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出柜后,我再也不恨他了
我的父母都是公职人员,当年我妈生我的时候,爷爷看到是个女孩,气得一天没吃饭,认为我妈绝了他们老刘家的后。
那几年我妈所遭受的种种不公平待遇以及婆媳大战激烈程度想来也惨绝人寰,于是三年之后我有了一个弟弟。在计划生育政策风声正紧的年代,他的到来是全家当年最开心的大事。
我不清楚我爸是怎么在没有被单位开除公职的情况下弄来的准生证,总之这个弟弟的到来断送了我年岁不多的独生女生涯。在我还没有记忆的时候,就要和这个人一辈子争夺父母的爱。
小时候的我是个张扬跋扈的人,或许是因为在爷爷奶奶那里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导致我异常叛逆。而弟弟刚好和我相反,他温和而安静。
年节的时候回老家探亲,爷爷会给每个孩子零花钱让我们买泡泡糖,五毛钱,七八个孩子中唯独没有我的份。他一直记恨着我,他记恨我是个头生的女孩,害得他儿子差点丢了工作,花了好多冤枉钱求了好多人才弄来了准生证。
受了羞辱的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摸着农村老家的土墙根害怕被任何人发现,慢慢往外溜。这时三岁的弟弟举着两块泡泡糖冲着我大声喊:“姐姐,我买给你的!”
堂屋里聊天的大人一下子都被声音吸引过来,小伎俩被识破后我恼羞成怒,一巴掌打在他身上。于是,我也遭受了有记忆以来的第一次皮肉之苦。
从此,老家在六岁的我心中烙上了个不怎么温暖的烙印,每次回去我都像是如临大敌又哭又闹而我妈总得好言相劝软磨硬泡一番。
弟弟小时候长得很好看,浓眉大眼非常符合当时的审美观,深受阿姨们的喜爱。到了上学的年纪,天杀的他竟然学习又一直名列前茅,小学、初中、高中,从来没有掉出过全校前十,中考甚至考出了全市第三名的成绩。
相比之下我简直就是问题少女了,数学一直在及格线边缘徘徊,脾气又臭又硬,有早恋倾向,上学打耳洞,看言情小说,挑衣服爱打扮。
闭塞的小城里,体制内的生活环境,又住着职工大院,爸妈的同事们总是会拿孩子们比来比去。
谈到弟弟总是略带酸意地问妈妈怎么养出来这么优秀又帅气懂事的儿子,而我只能在旁边尴尬地陪着笑笑。有些好心的阿姨自以为顾忌我的情绪,象征性地问我“最近功课有没有进步呀”,我只能更尴尬地笑笑。
大人们都偏爱学习好性格好长得好的孩子,每当叔叔阿姨们当着爸妈的面夸赞弟弟的时候,我都像一根多余的木头一样杵在那里幻想着他们一家三口真的好般配啊,而我的爸爸妈妈在哪里呢?
既生瑜何生亮,初中读《三国演义》看到这句话我缩在被子里痛哭了一整夜。我承认我从小就嫉妒弟弟,我嫉妒他处处比我优秀,比我更能轻易得到长辈的爱,嫉妒他一出生就分走了原本属于我的东西,更嫉妒他是个男孩。
他什么都不用做,只是个男孩,就够我嫉妒的了。可我不能说,更何况我也说不出口。有这种心思就够混蛋的了,他是我弟弟,我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父母之外最亲的人。
可是,在十几岁的时候,我除了厌恶自己的多余之外就是嫉妒他能轻易地拥有我所不敢奢望的。
非典肆虐期间,家里非常要好的阿姨弄来两只所谓的疫苗,现在想来应该是免疫球蛋白之类的针剂。那位阿姨到我家来神神秘秘会谈了半个小时之后把弟弟带走了,因为只有两针,阿姨给她女儿留了一针,另外一针给了我们家。
直至今日,我仍然不敢开口去求证:这一针,是妈妈给了弟弟,还是阿姨留给弟弟的。但当我独自一人时,我的记忆里总会毫无预兆的,突然出现一个小女孩,趴在一栋老房子的门缝里,手指尖都是冰凉的,一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很多年后,我和当时的男友后来的老公在电影院看《唐山大地震》,两个多小时的电影我几乎全程都在哭,我把自己想象成了方登,为了救弟弟被妈妈抛弃的孩子。我知道,如果真有这一天,我妈肯定也会这么做的。
我一直嫉妒弟弟,但我似乎更应该爱他。只是人生的前二十五年我分不清楚爱和嫉妒哪个分量更重一些。
