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舜钦在苏州的最后岁月

《姑苏晚报》2021年09月06日 B06版

苏舜钦(字子美)得到免职的通知后,离开都城汴京,沿着运河乘船而下,风尘疲倦,直到苏州,才不再南下,定居下来。

早在庆历元年五月,苏舜钦得到母亲去世的消息后,与哥哥苏舜元一起急匆匆地去会稽(今浙江绍兴)奔丧,就曾路过苏州。直到秋天,他们扶着母亲的灵柩又沿着运河回京。当时吴越发生大旱,河水干枯。苏舜钦用诗记下了这次大旱:“吴越龙蛇年,大旱千里赤。寻常粳穄地,烂漫长荆棘。蛟龙久遁藏,鱼鳖尽枯腊。炎暑发厉气,死者道路积。城市接田野,恸哭去如织。”一路上所见,到处堆积着尸体,惨不忍睹,悲切万分。当船到达运河边的吴江亭时,正值中秋之夜,一轮明月高挂空中,苏舜钦想起了吴江县前宰张先,想起了书法同道蔡襄,触景生情:“长空无瑕露表里,拂拂渐上寒光流。江平万顷正碧色,上下清澈双璧浮。”他们直到第二年春末才到达汴京。

有人认为,苏舜钦就是这次南来北往之行,写下了《过苏州》诗:“东出盘门刮眼明,萧萧疏雨更阴晴。绿杨白鹭俱自得,近水远山皆有情。万物盛衰天意在,一身羁苦俗人轻。无穷好景无缘住,旅棹区区暮亦行。”苏州风光明媚,绿杨白鹭,无穷好景,却掩盖不了内心的伤痛,潇潇雨歇,近山远水,万物盛衰,一身羁苦,无缘留住,即使到了落日黄昏还在路途奔波,流露出人生无常的感叹,却留下了对苏州美好的记忆。

按照宋朝曾经出现的类似案例,苏舜钦主办的这次酒会,即使违规至多罚点钱,不至于撤职处分。无奈之下,庆历五年四月,苏舜钦流寓到苏州,一度“家在凤凰山下住,江南何事苦相留”,发出了“江山留人也,人留江山也”的感慨。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先后居住在皋桥一带和相王弄附近的苏家巷,多次迁居,“破坏新器皿,散亡旧图书。家人颇倦烦,行路亦叹呼。”导致家人对生活的抱怨,他只得安慰道:“吾知人之生,天壤乃蘧庐。其间暂寄寓,一世还须臾。”“此身亦外物,安用伤羁孤。庸人所见狭,但以乡井拘。屑屑寸粒食,何异鸡在笯。”

他到苏州后,写信感谢范仲淹的提携之恩,并说自己也开始研读《周易》,获得了格物致知的快乐,特别提到自己“性疏且拙,疏则多触时忌,不能防闲小人;拙则临事不敏,无所施为”,对人生有了一些觉悟。

他多次陪同客人或者独游虎丘山寺:“徘徊欲出向城市,引领烟萝还自羞。”

他曾经夜出盘门,泊于湖间,与朋友相会:“共知此会不易得,邂逅得此难再求。”“已醉更歌更起舞,明日分散空离愁。”

他还写诗告诉朋友说:“风雨寒夜新,空斋感慨频。诗书穷不放,灯火静相亲。”日日与书籍相伴,在空斋中感慨,度过他的日常生活。

他受朋友之邀,到润州、扬州、湖州等一些地方游览、消遣,获得内心的平静。

盛夏的一天,苏舜钦走在去南园的路上,不知不觉到了苏州府学附近。他抬头望见“积土为山,因以潴水,弥数十亩。傍有小山,高下曲折与水相萦带”,感到高爽畅怀,看到树木郁郁葱葱,崇丘广水,不类城市,就沿着河边走在花竹之间。然后掉头再往东走了数百步,发现有弃地约六十寻(一寻相当于八尺长),三面环水,桥南的空地更加广阔,旁无民居,左右都是林木相云蔽。苏舜钦感到,如果泛舟其间,必定悠然自适,就隐藏不住激动的心情,问住在边上的长者。长者告诉他,这个地方,从吴越钱氏开始,就是近亲中吴军节度孙承佑的池馆。苏舜钦望见,确实是坳隆胜势,遗意尚存。于是,他高兴地徘徊其中,询问是否愿意出售。

苏舜钦花了四万缗得到这块地方后,立即请人进行营造,构亭北碕,称之为“沧浪”,借用“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之意,在沧浪亭形成了前竹后水的景观。沿河北部又是一片竹林,无穷无尽,光影会合于轩户之间,周边的风月看上去特别适宜。

