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家的后花园
一一一谢家台门的往事(章节选)
作者︱谢越芳
母亲是浙江绍兴人,也是姓谢的。祖祖辈辈都生活在绍兴。
母亲家的谢家台门与周家台门(鲁迅家)的后花园是相通的。一扇被岁月侵蚀得有点变色的常开小门,算是分界线。
当母亲她们几姐弟幼年会玩耍奔跑时,就是在二家花园内蹿来蹿地去捉迷藏。在母亲的印象中没有见过周家的主人们。以年份推算,母亲的爷爷应该是同周树人(鲁迅)同辈,他们的年龄相差在4至5年之间。因此,母亲姐弟会进出二家花园玩耍时,是日伪时期。鲁迅早已于1936年在上海病故了。周家的花园比谢家的花园大,花园内的一片竹林最茂盛。竹林基本不用怎么打理,每到笋期,如春天的春笋,夏天的边笋,冬天的冬笋,都生长得密密麻麻,甚至很多笋都从泥土中延伸至谢家花园。无意中外公家年年可吃到周家花园的笋。
谢家台门与周家台门都是处于绍兴最好的地段(今天算市中心)。
绍兴坊间有一种说法:讲绍兴故事,如果不讲“沈园”与《钗头凤》,不讲陆游与唐琬,就等同产品没有产地,古董没有年份一般!
外公家步行4分钟左右就是“沈园”,绝对算隔壁园子。如今游人读那首《钗头凤》令多少人彷佛回到那人文风流的南宋。恕我说几句隔壁园子的话:在情感面前非常窝囊的陆游,是一位大才子大诗人,一点不假!可他除了会写荡气回肠的情诗情词外,在真正的爱情面前就是一个懦夫。自古婆媳就是天敌,特别是儿子倾心喜欢的妻子,老太太是绝对要处处挑剔的。陆老太太也难逃此心理“定律”。故而对儿媳唐琬从看不顺眼到嫉妒(她认为唐琬抢了儿子对自己的爱),最终逼陆游休唐琬。借口唐琬无所出,那个年代是人人可纳妾的,这个理由不算理由(注:陆游二婚后又纳妾的)。硬生生拆散儿子的婚姻!在爱情面前毫无坚持的陆游,连自己喜欢的妻子都保不住,算不算是男人大丈夫呢?!但一定是位非常孝顺的好儿子。既然与唐琬缘分已尽,最好以后不要再见。可是多年后偏偏命运让他与前妻在“沈园”再次相遇,想必内心一定是五味杂陈,唯有与杜康“共舞”,喝了几碗绍兴老酒,词情大发,写下千古名作《钗头凤》,才情丰沛的唐琬看了这首词,内心一定不好受。EQ再高也会有情绪波动。一怀愁绪,几年落索,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人间风月缱绻,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人间离合聚散,是朝暮,最难全……假如他俩没有这次“沈园”重遇,假如陆游没有写《钗头凤》这首缠绵悱恻的消魂词,可能唐琬不会这么快香消玉殒(后人的文学作品和民间戏曲都这么认为)。可惜现实没有如果,唐琬陷入《钗头凤》这首词的意境中,难以自拔!叹一句:自古才女多情不寿!唐琬用生命为《钗头凤》买了单。陆游在“沈园”留下《钗头凤》之后,啥事没有了,该干啥就干啥啦。沈氏园也因为《钗头凤》,而名声大噪。其实根据当时文人在《三山志》中的文字记载:“赵士程(唐琬第二任丈夫)无妾,有一儿一女,乃唐琬所出……”。陆游母亲的指控:她不育,是否很荒唐?!唐琬的儿子名:赵不熄。此段真实史很少有人提起,戏曲中亦暗示陆游休妻是唐琬的身体问题,掩盖陆游在爱情面前退怯的理由。今天,我在此篇拙文中,为唐琬人生增添一点个人资料,还她更接近真实的人生故事!唐琬与情投意合的陆游不能白头到老,是这对壁人的终身遗憾!幸运的是她再婚后很幸福,丈夫赵士程对她非常好,而且家世显赫,绍兴望族,南宋宗室,宋太宗玄孙赵仲湜之子。俩人育有一双儿女,她的早逝是否真正与见了陆游后,读了《钗头凤》有关?有待考证(以上纯属我个人的看法)。“沈园”成了今天绍兴的旅游圣地!反观鉴湖女侠秋瑾,倒是更似血性男儿。为理想信念抛头颅,洒热血,决不含糊。外公家离秋瑾家约十五分钟路程左右。三味书屋,百草园,咸亨酒店都在那一片。如今叫:越城区。(隔壁园子的花絮暂讲这些了,继续说谢家台门的往事)
