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洁 | 李清照 (19-20章,长篇历史小说,修订版)

编者按:长篇历史小说《李清照》,是长江文艺出版社历史书系首推之作。作者据史推断,凭借丰沛的艺术创造力,细腻的情感和优雅的文笔,以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向读者展现了爱国才女李清照超凡脱俗的一生,读来令人击节,令人扼腕,令人肠断……
李  清  照
文|郑洁
第019章:夜来沈醉卸妆迟
郭大乔递上帕子,劝道:“母亲是过来人,没的不明白男子心思。他们无不贪图美色喜新厌旧,咱小三儿不是男子?咱堂堂相府,没了李氏,美貌的千金自会挤破门槛。到了那时,您还怕小三儿放不下李氏?不会生养,脾气又差,有什么矜贵的?”心道:我便是看不惯她满口儒礼,以才女自居,写几首破诗词,有什么了不得的?
郭小乔催促道:“宗室不得与奸党结亲的圣旨已下,姑妈快别犹豫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如今咱家已得罪蔡京,若被参奏抗旨不尊……”
老郭氏一个激灵坐直身子,将心一横,阴沉着脸吩咐:
“文房四宝伺候!”
郭大乔扬声道:“母亲要写休书,还不快来伺候。”
老郭氏扭头看着长媳:“什么休书?我要写和离书。”
郭大乔搡着婆母道:“李氏不会生养,犯了七出之条,合该休书伺候!”
郭小乔在旁道:“和离书必要两家合谈的。李格非今为朝廷钦犯,家属已入贱籍,我赵府岂容她们登门和谈?姑妈便是写封休书,没的也便宜了她家!”
老郭氏面色阴沉道:“我整天叫你们心存慈悲,才有福报,打量着你们全当耳旁风了,唉!”低头一叹,换了个坐姿:“李氏不过性子拗些,行事到底也算不得出格。你们倒叫我写休书,竟是她犯了滔天大罪么?”
“姑妈——”郭小乔拖长声调道:“她不会生养,不孝公婆,忤逆夫君……”
老郭氏打断她道:“心硬心狠地狱因。心怀慈悲,才是大道的源头。要时刻反观自己内心的念头,不容恶的念头成长,要叫好的念头扩大,人的力量将无限增长。若是对人对事不恭敬,对天对地不敬畏,人生是要破局的。人的任何成功都不是靠心机,而是回到大道之本,真心实意的帮助、成全别人,自己才能心想事成。聪明人以史为鉴,糊涂人重蹈覆辙!”
郭大乔郭小乔听得哑口无言。茉莉已拿来笔墨,老郭氏伏身桌案,顷刻写成一封和离书:
“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之夫妇。若结缘不合,比是冤家,故来相对。今既二心不同,奈何圣旨难违!需会及诸亲,各还本道。愿李家娘子和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宫之主,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写完,又改了几字,誉正完毕,按了手印,递给大乔:“你若不想面对李氏,便叫钱氏将和离书给她,要她按了手印,才算生效。好生劝着她些,就说圣命如天,难以违抗,叫她休要过于伤心,早些离开,趁着年轻,另寻个好人家嫁了,一切便可重来。也别叫她再来见我,免得大家难堪。”
郭大乔道:“她若一定要来呢?”
老郭氏果决道:“挡住,别叫她来,就怕她咬文嚼字的论理,没的又赚我一堆眼泪。”
郭大乔站起来道:“我亲自去给她修书,不必惊动钱氏。”
郭小乔便挽了姐姐臂,兴致勃勃道:“我也去劝劝,叫她不要伤悲。”
姐妹二人刚走到门口,被老郭氏叫住,吩咐道:“莫忘告诉她,一应之物,包括嫁妆,但凡喜欢的,尽数带走。车辆、仆从,但凡路上需要的,赵府着力安排。”扭头吩咐茉莉:“从我的户头上支三千两银子,赠与李氏。”
郭小乔返身拉住老郭氏道:“姑妈,和离就和离了吧,哪还有赠银的道理?”
老郭氏甩开她,一呶嘴道:“快去吧,你小孩儿家不懂事,我不想再与你多说。”
姐妹二人说笑着上了朱楼,进了正房,见李清照坐在如意云头纹红木桌前,哭得泪人一般。郭小乔兜头甩去和离书,斥道:“哭什么哭?这些天叫你闹得大家没脸,正好和离!我打量着你正中下怀呢?有什么可哭的?快按了手印吧!”
郭大乔轻叹一声道:“夫妻之道贵在和睦。你夫妇既然不合,整天吵闹,那便好合好散。况且圣命如天,难以违抗。母亲有话交代,叫你莫要耽误,莫存幻想,早些离开,趁着年轻,另寻个好人家嫁了,一切便可重来。你也别再去求她老人家了,免得大家没脸……”
姐妹俩又说了什么,李清照再也听不清楚,索性咬破食指,按了手印。待郭大乔郭小乔得意离去,她拿着和离书反复阅读,止不住瑟瑟发抖,泪水模糊视线,片刻瘫软在地,哭到窒息。
直至落日西坠,由春香、夏雪扶着,慢慢站起……
沐浴着晚霞的朱楼,充溢着密不透风的悲伤。夏雪打开闭了一天的轩敞,在扑面的凉风里吸了口气。锦帷被风拂动,巨大的阴影漫到床面。面色惨白、头发凌乱的李清照挣扎着要下床,被春香拦住:“姑娘,你一直滴水未进,要做什么?便由奴婢代劳吧。”
夏雪用鎏金钩子挂起锦帷,红霞便满屋飘飞。她端起缠枝兰花青瓷汤碗,来到床前:“小姐,喝了这碗银耳莲子羹吧,要不,你都没力气走路了。”
李清照皱眉推开汤碗,由春香伺候着穿了粉锦绣花鞋,走到窗前,望着紫琉璃般的天空发呆。两个丫鬟劝喝汤劝到亥时,她一径不理,只失神地顾盼着那条通往府门的小径,泪水却像连绵的梅雨,不断涌出。
被遣离赵府的事实像突然袭来的飙风疾雨,将青春摧残、撕扯得无法收拾。丰盈的青春被鸠毒般的悲痛,忧伤销蚀,美丽的期待被恶魔般的现实尽情咬噬。
更漏响起,亥时已过,她将悲伤心事诉于宣纸:
诉衷情 
夜来沈醉卸妆迟,梅萼插残枝。酒醒熏破春睡,梦断不成归。
人悄悄,月依依,翠帘垂。更挪残蕊,更拈馀香,更得些时。
郭小乔带着丫鬟站在门口灯影里,挥臂如刀:“快些收拾了,明天一早走人!”
