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选刊】小鸟以树枝为宅
小鸟以树枝为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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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残损的手掌抱紧你
段若兮
指骨被扯断了。疼痛从七百年后传来
我用残损的手掌抱紧你
在没有腐朽之前，用风的嘴唇，一次一次
——吻你
七百年后，有人闯入墓穴，指着我们说：
你看！一具尸体抱着另一具尸体！
……要把我们强行分开时，扯断了我的指骨
此刻，我要在你面前把七百年后的疼，哭出来
再擦干泪水，用尚且完整的手掌抱紧你
细花围裙
段若兮
你一直抱着我！
抱着我的腰。皮肤之下的子宫，卵巢，脊椎的下端
莲花一样的骨盆，幽谧的小径，清凉的泉水
——你抱着我作为女人的所有荣耀和疼痛
你紧紧抱着我，把我抱进一场又一场人间烟火
你知道的，我曾在卷心菜的迷宫里走失
又在碗碟的碰撞声中走回来
你知道的，洋葱让我流泪
我从菜谱中划去了
你看见我拿刀，剁鱼，刮去鱼鳞时头发散落下来
……刀切破手指的时候，也是你这样抱着我
用尽所有的花朵
——抱着我
一只小鸟停在树枝上
段若兮
天空之空，做了一幅画的宽幅留白
一只小鸟，一根树枝，被最简省的笔墨带入画境
抬头观赏的人，都站在画框之外
一只小鸟，以羽毛上的靛蓝色彩存在
以水滴一样的鸣声存在
以纤细小爪抓握树枝的微弱力量存在
还有它浅黄的喙和眼中的一小块天空
饥饿时的米糠和小虫
一只小鸟站在树枝上，树枝上传来的是风的颤动
天空盛大，小鸟以树枝为宅
——住在风中
枯荷记
段若兮
只有你的枯败配得上我的深情！
——一池枯荷。衰微，枯槁
站在祭坛中心，等待时间最后的刀斧
秋风初起
荷，放下妖娆馨香的前世
只收藏一颗莲的孤心
她隔着辽阔的水域质问我：
卸去浮华之后，你，还拥有什么？
秋风盛隆
这空茫人间刚好做一只酒樽
我唯有斟满苍凉之心，邀你
对饮
去见见你的仇人
段若兮
不要带剑 也不要带酒
不用刻意筹备清风明月的薄礼
不用描眉
也别穿新鞋子
就像黄昏时去菜园子
只是去看看豌豆花
开了几簇
去见见你的仇人
就像去老铺子买桂花馅的糕点
悠悠走过几条老街 拐个弯
就到了店前
看过了就自己走回来
像从菜园子回来
像从糕点铺子回来
在风中听风
段若兮
秋天垂下额头，让云再低一点
书摊开，很少翻动
故事中的人耽于薄酒
妇人在院子里洗花布床单
几枚黄叶从高处落下
孩子在草丛中苦苦寻觅虫穴
小船泊在渡口，渡口无人
一首绝句等待结尾
等了很久
有万顷湖水捧着针脚细小的涟漪
有万顷水草，穿着绿裙子
在风中
听风
当我老了
段若兮
坐在上升的暮色里，掌管天空、露水、大风和星辰
太阳和月亮是我的两枚印戳
人间如瓷，还是脆弱而美好的模样
孤独？
我的孤独在年轻时就已挥霍尽了：
那时我慷慨如帝王，把孤独炼成金块，抛向人间
人间回报我以草木之心
皇冠？随手送给一个过路的孩子，不问他的姓名
来处和归途
当我老了，我不需要任何一个男人的爱情
心底只留下温柔的狮子，善良的狼，高贵的鹤
谦逊的泥土和转瞬即逝的露水
我会依次爱上拐杖、轮椅、病床和窗外小片的天空
……天空中有王的面孔
温柔地爱着药片、病历、水杯、老花镜和古旧的线装书
我要把爱旧了的人间再深爱一遍
当我老了，白发飘垂，皱纹深刻
众生皆老，而诸神爱我
我仍以枯尘之躯，保存洁净的泪水
在每一次抬头仰望时
流下来
她从田野走来
段若兮
……她走近了，身后的田野就消失了
河流静止，绯红的云彩收拢翅膀
嘴里含着一根草茎
草茎上还沾着露水
……她走近了，田野就消失了
她轻咬草茎
唇上染了青草的汁液
我应该跑过去叫她：妈妈！
——只是那个时候，她还是一户人家的三女儿
还没有遇见我的爸爸
瀑布
段若兮
水能立起来吗？！
——立起来就是瀑布！
水站立在深潭和悬崖之间
——深潭是水的胞宫。水在潭底发芽
分蘖，抽枝，长出透明的藤蔓
攀上崖顶
悬崖是天空的栏杆。天空低矮
鹰翅宏大
瀑布升起来，以风为梯，扶摇而上
天空更低矮了，从鹰翅上滑落。缓缓地
沉入潭底
桃花
段若兮
荒山，绝壁，静水庵的侧院
一株桃树把花朵开成经书
只有风来吟诵，只有一只黑雀栖枝
叫声哽咽，久久不去
风，是那唯一女尼的化身
