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的父亲‖本色篇

本色篇

回忆我的父亲

□吴金高

劳苦,是父亲留给我们大家庭所有人的最深印象,也是亲友乡邻对他的一致评价。

度日艰难,让父亲从小就会捞鱼摸虾。19岁那年夏天的一个晚上,父亲出去投放张黄鳝的丫子(竹编的器具),走在西边杨庄老爷大塘埂(位于今上湾西路与同泰大道交汇处)的草窠里,感觉右脚小趾像被螃蟹什么的狠夹了一下。借着月光,看到个游动的东西,蛇?!父亲操起随带的铁锹,铲扑了两下,他知道,被蛇咬了,一定要晓得是什么蛇,要是毒蛇,得赶紧处理伤口。他连走带跑把蛇挑到附近的柏育朋家,就着油灯一看:是条秃龟蛇(俗称土秃龟,即蝮蛇),有毒呢!好心的柏家人连忙帮他挤出伤口的血,又按民间说的,找来臭瘪虫和耳垢,弄成“药糊”,涂在了伤处。夜里到家后,惊慌无措的老太又敲开隔壁余大奶奶的家门,刚好她家有吃剩的半盆大麦䜺(chǎi)子粥,据说能“拔”掉蛇毒,就舀回家,父亲把那只脚放里面沤了一夜。如此,又“拔”了两三回,伤口未发炎,腿脚也没肿大。还是不放心,又按西边六队找蛇弄渔的王士贵说的,自家采制了一种“三七”土背方,即七个苋菜头,七个石田螺,七个土田鸡(一种外表颜色纹路像蝮蛇的青蛙),研磨成凝膏,把(即敷)在创口,用布裹好。连把三次,终于好除了根。

扶犁站耙,父亲好像天生就是一把好手。1956年开始,我们这里进了互助组、合作社,1958年又加入人民公社,成为大集体(时属宝应县湖西办事处),1959年金湖县成立,划定为黎城公社上湾大队第七生产队。队里东西南北有多少块田,各是什么形状,叫什么名字,父亲就像自己身上的衣袋纽扣一样清清楚楚,每一块地他都耕过耙过、耘过耥过,那些土坷垃,他几乎都踩过、捏过啊。尤其后来当了生产队长,哪块田肥,哪块地薄,适宜种什么,父亲比谁都清楚,我小时候老听他说,什么 “六闵(即亩)田那儿可以栽山芋” “老坟摊边子能长西瓜”,还有,“大军塘窝的,全是白土泥,种棉花不丑;公场旁边的,做个秧池田呱呱叫” “南湖的田一年能收两季稻,可惜把华水农场了”。 (注:华水,即华东水利学院,河海大学的前身,1970年6月,华东水利学院在金湖县黎城、官塘公社部分搭界处创办“五·七”农场,我们生产队一部分土地划归了农场) 说起田里的事,父亲总是如数家珍,尤其津津乐道。

种田,除了土,肥是第一重要,“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嘛,这个道理,父亲也是一点不含糊。

生产队“大积大造自然肥料”那阵儿,父亲自己在队里最积极,也发动了我们一家子,包括我和弟弟,都有积肥任务,一年到头总有干不完的活:春天打秧草,夏天捋树叶,秋天铲草皮……那会儿,生产队里是家家搞肥料,人人齐参战,最看得见的是:弄草塘泥,田头总有“陷阱”;积肥料堆,路边一溜土山。(注:陷阱,指路边田头挖的一个个积肥土坑,先放入青草、场头䅖子(读yǎn ,即稻瘪子、麦芒)等,再用河泥压实、抹平,闷沤发酵一段时间,就成了可以施入农田的肥料,也叫草塘泥,在此过程中,泥塘表面的河泥晒干,与道路无异,故常有人不小心踩入;“土山”,是指垒于地面以上的肥料堆。)家家户户垒积起来的“肥堆子”真是一道壮阔的风景,像什么呢?我立刻联想到,九九年左右金湖二桥下面的三河滩上,八一厂来拍电影《大战宁沪杭》时临时堆筑的那些外景——一个个用泥土砖石垒筑起来的工事掩体、暗堡墙墩。我老是幻想,过去,要是有谁从空中、地面,从远处、近处给我们生产队拍几张照片,以“绿树村边合”的庄台房舍为主体,以那一座座“肥堆子”和一块块农田为背景,那该有多壮观、多珍贵啊。只可惜,土地流转它用,村居早已拆迁,“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荡,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旁流淌”——祖祖辈辈休养生息的故乡模样,只留在我们的梦里、记忆里了。