李清照放下羊毫,眼神空洞的看看她,默无一语,回头望去。春香和夏雪都在流泪,边哭边翻箱倒柜四处拾掇,绣花鞋、首饰、胭脂水粉盒子等堆了满床满地。一时,满屋都是凌乱不堪的景象。
妆台上一个朱红描金首饰盒,落寞的珠钗孤独地卧着。锦茵枕横在窗口,红菱被从床上掉下一角。不同颜色的丝绦在地上缠绕,绊住人腿,又被踢开。
“不知姑爷如今在哪儿?我们就要走了,他一到关键时刻就没影了。”春香将一沓叠好的衣服放进朱漆箱子,扭头望着窗外,偷偷抹泪。
黑黝黝的夜色里,谁家的黑猫趴着窗框,阴冷地朝屋里窥视。
夏雪将正在整理的书卷放于桌案:“我去太学府了,姑爷正由人监督着,不得擅离。”
春香气咻咻道:“今儿李府派人来见姑娘,被大少夫人喝了回去,说是就要回去了,何必多事?瞧瞧这阵势,夫人一向心气高,若是知道被赵家这般轻慢,指不定怎么生气呢!”
夏雪急拽春香,示意她噤声。
好似灵魂被掏空一般,李清照咬紧嘴唇,抱紧自己,在七月流火里冷透骨髓。
入夜,月光一波波在窗棂上流动,照着一张怔忡、惨白、流泪的脸。李清照躺在空落的床上,痛楚难当。那些恣肆汹涌的、渺茫虚无的期待,似乎只为凌虚中那点转瞬的依恋。春光一掠而过,人就等着陷入那命定的永世黑暗。
窗棂忽被推开,跳进来一个人影。吓得李清照一声尖叫,即被那人捂住了嘴。
夏雪似闻动静,在耳房问道:“姑娘又做噩梦了?”
“无事,你只管睡吧。”李清照哑声应道,在赵明诚怀里悲咽、颤抖,啜泣、抽蓄。
如水的月光浓重着悲情和别意,赵明诚抱住妻子流泪,信誓旦旦:
“你且安心在家待着,明诚定要迎回我妻!路上别怕,我物色了一个人保护你。”
心已碎裂得无法收拾,李清照一阵唏嘘,嗓音沙哑:“我是奸党女儿,残花败柳。你是宰相儿子,倜傥风流,终会娇妻美妾成群,为赵家生儿育女绵延子孙……”
赵明诚跳起来,跪到窗口的一片明朗月色里:“明月为证,赵明诚此生不负我妻!”
“你,这是真心话吗?”
“我毫无愧疚的对菩萨起誓!”
夫妻和合曾是那么艰难,而和离又是这么轻易!
李清照哭着抱紧赵明诚:“你是我的鸳,我是你的鸯。这一辈子,同宿同翔……”
夜色静幽,他温厚的手像神奇的妙药,缓缓抚平了她的伤痛。他们在离别之际重温了新婚的激情,折腾到惫殆、幸福得不辨天日。李清照出了一脸一身的汗,心却软软地融化于他的温柔里。不知是梦醒了,还是梦刚刚开始。
凌晨的御街游人如织,一辆青帷四轮马车载着李清照,慢慢拉开与相府的距离。后面紧跟着一辆马车,装着她的衣服细软及常用之物。
木易欢郎表情木然地骑在马上,随着马车前行,思绪凝滞在和赵明诚结缘的过去时光里。
第一次他染病于破庙,遭了乞丐打劫,奄奄一息时,被会文路过的赵明诚救下。
第二次他刺杀奸贼蔡京失手,摧毁机关逃出陷坑,又被蔡府家奴狂追。在蔡府做客的赵明诚装作醉酒,插科打诨地拦截了蔡府护卫,使他逃出生天。
第三次他劫了官银,掉进强盗设置的陷阱,强盗们拿走银子留下他,恰逢赵明诚路过。
桀骜不训的他从小仇恨官府,也不认命运的几番交际。但知士为知己者死,他爽快的接受了赵明诚赋予的使命——当然是彻底了解使命之后。
李清照在马车上抱膝坐着,怀里揣着和离书,竭力压抑着绝望的呜咽。清眸深处隐着挥之不去的忐忑、羞辱,心底荡漾着秋水般的凄凉。
她抖着手挑开车帘,像孤陋寡闻的农妇,瞪着空洞木然的眼睛,畏首畏脚地偷窥汴京的狂放、热情,并慌乱、无措地面对声势浩大的市井,蓬勃的思辨力又一次遭受了颠覆。
现实的冷酷面孔乏善可陈,早已超越了想象的力度,使她变得心如死灰,伤痛、麻木。
父亲沦为奸党下了监狱,籍没财产,母亲带着全家人回到了章丘明水镇的旧宅。
潘楼街的蟠旗在风里招展,她竭力眺望桐花巷深处李府的旧时模样,风里传来姐弟二人无暇的欢笑声,而她的泪眼早已模糊。
回望,红尘纷纷,唯独不见了当年迎风摇曳的菡萏。多少流年往事,仿佛在倏忽之间,便成了珠帘尽卷,天涯望断。
通往齐州的官道上,灿亮的太阳光成为风景的主流,行人各自挥洒着属于自己的光纤往来奔走。李清照一路回想着汴京生活,快乐与痛苦连缀成片,不停的变幻。
离别数年后的旧宅院,依旧那么亲切那么执着,在一片葱茏中迎接了它的旧主,向她张开坦诚的怀抱。
她勉力维持着名门闺秀应有的优雅,被夏雪春香搀扶着下车,晚来的风缓缓吹着轻薄的罗衫,瑟瑟发抖的衣袖毫不留情,揭穿了她刻意掩藏的悲伤、凄惶、痛楚。
早有下人进去禀报,王月新拉着儿子飞快的跑出来。李迒流着泪笑着,长声呼唤:
“姐姐,姐姐!你怎么回来了?”