有一次,苏舜钦坐上小舟,在沧浪亭觞而浩歌,踞而仰啸,野老不至,鱼鸟共乐。“形骸既适则神不烦,观听无邪则道以明;返思向之汩汩荣辱之场,日与锱铢利害相磨戛,隔此真趣,不亦鄙哉。”

他建好沧浪亭后,马上告诉欧阳修。欧阳修不能亲自领略沧浪亭的胜景,只能高兴地寄诗道:“荒湾野水气象古,高林翠阜相回环。新篁抽笋添夏影,老卉乱发争春妍。水禽闲暇事高格,山鸟日夕相呼喧。”“风高月白最宜夜,一片莹净铺琼田。清光不辨水与月,但见空碧涵漪涟。清风明月本无价,可惜只卖四万钱。”“岂如扁舟任飘兀,红蕖渌浪摇醉眠。丈夫身在岂长弃,新诗美酒聊穷年。”有人说,因为欧阳修的诗,使得沧浪亭的名声更加远扬。

这样,苏舜钦徜徉其间,有时独游沧浪亭:“花枝低敧草色齐,不可骑入步是宜。时时携酒祗独往,醉倒唯有春风知。”初晴时游沧浪亭:“夜雨连明春水生,娇云浓暖弄阴晴。帘虚日薄花竹静,时有乳鸠相对鸣。”在沧浪亭静吟:“山蝉带响穿疏户,野蔓盘青入破窗。”坐在沧浪亭观鱼:“我嗟不及群鱼乐,虚作人间半世人。”或者在沧浪亭怀念朋友:“酒徒飘落风前燕,诗社凋零霜后桐。君又暂来还径往,醉吟谁复伴衰翁。”

苏州知府赵概访沧浪亭,苏舜钦诗谢:“水禽骇笳鼓,野老瞻车盖。公馀喜静境,宾至因高会。”大家举杯品酒,鲜肉味美,“千蹠恣食鸡,二螯时把蟹。开颜闲善谑,倾耳得嘉话。”

虞部郎中曹琰光顾了沧浪亭,非常羡慕,在阊门之南找了一块地方建造了浩然堂,请苏舜钦作了《浩然堂记》。

有一天清晨,福建来的朋友章傅看望了苏舜钦,苏舜钦以诗歌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敬意,先是以“废官”自嘲,然后介绍了构建沧浪亭的情况,最后告诉章傅,已经适应这里的生活,“贵富乌足论,令名当自保。”

苏舜钦的友人兼内弟韩维知道苏舜钦到苏州后,写信责问,“去离都下,隔绝亲交。”苏舜钦回复韩维道:我独自羁住在数千里之外,自取愁苦,是迫不得已,“岂无亲戚之情,岂不知会合之乐也?安肯舍安逸而甘愁苦哉。”然后告诉他在苏州的一些情况,接着说道:“虽与兄弟亲戚相远,而伏腊稍充足,居室稍宽,无终日应接奔走之劳,耳目清旷,不设机关以待人,心安闲而体舒放。三商而眠,高舂而起,静院明窗之下,罗列图史琴樽以自愉。”用不着每个月都要去一趟官府,有兴趣时就泛着小舟,从盘门、阊门出城,吟啸览古于江山之间。“渚茶野酿,足以销忧;莼鲈稻蟹,足以适口。”空闲时拜访高僧隐士、佛庙胜迹,自己“家有园林,珍花奇石,曲池高台,鱼鸟流连,不觉日暮……人生内有自得,外有所适,亦乐矣,何必高位厚禄,役人以自奉养,然后为乐”。悠然自得的心情溢于言表,这封信,苏舜钦写得情真意切,不逊于司马迁的《报任安书》。

庆历五年的一天,苏舜钦与好朋友陆经等一起走出古城,去登临南峰山。山路崎岖,田塍参差,溪流狭小。中午时,到达南峰下,先读了已经破烂的古碑,看到新造的僧庐。翻过山岭,到了天平山,那里石屋危垒,苍壁之间泻下白云泉。西侧的岩石似乎排列着玲珑窗户,漏出斜晖。第二天吃了早餐,就下山到木渎街上去,随处可见物品交易,都是便宜的大众货。往南,再过山岭,住了一夜,清早向西南登上了尧峰山。走在山道上,大家汗流浃背,湿了衣裳。山石上下过雨之后,有点湿滑,只能依赖枯筇支撑,即使困乏也强自支持,终于到了一座小阁上。过了横山,身体像是插上了翅膀,下去时看见鸿鹄在低处飞,壑下树林整齐排列,春意盎然,绿色翠姿。万顷之湖,与天相连。这次旅行结束,回到城中,苏舜钦把这次经历作为梦寐一般,写了《游山》诗,一挥而就,成为著名的草书之作。