那黑雀，又是谁呢
入夜，桃花艳得过分
明月高悬如斧
蝴 蝶
段若兮
斑纹。色彩。翅翼上悬坠的风
蝴蝶闯入四月，化身为豹
雄性。
嗜血。无羁。没有盟友
每一次振翅都招来花朵的箭镞
三月的牢房太暗黑了
需要蝴蝶来砸碎枷锁
蝴蝶如豹！嘶吼，四野倾斜
花朵暴动
大地呈现崩塌之美
……花朵的血液快要流干了
蝴蝶是一只充满仇恨的豹子
扛起负伤的四月
奔向酴醾之境
孤独
严力
我似乎屈服在一切笔杆之下
看耐久的墨水与色彩浮于空中像灵魂般孤独
被书画过的纸张和白墙像尸体一样化为尘土
我好想看见米饭被播进了土地
胸中一片腐烂的前景衬托出空前的孤独
我使劲往那个方向走动
但是赶不上像尘土般下沉的夕阳
我梦见米饭在往历史的反方向走
走成米粒
走成稻子
走成种子
又走成米饭
啊
空前的孤独哇
尤其是在
吃饱了之后端着像空碗一样的土地
我的手在发抖
贵客临门
侯马
我几次请保姆
到父母家
希望老两口
能看上一个
但他俩始终
不肯雇佣
理由是自己还能动
做做家务有好处
我觉得老人是舍不得花钱
但这也许不是最重要的
我想起来了
每次保姆去家里
只要保姆站着
他俩就不会坐下
只要保姆不上桌
他俩就不会动筷子
他们给了保姆
一个客人的待遇
不会有人让家里
总是待着一个客人
怎么又下雪了
吕叶
怎么又下雪了
显然 这不是我前几天错过的那场
这是另外的一场 因为每一场雪都有它的宿命
比如这一场 它注定要飘进我的文字
否则 每一片雪花在我眼前不会如此翘首如此流连
它们似乎知道这一生就只有这一次飘落
没有前世也没有来生
因此它们绝不会傻傻地问自己：我是谁我去向哪里
它们铺天盖地地前赴后继 并将独自融化
如果融化就是它们的死
它们将死的干干净净
这场匆匆赶来的雪难道就是为了参加它们自己的葬礼
关于爱情
宇舒
她不去参加他的葬礼
他也不去参加她的葬礼
他们各自，安静地死去
其实没有任何人死
有也只是每天
死一点的那种死
堵车的时候，我就
趴在车窗，拍窗外的落叶
这无法制止的枯萎，真美
鹰
华万里
天空显得方了，而鹰，还在
那么圆地盘旋
一圈、又一圈，目光犀利，大翅时而竖立
时而横扫，而铁爪下伸
也许，一个俯冲
就会扯直那个歪曲河流的巨大急弯
钟声
高鹏程
钟声，住在钟里面。
一小团火，住在一盏青灯里。
一个枯寂的人住在自己身体的寺庙里。
一根黄昏或黎明的光线反复撞击着
肉体的殿堂。肋骨的穹顶以及
心脏里的铭文
一个沉默的人。有泥质，封印的嘴唇
他不会让钟声泄露
他耐心地收集着来自生活的撞击
那么多的暗伤。那么多
无处倾诉的悲苦
在他的内部
回旋、奔突，但它
不会腐烂，时间久了，它会变成固体的光
沉淀下来
偶尔，它渗出体外，在一张脸上
幻化出
异样的光泽
更多的时候，它像埋在我们腹中的一粒
药丸。在发炎的溃疡面
逐渐缓释的胶囊
晚祷
孙晓杰
这么晚了，众灯安歇。一只鸟还在
飞，带着一个梦游者
天空像一个无处可去的人
我伸出手而黑暗把它拽走
午夜的脸像滑落的帆布
请不要嘲笑：老树上婴儿的叶芽
这么晚了，荒野正在消失
跋涉者死在路上
现在我孤单一人。火焰里灰烬如雪
这是一切，世界隐秘的秩序
河流凭借自己的光芒找到对方
我靠奔跑为灵魂取暖
这么晚了，锤子拎着生锈的钉子
我固守带血的荆棘直到大地消失
星啊，在痛苦之外，给我以泪水吧
退回来的信件
王夫刚
退回来的信件长着一张无辜的脸。
退回来的信件
长着一双夭折的翅膀。
它曾飞越千山万水，但地址
变成了遗址，收件人
变成了查无此人（此人是谁）
它把去时的路重新走了一遍
回到家乡——像一个考砸了的孩子
悄悄藏起卷面上的祖国。
退回来的信件已无秘密可言。
失效的问候，失效的见字如晤
失效的某年某月某日。
无疾而终的旅行属于失败的范畴。
幸运的是，失败已经很多
已经谈不上疲倦和无限沮丧。
离乡地理
郭金牛
少年，要拿下一朵高远的云，白色的
棉花，盖着冬小麦。
时间剩下了一把干柴。母亲耗尽了井水。
少年长得高过了米，推开南山上的十亩芝麻地。
前程，在车票上，产生。
白云，在蓝天上，生长。棉花无人摘下。
少年。不安。比走动的火车，快上一步。
少年。沉默。睡着的语言。心中的一块石头。向前滚动。
少年。记住了母亲的格言，井水，和深埋的隐忧
他迟迟不敢坐上一枚邮票回家
一写信：
662大巴车，就在宝石公路将他撞伤
大光明电子厂，就欠他的薪水
南镇，
就亮出了半个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