“照儿,我的儿啊!”王月新一把将女儿拥进怀里,一时千言万语,尽化作婆娑悲泪。
“母亲,母亲……”李清照想着要给母亲看和离书,手探进衣兜几次,却又缩回来。
王月新片刻之间,已判断出女儿的困窘处境。她看着女儿的目光充满着悲悯,拉着女儿手往院里走,像小时候一样轻拍女儿,温声哄着:
“别怕,别怕,照儿别怕,一切都有母亲呢,不怕啊!”
李清照理解了母亲的言外之意,顿时泪如泉涌,透过泪雾看到母亲鬓角的白发,颤声道:“从汴京搬回来,母亲受苦了。”
“没有。”王月新噙泪拍着女儿肩:“有你四个舅舅帮衬着,也还不难。”
春香夏雪跟在一旁抽泣,不住的擦泪。
茉莉一如既往地飘洒玉蕊,飞过草垛,飞过篱笆,飞过院墙,落到人头上。李清照左手拉弟弟右手拉母亲,走进熟悉的院子。
家奴从车上搬下来几箱衣物,木易笔直地站着担任戌卫。一路上,他将率真的性子一抑再抑,宁愿让人感到沉闷。
后院明间里,丫鬟递茶,李清照将沉积的悲伤强行消化,默默以帕擦泪,问起霍管家,才知他趁主之危卷了细软逃走了,不由感叹人心叵测。木易过来拜见,王月新惊诧过后,问清来由,不由满怀感激。木易在厅中坐姿如钟,黑珍珠般的眸子里,使命感缓缓流泻:
“王老丞相的父亲曾有恩于我爷爷,我今儿又受赵三公子之托,保护李姑娘义不容辞!”
王月新冷声道:“以后别提那家。”
小李迒定睛望着木易,止不住惊喜:“木易大哥,我早就记得你了,还想拜你为师。”
李清照见木易并不答话,只不住的瞅她,沉毅的眉眼放射出淳厚,脸上似贴着让人放心的标签。这种人,关键时刻是指望得上的!
“木易小英雄,你既为保护照儿而来,终归要常住的,就让小儿行拜师礼吧!”
王月新祈求、渴望的目光凝着木易,见他点头便觉欣慰。待李迒拜毕起立,王月新环顾左右道:“欢郎与他师父重名,以后便只叫李迒,休提小名。今晚的拜师宴上,迒儿要敬你木易师傅三杯。以后跟着他习武,不得散漫、懒惰。”
公元1104年春,王珪、李格非突然中毒,死在大理寺监狱。
这天大雨倾盆,前来领尸的王李两家人泪雨滂沱,在大理寺西门外挥手作别。少年王美娘一身缟素,拉着李清照的手,满脸泪水道:“表姐,咱们一起报仇!”
装着李格非尸体的马车由木易骑马押着,冒着滂沱大雨,出了城门,走上通往齐州的官道。李清照和母亲弟弟同乘一辆辎车,在后面跟着。
一队快马迎面奔来,马蹄溅起极高的水浪。运尸体车慌忙躲避,却因路滑,翻进路旁的沟里。“父亲,父亲——”李清照尖声惊叫。
两个小厮惊慌失措的下水去捞尸体。李清照和母亲弟弟刚一下车,母亲却滑倒在泥水里。她仰头望天,嚎啕大哭:“老爷啊,老爷——”
木易和小厮们慌忙下水打捞尸体,装上马车,跪在雨里,向尸体磕头请罪。
“照儿,照儿”赵明诚冲破雨幕跑过来,将跪在雨幕里的李清照拥在怀里,失声痛哭。李清照泣语不断,如坠梦里,终是醒了,推着他道:“明诚明诚,你别管我,快些回去!”
“快滚,快滚,奸臣的儿子!”王月新极快地取了马鞭,朝赵明诚打去。
“打吧,打吧!”赵明诚将李清照推到一旁,跪在雨地里,不躲不避。
“来人,将她拖走!”王月新命小厮将女儿拖上马车,一再将追赶马车的赵明诚打开。
赵明诚滑倒在地又站起来,拼命的追着马车奔跑,嘶声呼唤:“照儿,照儿——”
李清照在马车上哭着喊停,王月新不允。李清照疯魔般要往下跳,被母亲死死抱住,斥道:“他父害死你父,本是仇人!照儿你如此糊涂,没的是叫你的亡父在九泉下痛哭。”
母亲接着说了什么,李清照完全没听进去,悲声的哭喊随风飘远:“明诚,三郎——”。
浓厚的雨幕遮住了痴情男女的泪眼,彼此在呼喊和倾听中越走越远。
蔡京刚一出门,便被冰冷的雪花撒了满脸满身。他见门前停着一顶官轿,便挑帘上去。
官轿在一路风雪中走得甚急,在一座大殿前悠然停下。
蔡京扯帘观望,看到福咸宫的匾额时,怒斥道:
“走错了!你们这帮废物。快去延和殿!”