说到肥料,自然离不开养猪。“大养生猪,猪多肥多”,是过去我们这里的一句顺口、上墙又入心的标语口号,也是考量生产队和一家一户“学大寨、赶宿迁”成效的一项硬性“指标”。这方面,父亲简直算得上是“劳模”。

为了确保各家各户多积猪脚粪,圈肥不流失, 当队长的父亲专门安排队里的卢福星和冯学礼两人,挑担推车,执锹握铲,定期挨家挨户打理猪圈,服务上门:先㩍出圈里的猪脚粪,再运来草泥夹杂的松土垫进去。出的肥料主家不可以动用,由队里安排专人运到集体的大田里,根据肥料的多少给主家记上些工分——那时讲“一大二公”,这个非常典型。

都说牛是耕田打场的“农家宝”,那么猪呢?我从家里一年当中养猪、积肥、卖猪、杀猪、捉小猪……这样的循环轮回中看出来,它分明就是调节经济的“聚宝盆”。

多养猪、养好猪的好处显而易见,父亲对我们家那大小几头猪的服侍照料可以说是尖心寡意:我们住土墙房子,室内还是泥地坪呢,而猪圈里却铺上了零砖碎石;父亲对猪的“饮食”尤其操心,那时喂猪,主要是一天三顿的饭脚子水,再加上些机米磨面筛下的麸糠等,就是“精饲料”了。可口粮本身紧张,麸糠也不多啊,父亲就经常到街上拖酒浆:在板车上架个废旧的汽油桶(上面加了漏斗大嘴,尾部焊了细小的出口管),去金湖老酒厂运;酒浆,就是酒厂酿造工序最后排放的下脚料——带有酒糟味的山芋干渣子和水的混合物,开始是滚烫的,贮存在那个高高的水泥池子里,一两毛钱放一桶(后来逐渐涨价),回来能喂几天猪。经常是父亲或二哥中间掌车把,我和弟弟在两边拽着绳子拖,这样的“三套车”,那时的金湖街上特别常见。父亲还注重向田野“要”猪粮,分配给我和弟弟一个最“常规”的家务活就是打猪草,我们叫“挑猪菜”:放学以后哪里去,南沟北畈野菜找——是我特别难忘的童年记忆。

父亲说,今天的肥,就是明天的粮。猪脚粪进了大田,还有一亩多小产田(自留地)呢,化肥自然撒不起,还得靠“自力更生”。父亲对“人勤地不懒”笃信无疑,我们兄弟几个也就异常“勤劳”:我和弟弟都是十二三岁起就四处八下拾粪了,除了阴雨下雪,几乎每天早上都要挎个木柄粪勺,挽着畚箕去路边田头捡一会儿粪,然后回家吃早饭上学。在我们生产队和周边,除了极少数的老人,比我们大、比我们小、跟我们年龄仿佛的孩子,我就没有看到谁拾过粪。特别是冬天,那么冷,要是浓霜如雪,你更分不清哪个是牲口粪,哪个是垡头块,捡不到粪啊。我们兄弟俩有几次在母亲面前嘟哝,母亲就说,他叫你们拾,你们就去跑一圈,还叫我们,在畚箕里多垫点草和土。这样,总是能“蒙混”过去。

后来,我们大了,对父亲的那些极严苛的要求倒真是一点点的反感都没有:作为一个庄户人,父亲是在用实际的活计让自己的孩子亲身体验“没有大粪臭,哪有五谷香”的硬道理呢。有了这些经历,后来在许多的公差勤务和日常生活中,遇到再脏再累的活,我也不奇怪、不在乎了。

一直以来,父亲就是这样身体力行并带动全家“勤于”劳苦,而在劳动实践中,他还尤其“善于”劳苦。

毛主席总结的“土、肥、水、种、密、保、管、工”农业八字宪法,这八个字,父亲写不周全,可能也说不完整,但,他心里的那本账,清楚得很呢。作为队长,父亲对队里几百亩农田的灌溉水烦的神真大。

可不能全指望西面王庄灌站的水,农本大不说,还要经常为个谁先谁后的抢排队、打招呼,一点不就便。有时好不容易轮到我们队接水了,可机沟(当时全大队从西边王庄机灌站向东,沿今上湾路方向引水的总灌渠)里的水,往往在半路上还会被上游的人“短”走一些,得派人沿渠看着;尤其是黑月头的夜晚,流过来的水经过个别“不推心”的生产队地段,简直就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当中,总少不了父亲。水来了,哪块田先浇,哪块地后灌,哪里的水多了,也要专人管控,记得姨父就是队里专门的管水员,那时叫“瞧水的”,特别在稻秧季节,成天扛着锹,打坝子,挖缺子,是队里观测水情、预警旱涝并能妥善排解的农水“专家”。