我在结婚的时候突然改变了态度,那时他上大三,从学校飞来参加我的婚礼,他在迎亲的时候哭得眼泪鼻涕肆意横流。我突然明白了之前的偏执其实有些不可理喻,这么多年我嫉妒的不过就是自认为他夺走了父母的爱。
其实不管爸妈爱我多少,他一直都是爱我的。我攒积的怨气对他发泄总归是无理取闹。
我开始重新正视我和弟弟之间的感情,尽管非常不愿意承认,但我依然不得不骄傲地表示,这家伙真的太优秀了!高考在第一志愿滑档到第七志愿的情况下,依然被全国排名前十五的学校录取。
我们过了两年相对友好的时光,一起去了很多地方旅游,这个家伙一米八一的个头不论走到哪里回头率高得都有点吓人,而我也终于体会到有个优秀帅气的弟弟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
转折来自弟弟第二次考研失败。
当年高考滑档,弟弟去了并不是特别感兴趣的专业,于是考研想报考北大的经济学。第一次考研准备不是特别充分,导致初试差了两分无缘复试。
他跟我说决定再来一年,余生不想给IT公司卖命。于是和两个考研同样失败的同学一起在学校附近的小区租了套房子,开始为第二次考研准备。
我们全家当然信心满满,认为第一年弟弟仅仅复习了三个月离复试就差两分,这次说什么也能进复试。
爸妈在老家也算小有名气教子有方的代表,我在大城市算是站稳了脚跟,弟弟如果考上了北大的研究生更是光宗耀祖的事,我们老刘家似乎祖坟上冒了青烟。
考研成绩公布那天,任谁都联系不到弟弟,家里人都有些慌。我网上百度了一下,发现通过身份证号和姓名可以查到成绩。结果出来的瞬间,我脑子是懵的。在电脑前大概待了两分钟,似乎不太懂,上面显示的成绩是缺考,所有的科目都是缺考。
第二天早上,我终于联系到弟弟,不敢给他打电话,因为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微信里我说查了他的成绩,但暂时没有让爸妈知道。过了很久他回我,“就是累了,放弃了”。
“因为什么放弃了?压力很大吗?”
过了很久,那边回了一条“考前两个多月,我自杀过一次,没成功,醒过来后就放弃了”。
“什么原因?怎么自杀的?”
“压力大,煤气自杀,我把窗户都封死了,但不知道怎么醒了。醒来特别难受就不想死了,之后我发了一条朋友圈,估计你们都没看懂。”
我赶忙去翻他的朋友圈,仅有的一条朋友圈没有图片,只有一行文字,距离现在快半年了。上面写着:快闷死了,我要开窗透透气。
我还在下面调侃:小心有蚊子哦。当时只以为是夏季炎热,谁承想,他刚从死亡边缘回来。
我打字的手有点哆嗦,问道:“是考研压力太大吗?”
那边又是很久的沉默,比之前更久的沉默。
然后,给了我一个更大的“惊喜”。
“考研压力只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的压力是我自己,我好像不喜欢女生。”
我的弟弟真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他向我坦白的时候并不是给我一个当头棒喝,让我可以直接有理有据地质疑他。他接二连三地扔给我深水炸弹,一个比一个威力大,让我没有办法去思考。
我害怕因为我不了解、不当的言语刺激到或者再次伤害到他,那次的对话最终在我的语言表达系统崩溃前草草结束。
后来得知二次备考的那年,弟弟交往了两年的女朋友出国了,两人和平分手。弟弟和女生开诚布公,终于认清了自己不喜欢女性的事实。
之后他再也没有跟我谈过相关的话题,我也选择了自动遗忘。日子就这样平静而缓慢地流淌着。弟弟选择了一家中型IT公司,只有妈妈似乎还心有不甘,总想让弟弟更上一层楼。
我开始在闲暇之余关注同性恋这个话题。老实说,看文学作品或者追剧的时候,女生或多或少都有过喜欢的CP,甚至喜欢给同性明星组CP。我也曾被《断背山》、《喜宴》、《阿黛尔的生活》等一系列电影文学作品里的同性之爱感动过,也会承认爱是没有性别之分的,但是这些都是和生活分离的。
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在现实生活中遇到这类事情,而且它还发生在我的亲人身上,一直都在,可我却从未察觉。网络中那些支持同性恋并且要求平权的人,除去同性恋群体本身,有多少大众可以从网络支持到现实中?