他话音甫落,看到轿夫们围了上来,一个个手握明晃晃的匕首,俱是陌生面孔,满脸仇恨满目诡异。蔡京一时呆若木鸡:“你、你、你、你们……”
刘太后一身紫红大裘,从丹墀上走来,满脸讥诮:
“蔡丞相,本宫在此恭候已久!”
蔡京大惊失色:“你、你个奸后……”
“若论一个奸字,本宫可是有样学样。”刘太后指着蔡京,朝宫门里笑语:“蔡贼已被拿下,皇上快出来看看吧!”
蔡妃闻知蔡京被秘捕,抑着恐慌密召三司及亲近的朝臣,藏起悲切,展露出哲人的智慧和圣母的威严:
“监狱是个什么地方,你们都应该明白。刑杖、鞭笞、火刑、烙铁……千方百计的折磨、诱导,不是要人表明清白,而是要人不清不白地认罪。进了监狱,即便是举世无双的圣贤,也会变成逆天罪人。无论多么坚强的人,都会被逼出谎言或咬舌自尽。赶明儿针对我父亲的大理寺会审,本宫命你们豁命抗旨!”
“抗旨?”众人面面相觑,惊慌失措。
“你们的生路是,必须肩并肩手挽手,共同冒着生命危险抗旨!”
蔡妃说罢,向他们展示一个白帛册子:
“这些年你们和我父亲的来往,大小事全记在这本帐薄上。我们同着坐一条船,如今这条船漏水,就要沉没了!我们将一起沉到渊底。你们都有家小,都不想被诛灭九族。如今,是一起跳到岸上或一起坠入海底,命运不是握在官家手里,而是握在你们自己手里!关键时刻走错路,结局必然是抓着烂麻绳上天……”
众人瑟瑟发抖,目光交汇,跪地磕头道:
“微臣愿听娘娘吩咐!大恩大德的娘娘千岁……”
几天后,赵佶和刘太后设定的三司会审,变成了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大臣们一起抗旨不尊,大理寺大堂三司缺席,门前外跪满了祈求释放蔡京的朝臣。
此夜,群臣转移阵地,一起跪在延和殿前呐喊。赵佶命太监冯益穿了他的衣服,坐着看折子,他自己从后门悄悄溜到仁明殿里。王皇后在昏黄灯影里迎进赵佶,跪礼已毕道:
“这些乱臣贼子!竟敢抗旨不尊、围堵便殿,这是要造反吗?”
赵佶满脸颓丧,心有余悸:“可见蔡京权势之重,影响力根深蒂固……”
王皇后冷笑道:“这些人都是蔡京的死党!就该尽行诛杀,以正纲纪!”
赵佶抚着胸口道:“不可,朕要做仁君……”
第二天赵佶早朝,大殿里聊聊数人。被刘太后、王皇后、赵挺之收买的大臣,也因惧怕蔡妃的那本致命帐薄,尽行倒戈,和蔡妃号召的那拨人一起转移阵地,跪在午门外的广场上,哭求释放蔡京。
刘太后拍着宝座上的玉石扶手,满面冷笑:“皇帝设朝,大臣空位,这简直荒唐透顶!以哀家看来,这些人全部该杀,不容姑息!”
赵佶满面惶然,彻底丧失了帝王威严,茫然环顾空落的大殿,望向刘太后:
“朕是仁君,皇嫂啊,难道……只有……释放蔡京?”
“不能放!”刘太后瞪了赵佶一眼:“放虎归山,必更伤人!”
冯益小跑步来到午门前,见这些养尊处优的朝臣们,各个被风吹得脸色晦暗,嘴上绷着血口,或头冠歪着,或发髻散乱,或摇摇欲坠勉力支撑。唯那目光,却像负隅顽抗的斗兽。
冯益面色白净,目光灵动,身上绯色交领大袖衫,扶扶头上幞头,扬声传旨:
“官家有旨,命你们每人写份请辞,三日内交上来,否则,诛灭九族!”
像是顷刻下了冰雹,大臣们被谕旨砸得摇摇欲坠,晕倒者由人扶了下去,清醒的议论纷纷,惊慌失措:“将我们全部辞退?辞退啊……这个昏庸的赵佶!”
“官家出险牌了!朝廷要大换血了啊!”
“不答应辞退,便要诛杀。狠心的官家啊!”
“咱们要完了,这些年千辛万苦的经营,毁于一旦了!”
终有一老者道:“官家既不诛杀,也不会辞退,只要我们顺从,别和他对抗。”
“老兄说的对!臣从君,忠也。臣抗君,逆也!咱们可都是忠臣……”
赤金烛台,白玉花薰,曲径瓷瓶里一束艳艳红梅,沉水素香,被烛火撩拨得分外迷离。
“官家心慈,放了请求释放蔡京的那帮佞臣。不一举扳倒蔡京,你我将无立锥之地。”王皇后说着,递给赵挺之一个册子:“这是汴京最大的猴头燕窝商的行贿纪录。我许他三年独家经营权,他便答应通力合作。他历年向蔡京及朝廷大臣所行的贿赂,足以买下这个朝堂!”
赵挺之翻看纪录,看到了自己和很多人名字,惊诧、羞愧:“臣,臣乃身不由己……”
王皇后面色无波:“你是蔡京门生,这个本宫理解。你将这册子交上去,若促成这次朝廷大换血,除去混乱朝纲的奸佞,则社稷永固,国泰民安。大人功高至伟,必将取代蔡京!”