苏舜钦“善草书,每酣酒落笔,争为人所传”。在《宣和书谱》中记载,当时御府收藏了他的五幅书法,有《吴中诗草》《游山》《学馆卧病》《梦归》等行书和草书《雉带箭》等诗,大都是生活在沧浪亭时的作品。后来晁补之见到过苏舜钦墨迹一卷,“皆自书其所作诗,行草烂然,龙蛇飞动,其中有《独酌》诗云'一酌浇肠俗虑奔,鴳微鹏大岂堪论。楚灵当日能知此,肯入沧江作旅魂。’”卷尾题款为庆历乙酉(四年)十月书于姑苏驿。

庆历七年夏四月,苏舜钦乘船到了灵岩山下,然后登上山顶,眺望太湖,俯视洞庭山,岿然特起,云霞采翠,浮动于沧波之中。“即时据栏疏首,精爽下坠。欲乘风跨落景,以翱翔乎其间,莫可得也。”但没有渡过太湖去洞庭山,因此“常若有物逼塞于胸中”,成为一件憾事。他念念不忘,因此到了十月,邀请姓徐、陈的二位朋友一起乘船从横金口(现在的横泾)渡湖去洞庭山。湖水浩荡,万顷一色,有一种“不知天地之大,所能并容”的宏大感观。水程溯洄有七十里之远,夜里住宿在土地庙里,第二天才进入林屋洞、毛公坛,又宿包山精舍。第二天泛舟到达明月湾,往南望见山峰,上摩苍烟,船工告诉苏舜钦,这座山就是缥缈峰。船一靠岸,苏舜钦一行立即步履快捷,走了数里,到达缥缈峰下。那里有一座叫水月的禅院,阁殿甚古,澄泉涌出,清洁甘凉。宋代大中祥符初,当时湖中有木牌被风浪打坏,百余根巨木漂到山下,人们将这些巨木打捞上来,发现每根巨木上都刻着“水月”二字,大家以为是神木,就营建了这个大殿,后来由皇帝将禅院正式赐名“水月”。

苏舜钦站在缥缈峰上,一眼望见山峰之下,大约有三个村庄,三千户人家,周围四十里。洞庭民俗朴素,历年未曾有过诉讼,大家以桑、栀、柑、柚为常产。每到秋季,高霜之余,丹苞朱实,与长松茂树,参差于岩壑之间,若金翠图绘之可爱。缥缈峰,又居洞庭西山深远处,高耸出于众山,为洞庭胜绝之境。当地老百姓平时从事织紃、树艺、捕采之类的劳动。看见数僧宴坐着,寂默无声,在泉石之间显得更为幽静。一旦与他们进行交谈,根本没有世俗语气,怀疑他们是不是前朝遗民。

苏舜钦所见所思,有一种恍然大悟的开窍,他平日里身体不适,病恹恹,这时突然破散无余,有一种蜕解俗骨的轻飘舒适,像在天上飞一样,十分快活。后来两年之间,水月禅院心源多次造访,向苏舜钦乞文,希望写一篇文章记述禅院的兴废。苏舜钦十分高兴,揽笔直陈其事,并且记述了当初游览的胜迹,写成了《苏州洞庭山水月禅院记》。

苏舜钦一直生活在放旷之中,以酒会友,以酒度日,以酒欢娱,粗犷伟岸,饮酒无算。过度饮酒,或许是他经常生病的原因,“吴天摇落奈愁何,病起风前白发多。争得松江变醇酒,拍浮终日恣酣歌。”似乎看到了刚入中年的苏舜钦已经满头白发,显得多么苍老,却仍然沉浸在“醉觉人生万事非”的豪放之中。

庆历八年,苏舜钦向集贤殿大学士文彦博写信,希望“舒事业以济生民之艰”“盖有所待,积年累月,得遭其时,不忍自弃”,后复官为湖州长史,未赴任。十二月,苏舜钦在苏州生活了四年后因疾而卒,年仅四十一岁。江邻几听到讣告后作诗道:“郡邸狱冤谁与辩,皋桥客死世同悲。”蔡襄作祭文道:“曾不隔日,闻子信音兮,痛彻肝髓。”欧阳修在祭文中写道:“金石虽坚,尚可破坏,子于穷达,始终仁义。”

皇祐四年(1052),苏舜钦去世后第四年,欧阳修从苏舜钦岳父杜衍家中得到了苏氏遗稿,编为《苏氏文集》十五卷,并作序。到了1056年,其妻杜氏将苏舜钦葬于润州丹徒县义里乡檀山里石门村,欧阳修作了《湖州长史苏君墓志铭》,其中写道:“天下之士闻其名而慕,见其所传而喜,往揖其貌而竦,听其论而惊以服,久与其居而不能舍以去也。”而他留下的沧浪亭至今犹存,诉说着苏舜钦的坎坷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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