1938年日军侵华后,很多城市都成了沦陷区。绍兴也不例外,城门关闭,市面萧条,人人尽量躲在家中避祸。母亲的娘娘(绍兴话:奶奶的意思)总是天天唠叨,对孙女孙子们说:弗要到台门外头去戏(绍兴话:玩),去后花园戏戏好哉。外头有日本人,兵慌马乱的,慌兮兮……此时谢家台门的顶梁柱就是外公了。因为,三位弟弟在沦陷前,随着民国政府的迁都,他们也都去了重庆做生意。外公的父亲在50多岁时,算壮年吧?突然猝死,或更确切地说是为了四儿子的婚姻给气死的。对方用调包计的方法成就这桩婚事(此段往事,另有文字细述)。如今谢家台门,除了女眷和小孩,就是外公撑门庭和一、二位男佣帮手。1945年抗战胜利,外公的三位弟弟从重庆衣锦还乡,都发了财做了大老板。同样他们也给自己埋下了朝代变更后的悲剧因子……(此乃后话了)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是刘禹锡的《乌衣巷》诗中的后两句。诗的背后藏着血腥或说是悲剧。
谢家台门,不知从哪一代开始,对读书和仕途心灰意懒了。可在祖上,绍兴谢家出过不少名震天下的文化人。比如谢灵运吧,妥妥的天才学霸,才华非凡。自负骄傲地称“魏晋以来,天下才有一石(一石等于十斗),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当时的读书人,最终都会入仕途的。可仕途的凶险没有人可以预测的。谢灵运四十九岁时被“文帝”以叛逆罪处死。听说他的墓冢在江西宜春市万载县(不知是否衣冠冢?)。也许这种读书人仕途的结局,令谢家后人明白安全第一,生存才是硬道理。所以,在母亲爷爷那代已有一条家族信条格言:“做官做吏一蓬烟,生意种田万万年”。奉行子孙不用多读书,只要文化程度在中学毕业左右,能写会算就去学做生意。做个自食其力的布衣白丁人。外公是长子,只有他做了“状师”,俗称“绍兴师爷”。母亲的爷爷在世时,外公的职业算打“风流工”,即赚不赚钱无所谓,凡事有自己父亲支撑着整个家族的一切开销。可是当顶梁柱塌了,兄弟们也分了家了,各过各的了,那么外公这种职业算半桶水“文人”,养家糊口就相当吃力了。二月河的历史小说《雍正皇帝》里面的绍兴师爷邬思道,彷佛相当厉害,他的计谋可直达天庭。凭智能在顶级官场游刃有余,这么非凡的绍兴师爷,也许是作者创造出来的吧?现实中的绍兴师爷,大富大贵的很少,大智大慧,才华超群应该去考状元了吧 ?所以,现实中外公的职业,注定发不了财,更无法同三位亲弟弟比身价财产。八年沦陷,四年内战,耗尽了外公这房的那点小家底。家道中落这也让外公无意中买到了下半生的“平安符”。这也是后话了!
日伪时期,日本兵可以闯百姓民宅,没有顾忌。全绍兴只有一户人家,他们是不准乱闯乱进的!那就是周家台门(鲁迅家)。虽说周家台门里已无主人,大门长期关闭,里面也就几 位家丁看护大宅,可这个禁令日本人自己守得牢牢的。这也使得外公住的那条街似乎有个“安全岛”,通往此岛的通道就是谢家台门后花园。
日本人好女色,不用我细说了。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总会发生天有不测之风云。某天下午,一群小姐,太太,女学生模样的女眷,慌里慌张地往谢家台门冲进去。当最后一只穿着旗袍的脚跨入谢家台门,外公用秒速关上了大门。说时慢,那时快,日本兵也就在此时赶到谢家台门口,面对厚重的大门开始穷敲猛拍。外公叫男佣顶住大门,他去后花园帮邻居的女眷们转去周家花园躲藏。这样一来二去,拖延了十分钟左右,等外公打开大门让日本兵进来搜家时,招待外公的“头盘菜”,就是扇了数不清的耳光。打到日本兵自己的手也酸了,才停下来问:花姑娘在哪里?外公此时心中有底,说话当然也硬气,答道:我们家里没有花姑娘!日本兵更生气了,心想我们明明看见一群女人进了你们家门,还敢在皇军面前撒谎?!又想打外公了。外公马上说:所有的厢房,书房,厨房,柴房等等你们随便搜!日本兵心中自信,这么多女人难道变成蚂蚁不成?!钻入泥地下去了?果然搜了二十多分钟,一无所获。恼羞成怒的日本兵,再教外公带路一进一房的再搜一遍。这次到了后花园看到那扇小门的小铜锁发愣,心中一机灵,叫外公打开小门,他们要过去那个园子里看看。外公胸有成竹地同那日军翻绎说:此园子乃是周府(周树人家)的后花园,进不得。翻绎点头后,叽哩咕噜地告诉了日本军。只听到日本兵嗨.嗨二声后,垂头丧气地离开了谢家台门。