赵挺之惴惴拿走册子回到家里,小心翼翼的撕下有自己名字的那页,第二天早朝时交给赵佶。赵佶看着册子瑟瑟发抖:“贪腐,满朝都是贪腐之人!立即拘捕!严加审讯。”
蔡贤妃披着狐裘斗篷,由两个宫娥扶着,一步一滑地走过雪地,被风吹得浑身发抖,也不肯缩起脖子。从小到大,她实在没遭过这罪,虽说来时坐了轿子,可这段路需要保密,只带了两个心腹宫娥、四个心腹侍卫。她免不了望着雪幕,一路皱眉、发憷。
终是看到了在雪地上瑟瑟发抖的茅屋,蔡妃释然一笑,扶着宫娥、带着侍卫,悄悄走近。
侍卫们持械把风,蔡贤妃滞后,由两个宫娥在前,轻轻推开破烂的门扉。
相貌猥琐的中年男人听到动静,忙从草铺上的破褥里爬起,看到蔡姬颇觉惊慌,跪地磕头:“蔡千金……不,贤妃娘娘!”
第020章:柔肠一寸愁千缕
窗口吹来不绝的寒风,蔡贤妃四下看看,觉得这样的茅屋和外面并无二致。又见正中的木柱像要倒塌的样子,她急忙往远处躲,拢拢斗篷道:
“躲在这鬼地方,便以为本宫找不到了?与皇后合作,她会替你赢得三年独家经营权?脑子被门挤坏了吧?行贿,非法谋利,罪不可赦!但只要你咬紧牙关不承认行贿,我便可以救你!且许你五年的猴头燕窝及绸缎独家经营权。”
商人扬起臃肿的面庞,似不相信她的言之凿凿,又十分惊恐地磕头,作揖:
“请大恩大德的娘娘饶过小人吧,朝廷水太深,一不小心便有性命之虞……”
“放心,你和我父亲相交多年,荣辱都在一条链上绑着。我断不会陷你于水深火热!”
蔡贤妃临走,拿了商人出示的贿赂薄复制黄本。
竹林边阳光充沛,少年李迒跟着木易演习回马三抢,累得满头大汗也不歇息。
木易边陪他操练边长声指点:
“入门引路需口授,功用无息法自修。静以待动有上法,动以处静有借法;借法容易上法难,还是上法最为先。起如箭攒落如风,委摧崩绝手搂手……”
李迒随了父亲儒雅随和的性子,但多了几分刚勇威武。他练完一套枪法,擦擦汗,将鹿皮水壶递给木易,语气铿锵:
“刚勇兼备,开合相宜……我要练好武艺,杀了害我父亲的奸贼!”
李清照和母亲在一旁观看,指指点点。守孝期间,身着孝衣,使妙龄女子益增俏丽。
李清照头上云髻,一支白玉嵌珊瑚珠双结如意钗,鎏金点翠耳坠,脖子里白玉夕颜花链子,腕间九弯素纹平银镯子。她听到弟弟的话不由一愣,担忧道:
“母亲,弟弟还小,休要叫他心怀仇恨。”
王月新点头道:“明白,你我早晚里多说说他,叫他早些明白武以止戈的道理。他性子随你父亲,温厚和顺。”
二十出头的李清照,比少女时多了几分妩媚韵致,望着竹林起伏道:
“母亲说的是,喜好逞勇斗狠,必不能快乐的活着。”
王月新点头称是,忽神思一转道:“昨儿你二表姐有信儿来,说孟后被废,一直在孟家住着,闭门不出,清修念佛。宫里那帮人却忘不了她,隔三差五的往家里跑,巴望着能倒腾出些事来……”顿了顿,又道:“她们也没忘吴婕妤。陷入那个圈里,也真难为了她。”
说起吴婕妤,李清照心里涌起钝痛,叹道:“她起初被蔡妃不容,蔡贤妃勾结郑贵妃,郑贵妃与乔婉仪、韦郡君又是铁板一块,共同构陷她,将她关进冷宫。刘太后忌惮蔡郑二妃,要保她外甥女儿的皇后之位,便将吴婕妤昭雪冤枉,放了出来。”
王月新道:“她后来怀孕,又被人下药,滑胎。郑贵妃恃宠请命,将后宫来个大清查,实是借机换血后宫,觊觎后位。她连御膳房掖庭宫都没放过。宫里死了好多人,换了好多人,上上下下都是郑贵妃的耳目,竟将个王皇后架空。可怜了冬雪那丫头,被处置了。”
李清照呆住了:“冬雪……死了?她一个丫头,犯了什么罪?母亲快告诉我!”
王月新泪眼婆娑:“这都是郑贵妃大清查的结果……说冬雪勾引官家,与吴婕妤反目,在茶点里下毒,害得主子滑胎。”哽咽难言道:“冬雪这丫头一向精明,没的到了宫里,便成个糊涂人了?”
李清照有些恐惶,语气笃定道:“冬雪会背叛主子、勾引官家?我不信!我不信!母亲可知蔡妃最是不容吴婕妤?郑贵妃又是蔡妃的同谋?吴婕妤滑胎,必是蔡妃下的手。吴婕妤身边,也就冬雪是个得力的,便被当替罪羊处置了。”彻骨彻髓的冷,李清照后退着道:
“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
王月新叹息道:“即便如此,又能怎样?这世间许多事,本无真相,就如你父亲和外公的死,是蔡京?是赵挺之?”
