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脚

陈美霞  文

每天临睡都要泡泡脚,我喜欢这样的时间。

打一盆水,水放浅一点,然后放在小凳子上,人坐在高椅子上,再放一本书在旁边,然后开始准备享受,等热气升起,脚慢慢变得红润,身体暖和,有些汗珠也从额头沁出,小快乐就出来了;恰好书里面的情节也出来了,逗得乐不可支,笑着弯了腰,撩起水花洗洗脚。有时候贪图享受那种温暖,便再加进去一些热水,开始继续享受,好像能继续一些温暖。往往洗脚是一天里最后一件事,把这个时刻拉长,就好像今天还不过去。

扯开被子,美美睡上一觉,行走一天的疲乏就很快散去。

而能洗脚的日子,比较从容,温和,自由。到亲戚家住下,要洗脚的时候,总是有些别扭。这也是住宾馆的原因。

我有一回因为什么小病而住院,对面床上住着一个小妇人。个子小,眼睛大,小长脸,下巴短小,虽然有些美丽,但总有些说不出的别扭。她看上去不疼不痒,眼睛里有驱散不掉的抑郁。晚上洗脚的时候,她开始嘤嘤地哭。我诧异了,慢慢询问她,开导她。看她脸色有些好转,就说,好好洗个脚,睡个好觉吧。她就又掉了眼泪,说,一看见洗脚睡觉,她就又觉得伤心了。原来,她的丈夫去世了,她和公婆以及小叔子两口子生活,鸡毛蒜皮的事情让她觉得失去丈夫的女人,连家人都要欺负。于是喝了一点点农药,然后住院了。幸好是耗子药,也许失效了,她几乎没有任何症状。我问她,为什么看见我洗脚,她要哭,她才说,她的丈夫和她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她给他洗脚。她说,那天中午他太累了,半躺在床沿上不动,她就问他累不累,是不是要洗脚。他说累,她就给他洗了一个脚。下午他上班的时候出了意外。现在她回忆起来过去,总感觉自己手里还是当初的洗脚的感觉 可是一抬头,什么都没有了。所以就哭。

洗脚是记忆里的宝贝哦!这个女人的爱情,让洗脚变得生动起来。

我以前常给爹洗脚。爹从地里回来,或者在冬夜无事,炉子的火烧得汪汪的,茶壶里的开水早就哼着催眠曲。爹早就看过了电视,烟也抽了几支了。妈看我作业写完,便提议给爹洗脚。

爹很听我的话,垂着两只腿子在炕沿上坐定,我就把他的两只脚泡到盆子里,盆子放在小板凳上,这样水会热很长时间。爹的脚干巴清瘦,像两只锄地的铲子。青筋和血管都暴出来,我试着去按压脚面上的血管,好像塑料管子一样。爹的脚后跟上有很硬很硬的老茧。我往往需要添上热水再泡一次,才能过刮下来一些。爹年轻的时候打胡集,那是需要使用脚力才完成的工作,而且需要光着脚,爹说:“七脚三杵,”就是干那个活的要领。爹的脚就和土的色一样了。我使劲地搓爹的脚面,爹的脚面是泥色的,那种黄土的泥色,干燥的皮肤,都有小小的翘起的地方,纹路里干爽的土。青筋和血管都爆起来,从脚腕走向脚尖,踝关节却不怎么突出,上面是粗糙的纹路,自然形成独有的圆形的圈。我总是调皮地压住爹的血管,想象截住一段水流,然后再放开,血管就很快恢复原样。我抬起头,问爹疼不疼,有没有感觉。爹总是笑着说没有感觉。我总是很疑心,总是担心爹脚面的皮肤,不能很好的护住血管。爹的小腿上也是这样的。我掀开我的裤管,找我的血管,它们只是浅浅的蓝色,像地图上河流的标志,安稳地藏在肌肉中爹就说,这可是我年轻的时候背粮,在宁夏的时候,夏天下了白雨(冰雹),我们跷雨(涉水)过来,就这样了。爹说的很轻淡,就好像衣服上落了蝴蝶一样。我当然会问东问西,爹就给我嘻嘻哈哈地说。爹的脚薄而宽,就像他常用的刨撅头。脚后跟上的茧子很厚,但是从来不裂口,我总是烫一会之后,就能扣下来,爹总是自己扣,我一扣,他就痒得格格地笑。爹的脚趾甲又厚又硬,上面有竖纹,把脚趾甲变得凹凸不平,我的指甲刀派不上用处,就用剪刀,剪刀大,手小,我龇牙咧嘴地给爹剪,像一个钉锅底的匠人剪铁皮,妈爬着炕上格格地笑,说看把娃硬成啥了。剪完趾甲,再用肥皂洗一遍,脚就洗好了,爹就舒服舒服地进被窝了。

我收拾好东西,也准备睡觉了,妈就小心翼翼地说:“有没有水,给我也洗洗脚呗?你都给你爹洗了。”我说有,然后打了水,再给妈洗脚,妈一边喋喋不休地说自己的腿硬了,膝盖弯不下来,一边在埋怨从早到黑自己操心多,忙得顾不过来,甚至忘记洗洗脚,还兼带着埋怨我的姥姥姥爷从来不会把她当闺女看,如此唠叨,等我把她的脚放到热水盆子的时候,她一边感叹热水的美好,一边又埋怨自己的脚曾经被无情地裹过,那种疼痛和无奈,偏偏又遇上她是一个喜欢体力劳动且个子高身体壮的特点,还要兼顾家里的许多活,就更加痛苦了。