我害怕弟弟选择的这条路困难重重最后却毫无出路。二三十岁年轻帅气的时候一切都好说,可是等到五六十岁呢?如果在街上看到两个老头手拉手,会不会有人觉得不舒服?
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青春期延长了,只是青春期出现的假性同性恋,或者是双性恋也好,只要不是绝对弯的,那一切是不是就还有一点希望。然而命运的钟摆似乎一心要下重锤将我的父母击倒在坑底。
工作一年后的国庆节假期,弟弟突然再次自杀。
抢救回来之后医生给出了抑郁症的诊断。住院期间我试图跟他沟通交流,想告诉他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我都爱他,想告诉他不要因为取向问题就抑郁想不开,想告诉他我依然觉得他是最优秀的人。
可弟弟拒绝和我交流,5天后出院就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按部就班地工作生活,除了我没有任何人知道他那个国庆节是怎么过的。世上真的从来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理解是一回事,爱是另一回事,这些都不是真正的感同身受。
我不能想象一辈子按部就班的父母要用什么样的勇气去接受这个事实。他们如果知道引以为傲的、冒着工作不保风险生下的宝贝儿子的性取向后,会不会出问题?
爸妈都是单位有头有脸的人,站在他们的立场上,这样他们怎么抬得起头来?我可怜我的父母,更担心弟弟,他承受的压力更大,却无人可说。
小时候总会恶毒的想,弟弟没那么优秀就好了,让他出个丑,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这样爸妈就会想到还有我这么个人存在了。当事情真的发生了,我总是自责是不是小时候恶毒的诅咒应验了,是不是我心眼太坏了才导致父母“横遭此祸”。
是的,在他们眼里,这绝对是“祸事”。
妈妈最近总是埋怨,弟弟没有进修的打算干嘛还不找对象,张罗着要介绍对象给他,每次都会闹得不欢而散,而我也越来越惴惴不安。我害怕事情有露馅的那一天,每天生活在惊慌失措中。
我妈现在最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等你弟弟结婚生了孩子我跟你爸就没心思了。”然后转头就会说我:“你也不知道催催他。”每次我听到这话都会沉默良久。
闹得最凶的一次,妈妈要拿出一辈子的积蓄给弟弟买房子。在父辈的观念中,弟弟不找对象是因为大城市里没有一套房,没有女生肯嫁。爸妈是坚决不能忍受自己一辈子受人尊敬,到头来自己的儿子找不到媳妇的。
这似乎是个无解的数学难题,但却比数学题难啃得多。我不知道我们家最后会闹到什么程度,爸妈会不会以死相逼要他们的儿子结婚生子,但我却已经做好了失去弟弟的准备。
在爸妈的传统观念里,完美的家庭氛围就是子孙满堂、亲戚往来和谐,所以弟弟毕业不久也在爸妈的建议下来到了我的城市,原本打算是一家人就此定居,彼此也好有照应。
可弟弟如今的身份注定了爸妈想法的落空,为了让这个恐怖的时刻迟点到来,我开始把弟弟往更远处推,说服弟弟是不是可以出国去深造几年,甚至是出国定居。将来自己有了足够的经济实力,或许日子能够稍微好过一点?
如今的我像是困在结界里的一个会泄露秘密的树洞,生怕哪天秘密没守住倾泻而出。
惶恐不安中我似乎见到了去世已久的爷爷,正眼瞧都不瞧我,一直拉着他宝贝孙子的手问:“孩啊,同村的男娃都结婚了,你啥时候领个媳妇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