“母亲,你不要说了……”李清照又想起很多很多,也想起明诚,忍不住嚎啕大哭,哭着朝院里奔去。
自回到原郡章丘,她常是一个人,一支笔,在红尘之外飘浮着,不管以怎样的姿态,终难逃心事苍老、悲凉。
李清照的沉痛、悲郁一直延续到夜晚睡前,躺在床上,转侧难眠。
夜色静谧,被坊间歌声和华丽面孔装饰得扑朔迷离的汴京夜景,已变得遥不可及。那些曾令她浑身软绵的痴情等待,那些朝思暮念魂萦梦牵的苦楚,又一次被海潮般绵延的悲伤、失意、孤寂撩拨得跃跃欲试。野花与青藤纵横交错,她比它们还要渴望缠绵;彩蝶迎风飞舞,如同她的心纷忙迷乱。积累的痴情只需一个小小缺口,便会决堤,一泻千里,蔓延成灾。
“学会爱自己,别带着悲情入睡。”
她再三提醒自己,索性坐起来,在宣纸上修改了新作《点绛唇》:
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
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
倚遍栏干,只是无情绪!
人何处?连天衰草,望断归来路。
她常常一人一萧,游走在黄昏时的白云湖畔,看夕阳从树梢一点点滑落,湖水益发幽蓝,与远山一起,化为深沉的夜色。
红幔重重,轻轻摇荡,满屋流淌着华贵气息。桃心木桌上红锦铺陈,边缘垂着双层流苏,放着两杯玫瑰花杞菊茶。蔡贤妃端起紫琉璃杯轻抿一口,拿着贿赂薄,咬牙切齿:
“那商人知晓轻重,绝不露面!可恨那赵挺之竟有掘地三尺之功,拘来那商人审讯,酷刑用尽,那人拒不承认行贿,也不承认贿赂单出自他手,单凭核对笔迹不能定案。赵挺之这小人为避风雨,就躲进了王皇后的虎穴。”
前时刘淑妃病逝,乔婉仪便进了淑妃,在郑贵妃左首坐着,居中坐着郑贵妃,居右坐着刚晋为才人的韦薇。郑贵妃婉然一笑道:“对于狩猎者,进入虎穴该是幸运才对。”
蔡贤妃合上贿赂薄的复制黄本,满面得意:“仅凭一个账单,官家难以治罪群臣,但他会想方设法,慢慢铲除账单上的人,最后也不会放过赵挺之。在铲除的过程中他会想,原来我父亲犯的过错,是所有人都不能幸免的。既然所有人都不能幸免,他便会原谅我的父亲。”
郑贵妃笑道:“妹妹这话不错,蔡大人定会获释。”有你父女不停的出牌,王皇后才会频频出错,这事儿真是不错!
蔡贤妃朝郑贵妃三人笑道:“为了最后的胜利,我们都要盯紧仁明殿,不要麻痹大意。我们要用冬眠的蛇的耐心,等待着他们的野心一点点暴露,咱们便迎来灿烂的春天!”
郑贵妃惬意地吸进窗外花香,妩媚一笑:
“若没了赵挺之,皇后便成了没牙的老虎,反之亦然。”
乔淑妃抿嘴一笑道:“赵挺之是个小人,为了攀龙附凤,重修族谱,硬是将他山东诸州赵氏和陈桥兵变赵氏扯在一起,强牵为宗室。那时为彰显无私,请旨为三儿子和离,还说什么为了大宋社稷稳固,要彻底断绝与奸党的关系。”
郑贵妃捻着桌边缘红锦上的流苏,乜斜着眼看蔡妃:
“到孟忠厚家拜访孟后,结果如何?”
蔡妃俨然道:“可恨那孟后甚是窝囊,不敢合作。还说,知晓刘后当年害她的那些老宫人,早已被赶尽杀绝。”
郑贵妃神情笃定:“无妨,那贿赂帐单,早成了贴在官家心上的丝网,他着急上火,要揭掉丝网,要除掉贪赃枉法的朝臣,肃整朝纲。整个过程,他会重新审识赵挺之和蔡大人。”
蔡贤妃释然道:“姐姐说的没错,我们只需耐心等待。”
极静的午后,屋顶的光纤在风里发抖。李清照站在书房的窗口远眺,遥想锦屏山下,水草起伏的田垄,晚归的牧童,远去的少年情事,被落英埋藏,被时光过滤,化作殷红的思念,写进泛黄的诗笺。
王月新拿着喜帖进来,笑得合不拢口:“你四舅的美娘将要大婚了,嫁的是江宁才子秦桧,这秦桧进士及第,如今已是太学正了。”
窗外吉光片羽,万丈红尘,李清照心里很是淡然,面上作笑道:
“这秦桧满腹经纶,学富五车,真是该恭喜我四舅一家。”
王月新在红木云纹桌旁坐下,满脸欣慰:
“女孩子家,嫁个好夫君本是福分;免了父母的烦忧,亦是尽孝。自李唐以来民风开放,女子和离再嫁,都不算什么稀奇。女儿家好年华甚少,一转眼便是迟暮。”见女儿垂目不语,又道:“照儿,我早就想说说这事,你也该趁着年轻,挑个好人家嫁了吧。”
自女儿回来,自然少不了狂蜂浪蝶萦绕谄媚,或乡绅土豪之家休妇再娶的。明明是贪恋美貌,却摆出可恨的“怜下”嘴脸,三番五次的托媒上门,横的竖的皆被女儿横眉睖眼的推脱。
王月新看得很清楚,女儿心里只有那奸臣的儿子!
李清照将刚写的词稿朝窗前推推,让墨迹晒着太阳,干的快些,朝母亲道:
“女儿为父亲守孝,需得三年。”
“谁说要三年?满两年便可。女儿家好年华不多,李家的列祖列宗都会体恤的。”
李清照沉声道:“打小母亲就让女儿读《列女传》《女训》《女诫》,我如今却不明白,读这些为了什么?”
王月新抑怒道:“书上那死道理,只为诫勉后人。而世事多舛,活人没的就该灵活一些。”
李清照轻叹一声道:“母亲信奉道学,道家的精神自由,可还记得?”
王月新嘴角一抹讥诮的笑:“你只管自己自由了,可想过你母亲的感受?和离的女儿久居家里,少不得被人说笑。这长长短短我也不怕,单怕我儿错过美好年华,徒留遗恨。母亲的这片心,照儿你可知道?”
