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衍海长篇小说《雪恋》连载三十五
张衍海长篇小说《雪恋》
(持续创作中)
九. 小道弯弯大路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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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雪儿的“恋情”(以“恋人”身份进行的书信来往)只维持了两个月零八天。
这次回到北京之后,我接到了雪儿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信上说,她“违心地顺从了母亲的意愿”,不得不与我断绝关系……
看完雪儿的信,我一切都明白了。
当时的感觉,就是心凉;像有一坨怎么也化不开的冰一样,严严实实地堵在胸口!
忘不了60年代收尾时的那个冬天一一
我穿上崭新的绿军装,就要告别青少年时代的故乡,远行千里奔赴边疆了。此时,车站上锣鼓喧天,欢送新兵的亲人和朋友多得数不过来。而我最盼望的,是她一一我读初中时的一位同学:雪儿。
她没有来。
对了,就是雪儿的父亲,那位慈爱可亲的外科医生,在我身受刀伤的时候,救过我的命;后来,又在我入伍体检时,毫不犹豫地在我的体检表上签下“合格”两字……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是雪儿的同学。
住院疗伤的那些天里,雪儿差不多每天都来看我:一束淡淡的小花、一抹甜甜的微笑、一声轻轻的问候,竟给了我那么深的慰藉……
在最后告别故乡的时候,我想雪儿一定会来送我。她会依然拿着一朵小花,或是带来一抹微笑、一声祝愿……然而,雪儿终于没有来。
列车开动了。望着车外送行的人群,我的目光依然在搜寻,真盼望雪儿的身影此刻能够突然出现,哪怕只朝我挥一挥手,我也会放心地远赴疆场。然而,我失望了。人生旅途上的一个重要路口,留下的是一次没有送行的远行,一场没有辞别的离别。
到了部队,雪儿不知是从哪里打听到了我的地址,先来了信。后来,我们断断续续地保持着通信联系。她始终没有揭开那次不来送行的谜底,而我也始终没去捅破那层窗户纸。
大概是一年多以后,雪儿的父亲因患癌症不幸病故了。雪儿在家里排行老大,理所当然地要帮助母亲支撑起这个家。她刚参加工作时是一个工厂的工人,因为长得漂亮,特别像电影《英雄儿女》里的王芳,又能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所以常被借调到市里当讲解员;市旅游局一直想要她,还有什么单位也想要她,结果没能争过旅游局。我入伍后第一次探家,就是在市旅游局旁边的岱庙与她见的面。
假期将尽的那个星期天,我如约赶到岱庙。短促的见面,我虽然感觉到她很高兴,但也似乎看见了高兴背后的一丝忧虑。一个多小时的谈话,她好像有些话想说,却欲言又止:是不是“个人问题”有什么想法了?我那时候是一个从农村入伍的“大头兵”,没有资格考虑这些事,所以,这类话题就一直没有展开。直到送我上车时,雪儿的表情都轻松不起来,脸上常常挂着的笑容也显得有些僵硬了……
后来发生的事情,出乎我的意料。但是,却是按照某些特定的轨迹行走的一一
雪儿是个孝顺女孩儿,在家里又是大的,处处得给弟弟妹妹们做出榜样。父亲不在了,母亲就是天;没有母亲的同意,她就是再喜欢一个男孩子,顶到天也只能在暗中悄悄地来往,不能享受阳光的照耀。而明媒正娶地把女儿嫁给日照中天的名门大户,正是她母亲所认定的挽救衰败家境的最行之有效的捷径。
事实上,这时候已经有人来说媒了。
媒人是她母亲医院里的领导,交际甚广的常务副院长、人人想巴结都巴结不上的县官夫人。
那个男的是谁?
别人都知道了,但是我连想都没想到一一就是那个在新兵连出墙报的“二号种子选手”!
您可能已经猜出他的名字了。对,就是他一一三年前已经调出铁道兵部队、有着神秘背景的“特殊人物”;现在已经穿上四个兜军装、北方某著名军事工程学院即将毕业的“天之骄子”;各种光环集于一身的他,名叫辛贵全。
不想多提他了。归根结底,我和他是两条道上走的人一一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阳关道上,我不能送去祝福,也绝不会埋下诅咒。独木桥边,他不会再回首一望,又何必留下忐忑?
我家在乡下,当兵在外。人分两地,前景未知。作为一个要把闺女嫁人的母亲,当然要掂出轻重,做出权衡。不允许女儿与自己不了解、特别是岀身农村的男孩子进行交往,她也是有她的道理的。
在人们当时的观念中,城乡差别很大。城镇户口和农村户口,虽然只有两字之差,却把人分成了天上地下。户口足以判定人一生的命运。农村孩子通过上大学或提干变成城镇户口者,无不有鲤鱼跳龙门之感;从此不再到泥巴地里去刨食吃,身份一下子就变得比以前高贵起来。男的女的找对象都特别注重这个,讲究这个。这大概就是几千年来以门当户对作为婚姻基础的不可撼动之处吧。
一一事情来得这样突兀,竟然毫无征兆。
雪儿是我的“初恋”(如果这也可以算作“初恋”),我的“初恋”被一场雪崩似的变故压碎了,碎得覆水难收,片甲不留!