水,当然是自有自便的好。在我童年、少年时代,生产队除了紧靠庄台的小沟、水池,东西南北还有好几个蓄水的方塘。当队长的父亲特别惜乎那些沟塘河渠,一到冬天,水浅了,选一些久未清淤的,组织男女劳力先把水戽(方言读“虎”)干,再挑挖河泥。我记得放寒假时,父亲就叫我去“放”过河泥——用一种不大的锹,把大人挑到麦田里的河泥块,铲碎小些,再匀放开来,我们小孩子会弄得鞋上、身上全是烂泥,但一天可以“苦”两三分工呢。清淤取泥,麦子多了一交肥,塘底子也深了,开春,又是一池清水,田里干旱不怕,各家饮水不愁,还能荷香藕粗,鱼鲜虾肥。

那时上湾大队九个生产队,我们七队水塘最多,有人曾提议平掉一些长庄稼,父亲却认为那些沟、渠、河、塘,是全生产队人畜、庄稼的“水源地”啊。他说,填塘造田,那不等于要铁掼锅?

五十多年过去了,那时生产队水网密布、水源充足的“水利生态”早已沉淀在了我的心里,队里的每一块水面我印象深呢,那真是:

窑塘浅浅荷藕肥,军塘款款蒲草旺。
卢沟拐弯敲枣子,大井小井取水忙。
浮萍环岛竹园沟,庙沟滋润小东庄。
机沟终到南塘角,新塘鱼鳖胜螺蚌。
荸荠冒出庙塘滩,鸭阵遮盖方汪塘。
卢塘清清菱角野,古塘近果茨菇香。
干渠辅沟纵横流,游草窠里鱼虾藏。
碧水潺潺到田园,农林牧渔走康庄。

【注:军塘,指大军塘和小军塘,东西相连,今人民公园内池塘的前身;大井、小井,分别是生产队中部大庄子(原大冯庄)东北角和西南角紧靠住户人家的两个较深的沟塘;庙塘,今尧帝公园内池塘的前身,因其东南角曾有土地老爷庙而得名。古塘,里面种过茨菇,紧靠金湖果园西北角。】

现在,读到“野池水满连秋堤,菱花结实蒲叶齐”这样的诗句,我就更加怀念我的父亲,怀念父亲在世时那样天蓝水碧、鱼虾满塘的良好生态。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柴,是第一位呢。的确,让我感受到父亲“劳苦”的,还与我们家一天三顿“烧的”有关。我很小的时候,冬天,看见过父亲把家里、捡来的一堆牛粪和上草屑,一块一块压成扁“饼”,每块“饼”比那个篮球圈稍小些,先一块块平铺在撒了草灰的场地上,等干得差不多硬挣些了,再两三片站立相互戗(qiàng)靠着,太阳底下连晒带吹,几天就干了。那一块块“牛屎粑粑”,名声是不好听,成分也“那个”,但却是摊煎饼、炕锅巴特别是来客涨鸡蛋很难得的“文火”燃料。现在想想,那牛屎饼,还真是农民解决燃料问题的一大“创举”呢:它充分利用了冬天闲置多余且肥力欠佳的牛粪;从燃烧值看,它与软草基本相当,都是“文火类”的,但成型的“饼”状,无需像烧穰草麦秆那样时时续添,无疑解放了人手,节省了人力。

我八九岁之前,家里做饭主要烧稻草、麦秆,要有树枝柴火就算“高档”了,这些用起来还是费工又费事。后来听附近华水农场的人说,烧煤炭炉子很方便,而当时只有街上煤球厂有那种12孔的蜂窝煤球,烧是很好烧,但那是城里人定量的计划,有钱也买不到。父亲看到队里机电门路广的卢福德用炭铳子自己做炭(炭铳子,人工铳压煤球的金属模具),也打算土法上马,自己做煤球。他借来炭铳子,把从大队窑厂用穰草换来的便宜炭,敲压成细细的粉末,按比例掺上酥泥(干爽粉状的土),兑上水,用锹抄到不干不稀的程度,就能做煤球了。炭铳子外壁是大茶缸粗的钢模,里面有平行直立的12根指头粗的钢锭,这样脱出模子的煤球块中间就有了12个孔,跟大厂里的差不多。