李清照想了想,越性直言道:“明诚说过,一定会来迎我回去。女儿岂能……背信抛义!”
王月新受了惊吓,站起来扯住女儿道:“什么……迎你回去?他若有心,早就来了。他是丞相之子,必定早已另娶结发了。傻孩子,你怎么,这样傻啊……”
母亲说罢,哭着走了,李清照一时石化。
春香一阵风似的进来,笑逐颜开道:“姑娘,姑娘,姑爷来了!”
李清照倏然呆住,嘴唇抖了几抖,却没问出一句话来, 不知怎样才能掩盖眸中的情潮。
“真的是姑爷来了!姑娘。”春香的声音小鸟般聒噪。
“快,快帮我换衣!”李清照一下子跳起来,弄掉了桌上诗笺,也不捡拾,在春香的服侍下飞速的换了第四套衣裙,才觉满意,对镜拉衣袂,整头饰,心跳不已,双颊彤红。
日子如此枯瘦,他却无处不在,叫她日思夜想。
赵明诚随着夏雪进来,四目相望,仓惶流失的岁月尘埃化作指尖浮光掠影。两个人两双手,都在瑟瑟发抖。十指紧扣,热泪盈眶,百感交集。
“照儿,你瘦了。”
“明诚,日夜相思,教人如何不瘦?”
孤独流泪的那些深夜,他的浅笑如轻雾般萦绕,眉梢拧着栀子花的苦涩味道。
她猛地扑进他怀里,泣不成声:“两年了,明诚,两年了……”
两年了!春花落尽夏花开,时光的脚步总不停歇。野花迎风倾诉衷肠,绿草抖动出无尽忧伤。柳枝坠入悠悠碧水,搅乱了芳心柔情荡漾。秋风过后黄花堆积,宛如流光的印记。积攒了一冬的心事,又被青鸟殷勤问起。每个春天都如期而至,而他的许诺却音讯来迟。
丫鬟们悄悄退出,越窗的阳光将屋子涂满苦涩的温情。赵明诚一身丝綾蓝袍,头上嵌宝紫冠,鬓若刀裁,眉如漆染,目若琉璃,脸上闪着珠玉般的光泽,容色俊逸得不似凡人。翰林院里的内外兼修脱去青涩,益发使他器宇不凡风仪超群,就算是随便披个麻袋,也能愧煞仙人。这种脱俗之美,竟是不能用言词去形容。 
李清照抬手抚过他清俊的眉眼,情不自禁地将唇递了上去,和他柔绵的舌头做一番抵死纠缠。
汹涌的激情在皮下奔走,他将她抱得更紧。她豆绿色皱绸裙襦,朝天髻上玉凤钗,散发着他最为喜欢的姑苏水乡韵味,那似乎封存着他前世的记忆。
曾经的无数个静夜,他都与她漫步十里秦淮,醉依二十四桥,在桨声灯影里共揽一弯新月,共枕一脉春风。
砰的一声门响,王月新站在门口,脸色铁青地怒斥:“赵三,你滚!”
赵明诚愕然转面,瑟瑟跪地道:“拜见岳母大人!”
王月新怒斥:“滚开!别在这儿惺惺作态。”
“不,岳母大人,我们……是心心相印的!”赵明诚磕头,哭道。
王月新步步逼近,目呲欲裂:“你既然和我儿心心相印,那么,害我父亲、夫君,将他们关在大牢里的人是谁?请旨遣离我儿的人是谁?毒杀我父亲、夫君的又是谁?都是你的禽兽父亲在背后作俑!你既与我儿和离,又何故再来蛊惑?我李家的土地公都容不得奸人,来人,快将这奸贼轰了出去!”
下人们来赶赵明诚,李清照在旁死命的护着。王月新生硬地将女儿拉开,命下人将赵明诚拖走。
李清照追到门外,伏地痛哭,凄伤、绝望到了极致,泣不成声,跪向追来的母亲:
“那都是他父亲的事,他是无辜的啊……”
王月新怒指女儿:“他是无辜的?照儿,你别再受骗了!相府公子,岂有独守空房之理?听说他已纳了几房妾室了,还要来骗我儿!”
“啊,啊……”李清照如被巨石击中,面色苍白,落叶般瑟瑟后退,直跌到墙角。
痴情错付,虽生犹死!
李清照五官扭曲,泪流满面。世上有没有一种忘情药,让她立即服下!
赵明诚被推着向外走,眸中满是屈辱、不甘、凄冷,面色涨红,声嘶力竭:
“照儿,你别信,那是谣传,谣传!”
嘶吼的赵明诚被下人们拖到大门以外,摔倒在地,绝望的看着朱漆大门砰然关闭。
王月新朝呆若木鸡的女儿道:
“赵挺之这个奸贼,很快会遭报应的!蔡家正在搜罗证据、反手一击。”
“不,不……”李清照呓语般的否定。
兰棂带着一位神情畏怯的士林,匆匆来到慈元殿前,见千株白牡丹盛开,恰似千堆白雪,雕梁玉柱,丝帷纱帐,雪蛾玉柳。
当值的宫娥太监毕恭毕敬的行礼:“见过大娘子。”
兰棂不理,只对那士林道:“你在此等候召宣,不要着急。”
赤金烛台上烛光摇曳,蔡贤妃在美人榻上躺着,一个宫娥牵着她手涂着蔻丹。
兰棂进来递上一张血书,低声笑道:“赵明诚的。”
蔡妃看罢血书,仰头冷笑:“清除奸党,还我大宋清明社稷?这分明是赵挺之父子勾结奸党余孽,试图谋反,要血洗朝廷!”