等日本兵全部走出台门,外公匆匆关上大门,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长衫的上半身已湿透。算大家都躲过一劫。身娇肉贵,细皮肉嫩的谢家大少爷,三十多岁了,第一次被人打,而且是打在脸上。没有经过日晒雨淋的皮肤,二小时后那个五官变成平面图了。腮帮子(脸颊)肿得与鼻梁一般高,眼睛也成了一条缝。耳朵嗡嗡响近半年。以我有限的医学常识判断,估计当时外公有一边的耳膜打穿孔了。耳膜有自我修复功能,半年后自愈了。如果老年人耳膜穿孔需要手术修补的。此件事后,外公成了左邻右舍心目中的英雄!文绉绉的绍兴师爷,也多了人找他写文章及田地转让契约,说白了:多了工作和收入。邻居们逃过此劫,千恩万谢后,问外公:如果以后有难,可否再次躲进谢家台门,再转到周家花园内?外公答应:没问题,只是不能再让日本人追着看见进了哪个台门了。(至于这次是哪家女性,引到日本军追到这条街?大家也不提了,免伤和气)说实在话,外公再也经不起第二次扇这种满眼飞金星,耳朵嗡嗡响,嘴角鼻孔都流血的耳光了!邻居们经此一役,变得很精明了,一有风吹草动,就很快进入谢家台门,一定不让人见到“尾巴”。外公这条街从此太平了许多了。首先要感恩的一定是周家台门,在当时有这样的社会地位及威严和声望。也要赞一赞外公家为了邻居的安全,不怕惹麻烦的善良之心。鲁迅家的后花园,在那个特殊年代,造福一方邻居的平安!母亲回忆说,如当时谁家的女儿,姑娘,媳妇等等女眷,被日本兵糟蹋过,是怎个家族无法承受的痛和重。甚至家破人亡!
以上是“谢家台门的往事”之中的一段故事。岁月尘封了往事,文字记忆打开了一幕幕鲜活的民间史。平凡的百姓间,藏着真正的历史小故事。我写下这段往事,从母亲的爷爷那代算起(之前的不去算了),我已是第四代了。岁月太匆匆,逝去不留痕!
母亲晚年我曾跟她聊起鲁迅家的事。她对周家轶事的记忆,来自于她的娘娘(绍兴话:奶奶)口中。周家乃绍兴出名的书香门第,到鲁迅那代虽说有点家道中落(周家自己觉得),可在外人眼中,周家仍是富裕的家庭。儿子可送去东洋(日本)读书,大儿媳妇朱安(鲁迅的正室)也是绍兴大户人家的女儿,绝对是大家闺秀。1919年左右鲁迅赴北平任教,举家随同进京。此等荣耀在民国绍兴,可能也算绝无仅有吧?!教育大家蔡元培先生也是绍兴人,还当过北大校长,他的风头好像没有鲁迅厉害。我跟母亲说大家闺秀朱安守了一辈子活寡,母亲笑笑说:绍兴女人守旧胆小……我说也是呀!如果朱安大胆“吶喊”,我凭什么守活寡,可能周大公子还真喜欢上了呢。像鲁迅这样有棱有角有性格的知识分子,做她的妻子也必须有性格。一味迁就,哑忍,退让,效果一定是适得其反!秋瑾和朱安同是绍兴女人,却是二个极端的例子。,秋瑾的勇敢任性加自信,惊世骇俗!朱安的守旧和委屈求全,把自己的自尊颜面人格揉碎了,洒满一辈子踽踽而行的人生路。最终,如她自己形容的变成了一只延游螺(绍兴话:蜗牛的意思),永远徘徊在墙根边上与青苔一般低微!
任何往事都会被岁月长河淹没,城市的格局也会改变。母亲说她更喜欢她小时候的绍兴!八字桥,驼(绍兴话:大的意思)刚桥,小刚桥。静静的兰亭,悠悠美丽的东湖,庄严的大禹庙,巍峨的香炉峰,一条条两边嵌着鹅卵石的青石板路,河中央的长长纤夫道,一座座江南风味的石库台门,怎个城市古老而典雅,是岁月沉淀给予的气质,是浑然天成的美丽,没有任何人为加工……如今都换了容妆,太多人为修饰。母亲说:现在周家台门口的那个售票窗口(游客买门票的窗),一看就令人格格起(绍兴话的意思:别扭,怪怪的)!我调侃我母亲说:侬格觉悟太低了,哈哈哈哈……
2021年9月初修改定稿
作者简介
谢越芳,香港作家、香港作家联会永久会员。
作品:小说集《欲.憨.色——高头巷的故事》、《红粉奇缘》、《红颜》;短篇小说·纪实文学·散文:《云妮》、《燕子的梦》、《落红何价》、《青衣祭》、《老兵》、《女人如水》、《海娟的幸福梦》、《智慧藏民间》等等作品均刊登在《香港作家》杂志、《香港文学》杂志和香港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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