一切的一切,在瞬间变得如此压抑,压抑得让我透不过气来。我仿佛觉得世界在那一瞬间突然就失去了色彩,看不见云在飘,看不见鸟在飞,也看不见太阳和月亮正在交替着一如以往悄无声息地降落和升起……
我努力想改变一下心情,改变这种状态;却不知道如何来改变它,更不知道在给雪儿的回信中应该对她说些什么才好。几天来,心里一直很不是滋味,觉得眼泪总在眼眶里转,一不小心就会掉落下来。
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让我痛苦了好一阵子。但很快,我便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一一
毕竟,我们之间还没有正式地约定什么,我们互相也没有以“爱”之名赠予过什么……
痛苦,是没有道理的。
无论如何,我都要感谢雪儿,是她在我负伤住院的日子里,给了我那么多慰藉;不管怎样,我都怀念雪儿的父亲,是他在我一生中最关键的时候,默默地帮助了我一一使我能够走到今天,走向未来……
那几天,我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让自己忧伤的情绪表露出来。唯一的办法是,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去大哭一场!
八宝山,就在我们住的地方旁边,沿长安街从玉泉路向西不到一公里。这里有一大片公墓,有名的和不太有名的死者,各式各样的坟墓,在苍松翠柏掩映下长眠。哭声和泪水,还有花圈和花篮,是生者留给死者的陪伴……
八宝山革命公墓的守门人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儿,秃顶,清瘦,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老式军装,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总是凝重严肃的样子。他见我穿着军装,神情肃穆,也没有多问,就将铁锈斑驳的墓园大门拉开一道缝,放我进去了。
在这个雪后的冬天,在这个寂静的午后,我自问:我是来吊唁还是来祭奠?
吊唁谁?
一一那段夭亡的“初恋”!
祭奠谁?
一一那些逝去的“情感”!
果真如此么?
我想不明白……
我想起了雪儿的父亲,那位救我一命并推我一把将我送进军营的陶医生。
陶医生如果还活着,他会不会有自己的主见,会不会左右雪儿母亲的想法,我和雪儿的事情会不会出现情况大不一样的转机呢?
一切都未可知。
命运呵,有时候会故意作弄人,让人不知所从。
在我心里,陶医生已经去了天堂。他在天堂,能够看到世间发生的一却吗?看见了又会怎么样?他还能回来么?
不会了,他不会回来了,他不会再管人间的事了……
活着的人活的是自己的命。
自己的命,在自己手里攥着呢一一
从八宝山革命公墓往外走的时候,我的情绪好多了,如释重负一般。
我觉得我有必要给雪儿写一封回信,最后一封,把我想说的话告诉她……
在墓园门口,又遇见了那位守门人,他和我的军装一旧一新,不仅拉近了距离,而且传递着信任。
他先跟我打了声招呼:“结束了?”
“结束了。”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一一结束什么了?
“其实,我早看出来了,你是为何而来……”他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神秘莫测。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小伙子,是失恋了吧?”他试探着问。
面对这样一双明察秋毫的眼睛,让我更加不知所措。
“要是没啥急事儿,别着急走。耽误吸一根烟的时间,听我这个也曾失过恋的老兵聊聊……”
我没带烟,也不会吸。有点囧迫地不好意思。
他自己点燃一根大前门,一边吞云吐雾,一边侃侃而谈一一
“失恋,是此爱的挽歌,是彼爱的宣言。”他很庄重,像一位诗人在朗诵新作。
“失恋,是一条驶入漩涡的船,只有冲出来,才能找到航向,靠近港湾……”
我在听,也在想。
他却就此打住,拍拍我的肩,用长者宽厚的口吻说道:“走吧一一来过这个地方,就别回头,也别说‘再见’。只愿人生平安!”
八宝山,让我完成了一个仪式,尽管无人陪伴,却也不失庄严。在这里,我埋葬了悲情与失落,复活了自尊、自强,还有无愧、无憾……
该考虑怎样给雪儿写最后的那封回信了一一
我想告诉雪儿:即使分手,我还是应该感谢她一一是这一次分手给了我奋勇前行的动力,是无奈的离别告知我验证人生的价值。假如有一天,我们碰巧邂逅在大街上,抑或不论什么地方、何种场合拥有一次并非刻意策划的遇见,希望彼此排除尴尬、留住诚恳,或是淡淡一笑,或是挥手致意,最好是互送一份祝福。
我还希望,那个时候站在她面前的,将不再是一个输给别人的男人。我坚信:通过努力和奋斗,我将会赢得本该属于我的一切!
只不过在那个时候,我会用一个新的尺度衡量所有,对面前的一切,已有了新的取舍和判断……
其实,我早已经把我的祝福送给她了一一
无论我选择走近还是离远,都是为了她的幸福。
那一束幸福的花儿在峰顶。
我若想把幸福之花采到并送给她,必须先去攀登一一
漫长而又坎坷的山路,等待验收我跋涉的脚步;即使疲惫不堪,我也义无反顾。
正当我一路前行的时候,她转身而去……
我不知道,终于被我采撷到的花儿,又该送给谁呢?
雪儿:梦想于我,幸福于你,等待是必须有的。
但不是每一个人都愿意等待……
“让时间和奋斗,来对我们每一个人做出应有的评价吧!”
一一这是我写给雪儿最后一封信上的最后一句话。
责任编辑:白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