兰棂扯着嘴角冷笑:“赵挺之如今身为首相,颇得官家宠信,正在加固萧关,修筑关中烽堠、边墙(长城)、墩台、堡寨等项,口口声声要为国尽忠。”
“什么为国尽忠?假公济私,为赢政绩!”蔡妃面上覆了冰薄的讥诮,蹙着眉道:“萧关居八邵之户背,管三镇之要,是三关口至瓦亭峡的一段险要峡谷。我大宋以萧关总摄三关,为最后一道屏障,历代重兵驻守的军事要地。秦设乌氏县,修长城,汉置高平城,汉武帝六出萧关。唐通丝绸之路,宋修城筑寨,防御西夏北辽。不管他赵挺之行事有多高调,左不过一只秋后蚂蚱!”
“娘娘要行动快些,可别等赵挺之坐大。”兰棂听到“秋后的蚂蚱”十分快意,狐眼流波,别有一番心思:
趁着赵挺之加固萧关,她借助齐州旧势向萧关输送役夫,获利不菲。即便赵挺之倒台,朝廷加固萧关的计划不会停滞,丝毫不影响她的收益。自蔡家败落赵家崛起,她重新审视蔡莜的拈花惹草、赵明诚的洁身自好,更加充分肯定,往昔的那份少女情怀丝毫没有骗她。李清照被遣离后,她数次借故接近赵三公子,软缠硬磨都无法奏效。渴念美味不能入口的感觉,常常使她妒火中烧,夜不安枕。
蔡妃起身拿出一个黄本,递给兰棂:“血书,加上贿赂薄,赵挺之便是我案板上的肉了!”
兰棂翻开贿赂薄,看着赵挺之的名字,双目放射出凛冽剑气:
“娘娘就该立即拿血书和贿赂单去见官家,告赵挺之这小人受贿、谋反,处置他全家,诛灭九族,为父亲入相铺平道路。 ”
蔡妃朝兰棂冷哼,怒斥:“你就是属鼠的!只能看到眼前一寸。你要把这种小聪明变成大智慧,将疾雨变成静流。就像道家说的致虚极,守静笃,一切自然会蓬勃生长。”
兰棂心里不服,却垂眸低笑:“娘娘教训的是。”
蔡妃冷笑训示:“时机未到,便急慌慌的你告我、我告你,只是会被看成狗咬狗。赵挺之初为首相,一定会不停的倒腾,以纳权固宠,排除异己。且等他演到官家厌倦、怀疑之时,本宫便会一举翻牌!本宫一向认为,守静笃不是一种天生的心境,而是理智和欲念相持不下的斗法,看起来才会宁静寡欲。这犹如决斗双方手中的武器,越是势均力敌,它们的形态看起来就越发稳固。”忽疑惑道:“这血书从哪儿来的?莫要再着了别人的道,反成诬告。”
兰棂笑道:“翰林学士朱勇,在门外候着。”
蔡妃扬声道:“传他进来。”
宫娥应声出去,片刻,那士林低头进来,细小的双眼,略嫌拥挤的眉目,神情忐忑,跪在一片烛影里道:“贤妃娘娘,下官乃是翰林学士朱勇,赵明诚的同僚,拿来这血书可不容易。花了许多钱,买了许多金石,才赢得赵明诚信任,能随意出入他的书房……”
兰棂朝蔡妃使个眼色,蔡妃笑道:“知道了,你且下去,本宫会擢拔你,绝不食言。”
待那朱勇退下,蔡妃扬声道:“传商人。”
瘸腿的商人应声进来,伏地参拜。
蔡妃扔给他血书,眸光冰冷如刀:“这是赵家谋反的罪证。他和王皇后害你身陷囫囵,又弃你于不顾。而本宫许你的猴头燕窝和绸缎独家经销权,早已兑现。”看看他的伤腿道:“你不妨先做准备,到时若招出向朝廷官员行贿的引路人是赵挺之,本宫便给你猴头燕窝和绸缎的永久经营权。”
那商人猥琐的面色一片惨白,跪地,慌乱地磕头,哭道:
“小人被赵挺之捉来佐证,腿都打瘸了。即便满世界都在诛杀小人,只有大理寺可以躲避,小人也不敢进去了!求娘娘以菩萨般的慈悲之心,让小人出去,自生自灭吧!”
蔡妃冷笑一声,翠袖一扬,禁卫军押进来一对老人和两个孩子。
老人孩子一齐朝那瘸腿商人哭喊救命,原是他的父母、子女。
蔡妃微微一扬眉梢:“猴头燕窝和绸缎的永久经销权,加上你父母和儿女的命。最后一笔交易,如何?”
那人捶胸顿足,仰头痛哭道:“民不和官斗,民不和官斗啊……”(未完待续)
-End--
审稿: 张简   图:网络  美编:May

作者简介:郑洁,河南邓州人,酷爱文学,素习传统文化。曾为杂志编辑,现为自由撰稿人。两耳不闻窗外事,不辞辛苦专码字,出版了长篇小说《流泪的罂粟》《与谁共舞》《醉芙蓉》《烽火红颜》《婚前诱惑》《李清照》,散文集《梨云梦暖》。
作者往期作品回顾:
郑洁  |  李清照 (17-18章,长篇历史小说,修订版)
郑洁  |  李清照 (15-16章,长篇历史小说,修订版)
郑洁  |  李清照 (13-14章,长篇历史小说,修订版)
郑洁  |  李清照 (11-12章,长篇历史小说,修订版)
郑洁  |  李清照 (9-10章,长篇历史小说,修订版)
郑洁  |  李清照 (7-8章,长篇历史小说,修订版)
郑洁  |  李清照 (5-6章,长篇历史小说,修订版)
郑洁  |  李清照 (3-4章,长篇历史小说,修订版)
郑洁  |  李清照 (1-2章,长篇历史小说,修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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