都说吃了一顿舒心酒。
一直到责任制之后,家里的日子才稍有好转。哥哥在学校里教书,我和弟弟在学校里读书。家里的事,都落在父亲母亲的身上,虽然有嫂子帮衬着,父亲肩上的担子,丝毫未减。由于积劳成疾,父亲的身体愈来愈差。结核病、肺气肿,经常折磨着他。田里地里的活计,又少不得他,父亲总是拖着病怏怏的身体,在家和责任田之间,来来回回。
为了改善居住条件,家里翻盖了两次房子。无论什么时候,建房子都是一等一的大事,自然马虎不得。一大堆多粗活重活,都是父亲亲力亲为,起早贪黑,不声不响。父亲硬是用双手和数不清的汗水,为我们建起遮风挡雨的一个家。
我和妻谈恋爱时,正年轻,妻子比我小。父亲告诫,做人,要讲道德。不要人那么随便,只要带女孩子进了家门,就不能出岔子。所以,事先想清楚了,一开始就要拿出眼光。我是村子里第一个谈恋爱的小伙子,妻也是头一个没有人家介绍就上了男孩子家门的女孩子。父亲虽然有些古板,一样心中有爱,而且推己及人。父亲的耿直和坦荡,永远是我们的榜样。
我高中毕业未能上大学,弟弟也一样。父亲寄予的厚望,无情破灭了。弟弟刚毕业,在家里待不住,年一过,决定去外面闯一闯。父亲担心,不愿意弟弟出远门,弟弟生怕父亲阻拦,一直瞒着他做准备。临走的头天夜晚才跟父亲讲实话。弟弟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除了两套换洗的衣服。那是一九九五年正月,父亲的肺气肿复发,一直不见好。父亲坐在廊檐上晒太阳,一个人无声淌眼泪。我知道他是为匆忙出门的最小的孩子担忧。
父亲的生命长路,也在那一年的农历四月,到了尽头,一点征兆也没有,那一年,父亲五十九岁。
正好是插秧的季节,白天,父亲在水田里忙了整整一天,晚上因突发脑溢血,丢下一大家子去了另外一个地方,留给我们无尽的追思。一个人生命里的点滴,不会因为渐行渐远就会全被时光湮没。会有很多情节、很多细节被时间销蚀,被遗忘。但有过的人生经历,所经历的苦难与曲折,都会叫至爱亲人刻骨难忘,记忆犹新。
只能用简单的文字回忆父亲曾经的历程、曾经面对的生活压力,感受一段段刻写在他生命里的无奈和苦痛,更是为了感知普通平凡里的人性本色、一个父亲的慈爱和光辉。时间会无情拉开父亲和我的距离,我始终会站在时光里,想念他,景仰他,不仅仅因为父亲是我们生命的伊始,更是因为血脉里永远奔腾不变的至爱亲情。
时光再远、再久,父亲,永远是我们的父亲,父亲,永远都在。
【作者简介】程庆昌,籍贯安徽太湖,出生于1969年8月,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第30期(江苏文学院第2期)作家研讨班学员。出版散文集《家在苏州》(与李建荣合著)、纪实文学《乡村匠人》、长篇小说《北桐星火》(与李登求合著)。《乡村匠人》系苏州市作协2017年重点作家创作扶持作品。革命历史题材长篇小说《北桐星火》入选2019年安庆市长篇精品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