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社英丨一道壕沟
我们村地处关中平原,一年春暖冬寒四季分明。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几乎每个人每年只洗一回澡,这就是过年以前。每年这个时候,我们就成群结队到临潼去洗温泉澡。从我们村子到临潼有两条路:一条走小路直接插向东南方向,大概二十多里路要走三个多小时;一条骑自行车走大路:先沿着西韩公路一直往南走,上了槽渠坡往南过了潘罗村再拐向东南方直到临潼。这条路大概有三十多里,骑自行车也要一个多小时。
小时候,村里有自行车的人很少,我们常常借个自行车,一个带一个,两个人换着骑,不等太阳出来就到了临潼,因为去的早,就可以洗大池子新放的水,不用花钱还能洗个痛快。
骑自行车到临潼的必经之路旁边有个特别好玩的地方,那就是窑村飞机场。我们小时候把地上看腻了,所以很喜欢看天上,天上不但有鸟用翅膀走路,还有飞机发出巨大的轰鸣声飞过。我们觉得飞机是一种特别神奇的东西,白天,它有时喷出细细的一股白色烟雾,在蔚蓝的天空上划一道美丽而神奇的弧线,那弧线越来越宽,吸引着我们的视线,最后融化在蓝天里。夜晚降临,蓝宝石一般的天空上有飞机飞过,它闪着无颜六色的灯,好像一群移动的星星,划破了寂静的夜空,留给我们无尽的遐想。
于是,骑自行车上临潼,近距离的看一下神奇的飞机,就成为我们的一个梦,因为自行车太难借到了。可是,我们的同学陈宽荣他爸就有一辆自行车,宽荣他爸小名叫贤贤,按辈分我应该叫他爷,他今年在亲戚家借到了自行车,要带着儿子经过飞机场到临潼洗澡,这件事不要说去做,想想都让人兴奋。
可是谁也没有料到,陈宽荣的爸爸去了一趟临潼,回来后就日渐消瘦,一病不起,没有过一年,竟然丢下他的儿子与妻子,成为我村坟园里一个浑圆的土堆,成为他妻子哭天抹泪的悲伤,成为儿子陈宽荣永远的缺憾。我们村有人了解底细,他说:都是飞机害了贤贤啊!
窑村机场的飞机很多,都是战斗机,机场中间横平竖直,一排一排整齐的排列着,就像一群鸟黄昏时栖息在巨大的鸟巢里,我们习惯的称它为机窝。这一群飞机离我们太远了,和站在地上看天上的飞机差不多,我们并不稀罕。机窝的四周,有几架零星的飞机,有的并不是我们经常看到的银白色,而是浅浅的军绿色,这几架飞机都躲在一个一个巨大的土丘背后,因此并不能一览无余,这反而增添了飞机对我们的诱惑力,我们都想到跟前去看看究竟。
更神奇的是,飞机太大了,简直超乎我们的想象,他的一个翅膀都有几间房大,还有人说,我们村碾麦子的大场也放不下一架飞机。可是,它和我们走的大路隔了一条壕沟,飞机就在壕沟的对面。这条壕沟不到一人深,三四米宽的样子,壕沟两边的坡一点也不陡峭,一个人不太费力就可以走下去再攀上壕沟到飞机跟前。
贤贤爷放下自行车,走到壕沟对面飞机跟前,才发现飞机很高,人竟然可以绕着飞机的轮子在飞机的翅膀下面走来走去。他突发奇想,伸开两臂量一量飞机到底有多大,从这个翅膀到那个翅膀横着长还是从机头到机尾竖着长,他伸开两臂,一下一下量着,量的兴致勃勃,连守卫飞机的警卫走近了他也不知道。
结果,他被带到了飞机场,两天两夜也没有回来,听说他被当作国民党特务,刺探中国空军秘密,图谋反攻大陆;他还被当作美国间谍,试图密报中国飞机的内幕……
后来,他回来了,他什么也不是,自行车也不知去向。从此他神情恍惚,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渐渐的,他日渐消瘦。他媳妇给他请了神婆祷告,带他到医院看病,都不起任何作用,终于一病不起,抛下了弱妻幼子,在正值青壮的三十多岁去世。
我们不知道,他遭到了怎样的盘问,他受到了怎样的侮辱,我到现在,以自己五十多年的经历才理解到,我们曾经多次遭遇到一个漏洞百出的荒谬判断,一张草木皆兵的偏颇之网,一群不听任何解释的执法之人。这时,我们能说清楚自己是什么人么?
作 者 简 介
陈社英,1956年出生,陕西西安人,青少年时期生活在灞桥区新合街办陈家村。文革结束后恢复高考,1977年考入蒲城师范,后来考入陕西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系进修学习。长期担任中学语文教学工作,曾在《西安日报》《三秦都市报》《女友》等多种报刊杂志发表过散文作品。作品收入《青年散文一千家》等文集并受到著名作家的特别点评。曾担任《青少年文萃》编委;全国青少年作家作文大赛评委;《古都文萃》杂志副主编。2015年出版散文集《美丽而疼痛的村庄记忆》,始终认为文学与教育是自己放飞理想的双翼,是慰藉心灵救赎自我最初与最终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