于是我小心地给妈洗脚。比起爹的脚,我是嫌弃母亲的脚的。父亲的脚长得坚硬,舒展,大气,平实,脚趾之间有空隙,从不开裂或者皱皮,加上常年与黄土打交道,穿的是透气的布鞋,虽然有43码大,没有异味。给他洗脚,就好像擦拭干净一把撅头。可是母亲的脚不是这样,尽管母亲说她的脚后来被放开了,不像纯粹裹过的脚,脚心一道深沟,五个脚趾齐齐被窝在脚心的惨不忍睹,但我看见母亲的脚的时候,总有些不乐意,所以母亲总是不敢让我给她洗脚,总看我给父亲洗过之后,蹭过来了。她自己眼睛也不好,总剪不了脚上的趾甲的。

母亲的一双脚,就诚惶诚恐地放在我面前了,我闭住嘴巴,微微转头,斜斜看着这被我按到热水盆里面的一双脚,不太大,不标准,比35大,比36小,脚背柔嫩,摸起来又绵又软,脚后跟又粗又大,踝关节缺不像爹的凸出来,和脚侧一样平。脚甲紧紧抱在一起,二拇指甚至都被抬起来,趾甲七歪八扭,小疙瘩一样顶在指尖,只有大拇指上的还是平整的,可惜还有些歪。整个脚型又厚又粗,像我们家锤花椒的石头,偏偏脚后跟长了粗茧和裂口,一到冬天,我们就各种伺候,贴药,贴胶布,每次洗完,总要认真地除去老茧,尽管这样,母亲经常因为裂口而一瘸一拐。

我把她的两只脚打了肥皂,认真洗了一遍,母亲怕我烦,急急地想拖出去,自己处理老茧,她的样子那样小心,我气不过说:“就这,好了吗?”母亲说,还怎么样?我就又把把她脚按到水里,我把她指缝里之间搓得干干净净,一边搓,一边屏住气,撅着嘴,母亲终于因为痒而格格发笑了,也像父亲一样放松了,我洗完了,母亲赶紧让我打了肥皂,认真洗手,她自己才开始小心地处理她的老茧和裂口,而我终于可以睡觉去了。

后来去外地念书,很少给母亲父亲洗脚,偶尔回家,看我在读书,他们也不敢喊我,母亲的眼睛就更加花了,她自己给裂口上药,经常上错地方。

再后来带父母住上了楼房,母亲的脚上的裂口,就再也不敢侵犯了。姐姐给我们办了汗蒸按摩的年票,我带她去洗澡按摩洗脚的地方,妈很配合。服务员给她按摩腰背,捶腿捏脚,妈说,很舒服。妈于是很长时间都说到这些事情,可是再带她去的时候,她开始拒绝了。她问过我,汗蒸和按摩的价钱,哄不过,只好说了,妈又开始说我费钱了。于是就不去了。

我只好还是亲自给她洗脚。我看不惯她自己洗的不彻底的样子。
妈老了,可是身板还是挺直,不像爹后来总有些佝偻。妈的脚好像比以前更短了一些,简直就是两块椭圆的大土豆,由于脚趾紧紧扣着,不能用力,脚掌着地,就长了许多茧。我坐在她的对面,像街上钉鞋的匠人一样,拿一块长布盖好自己的膝盖,把妈妈的脚放在上面,用修脚刀认真地给她清理脚心的老茧,老茧长得肆意张狂,在脚心某处,顶着脚底,我一层一层,终于弄出一个伤疤一样的东西,摸上去和脚心一样软,妈妈就长长出一口气,穿上鞋袜,开心地走几步,试试。

妈总是让我给她洗脚,爹的脚呢?妈说,她来洗。有一天放学,妈忐忑不安地说,她把爹脚上的一块肉剪下来了,爹都没有骂。她着急的样子,万分抱歉自己实在是眼睛看不清。爹视力极好,是他看着妈,不剪趾甲,光剪肉,而他自己实在是洗不动。其实那时候爹已经不太好好吃饭了。

我又开始给爹洗脚。爹的脚慢慢的瘦下去了。开始变得薄,比我的手掌厚不了多少,好像一块铁皮上杂乱地放置着些麻绳头子。水有时候都有些烫我的手,问爹,他说不烫。他的脚,干干净净穿鞋出去,到晚上洗,还是干干净净的,洗脚水里面只有肥皂的奶白。茧子也不多,好像和皮肤粘在一起了。洗完之后,就是泡过了。趾甲已经变脆了,我一剪,就裂下来一块一块的。爹的小腿上没有肉了,皮肤松弛,我捞水搓的时候,什么都下不了,只像一块盐碱地,浇水之后变湿,水干了,便又变得白花花的了。

我放学回来,在厨房里做饭,从开着的窗户里就听见妈走路的声音,她总是拖着脚,有时候还拄着拐杖,发出“擦擦”的声音,我就提醒自己,吃完饭之后,别忘了泡脚。以前我们的泡脚盆,爹泡过之后,她泡,现在,我泡过之后,她泡。我不知道是她有瘾,还是我有瘾。

我还是希望一盆水越热越时间长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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