父亲铳脱出的炭,由我们兄弟几个用木板搬到外面天井地上,一块块排开,吹晒几天,不用干透,只要拿取时不明显掉零变形就可以了。这样的炭,放进铁皮炉子,引着火,焐水、煮饭、熬粥等,很省事。后来,大侄儿出生,父亲说铁皮的炉子八不靠,有小孩子不安全,就紧靠大锅灶砌了一个泥砖结构的炉子。父亲铳的炭,比起大厂里的,高度不怎么齐整,边角有点毛糙,也不是那么乌黑,有时还会因为炭土配比失手,要么不见烧,要么容易“过”(熄灭),但比起大锅穰草,已经是非常不错的“半自动”了。

那时,每当父亲铳炭,我是亦忧亦喜:忧的是要晒炭,得一趟一趟、一块一块搬出搬进,阴雨天更要小心翼翼,不敢马虎;喜的是,有了炭,能减免我们很多割草、拾树枝、抱草(把草堆的草拽出一些并抱到锅门口)、烧锅、掏灰(定期扒出灶膛里的草木灰)等等的苦累差事,身心皆有“解放”。

父亲就是这样,“勤于”劳苦让人赞叹,“善于”劳苦让人敬重,而他的“甘于”劳苦也让人敬佩。

在队里,父亲唯一不“称职”的,是接替生产队生了病的老鸭倌王学华放鸭那阵。父亲放鸭真的不在行,太过谨慎,非要时时刻刻看到鸭子,单怕鸭群离远了,更怕溜到生产队的田里糟蹋庄稼;不像老王说的,把鸭子朝田里一赶,它吃饱了自然就回鸭栏了,自己该干嘛干嘛。父亲没那么“洒脱”,才一年,又把一趟老鸭如数吆给了老鸭倌。已快不行了的老王用沙哑的声音叹息道:“唉,这个老吴,就能种个田……”

是的,好好种田,让父亲获得过“殊荣”的呢。那是1973年,附近的华水农场要在周边生产队各选一个“骨干”劳力去做农工,每月30元“工资”,交生产队27元,计头等工分。农场来人在队里走访了一圈,挑来挑去,最后看中了父亲,条件说简单也简单:会耕田,人忠厚,能吃苦。后来一看,其它队同去的老崔、老冯,跟我父亲一样,都是庄田老农,出生贫寒,苦水里泡大的。

在农场的那几年,按时上下工,农活比较固定,也少了生产队里的那些披星戴月,个个羡慕他。后来,从淮阴县过来住在我家的小林和大孙两个年轻人对父亲说,跟他们拖驴车拉砖瓦挣钱多,交给队里计的工分更高,父亲被他们说动了心,就回来为生产队拖驴车了。谁知,不久分田到户,接替他的林本来刚去农场一年不到,那里变为县杂交稻育种基地(金湖县稻麦原种场),交接时,之前的固定人员按政策都转为城市定量户口,还成了事业编制,拿不低的固定工资,老林退休后女儿还顶替……可惜,确实可惜,可父亲倒也没怎么懊憾,只是说,一辈子,就该派我是吃苦的命,人哪有前后眼呢。

在生产队,在田里,父亲一直是任劳任怨;在家里呢,我们的印象,他一年到头总有做不完的事情

哪一年他都是忙到三十晚上,大年初一栽过树苗,打过席子,编过篮子……扑克牌、麻将牌他认都认不周全,更别说打牌了,自然也不会去那些地方望呆。我们知道,在父亲的意识里,打牌跟赌钱一样,哪是正经庄户人做的事呢。提起父亲,母亲老对我们说,他一辈子不为嘴,不好穿,舍不得闲一下子,除了吃个滥霉烟,什么都好。

的确,父亲对吃喝一向不讲究,不在乎,平时,家里锅上都是母亲操心,父亲从不挑剔,只要吃饱就行,我们也几乎没见他喝过酒。记得以前过年时,要是我们不在家,父亲一个人,明明有菜他也不弄,就熥(tēng)点馒头糕,烧点开水,一样心满意足,他只专注他的活计。他说,这些馒头糕,过去,想也想不到啊,现成的熟食,赶紧吃了,摆不住就作得了,粮食好来的啊。

是这个理啊。在父亲的影响下,一直以来,我要是看到谁,把刚和过面的盆、释过蛋的碗、盛过饭的锅……里面还剩的,就那么草草的泡泡洗洗,倒了,就从心底里觉得那是一种罪过。上小学看过的一本小人书,我到现在都记得书名:七粒米的故事。

20203(下一篇:操守)

作者简介:吴金高,1963年9月出生,现为金湖县教师发展中心语文研训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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