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话红楼 | 贾敬的寿宴和可卿的怪病
在秦可卿的判词里,有一句是关于贾敬的:“箕裘颓堕皆从敬。”宁荣两府荣辱与共,全书的主要故事情节发生在荣府,宁府中人只是作为配角存在。但是,对于家族的败亡,作者把主要责任归罪于宁府,“家事消亡首罪宁”,且算到了已出家修道的贾敬头上,这是什么原因?
作者在第十回和第十一回中给出了答案。
第十回,贾珍和尤氏商量如何给贾敬办寿,贾珍转述了贾敬的意思。
我是清净惯了的,我不愿意往你们那是非场中去闹去.你们必定说是我的生日,要叫我去受众人些头,莫过你把我从前注的《阴骘文》给我令人好好的写出来刻了,比叫我无故受众人的头还强百倍呢.倘或后日这两日一家子要来,你就在家里好好的款待他们就是了.也不必给我送什么东西来,连你后日也不必来,你要心中不安,你今日就给我磕了头去.倘或后日你要来,又跟随多少人来闹我,我必和你不依.
早在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就提了一嘴,“次子贾敬袭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
贾府以武兴家,一直想向文转型,尤其寄希望于“文”字辈,即贾敬、贾赦、贾政兄弟。贾敬不负众望,进士及第。按照正常的发展规律,宁荣两府有望在贾敬的主持下更加兴旺。但是,他的人生突然拐了个弯,中了进士却不想致力于“仕途经济”,袭着宁国公的爵位也不愿意担当责任,早早地就把爵位让给了儿子贾珍,自己“一心想做神仙”,从此再不管宁府中事。
按说想提前退休做自己喜欢的事,并没有错,但人生在世,是有责任的,不是只为自己的享受而活。如果只为自己的享受,那么就不应该享受祖先留下来的财富,应该自己去创造。
这一点,其实也是侧面对宝玉的批判。
贾敬很任性,责任说推就推,没有完成对儿子的教养之责,就把一个如此重要的位置传给了他。这个位置有多重要?既是国公之位,又是族长之位,坐在这个位置的人,影响着整个家族的命运。
所以,作者说“箕裘颓堕皆从敬”。
“箕裘颓堕”一词出自《礼记.学记》:“良冶之子,必学为裘;良弓之子,必学为箕。”意思是祖辈的事业无人继承,则会造成荒废。贾氏事业的荒废,就是从贾敬开始的。
从贯穿全文的僧道二仙,可以看出,作者对道学持肯定态度,但为何却批判贾敬修道?只因贾敬所修之道,是伪道,修习的方法,也是错误的。
贾敬对贾珍所说的话中,提到了《阴鸷文》,“阴鸷”一词好熟悉,因为在李纨的判词中,就提到了“也须要阴鸷积儿孙”。《阴鸷文》和迎春爱读的《太上感应篇》都是道教的经典著作,为劝人向善而作。
劝人向善,应先从自身为善做起,不顾一族之人的命运,丢下幼女惜春不管,这是最大的不善。如此行为,就是刻印再多的《阴鸷文》又有何用?
如此修道,不过是自欺欺人,流于形式罢了。
所以,作者通过王熙凤的话,来讽刺贾敬的修道。
尤氏让邢夫人,王夫人并他母亲都上了坐,他与凤姐儿,宝玉侧席坐了.邢夫人,王夫人道:“我们来原为给大老爷拜寿,这不竟是我们来过生日来了么?"凤姐儿说道:“大老爷原是好养静的,已经修炼成了,也算得是神仙了.太太们这么一说,这就叫作`心到神知'了。”一句话说的满屋里的人都笑起来了.
修道之人,已是化外之人,哪还有办寿宴之理?当然,这不是贾敬要办的,但深知儿子贾珍为人的贾敬,并没有阻止:“倘或后日这两日一家子要来,你就在家里好好的款待他们就是了。”这便又给了贾珍一个玩乐腐败的理由:“现叫奴才们找了一班小戏儿并一档子打十番的,都在园子里戏台上预备着呢。”
贾珍虽然胡闹,但都是暗地里进行,并不敢明目张胆,尽量维持着表面上的体面。但是,如果有由头,就不需要藏着掖着了,可以大大方方地把狐朋狗友都邀集过来,尽情玩闹一场。
贾敬的寿宴,就给了贾珍这样的机会。
修道的目的,应如庄子所言之达到身心的清静虚空。贾敬明显跑偏了,他追求的是做神仙,长生不老。当然,历来像他这样跑偏的人并不少。
修道,也不是要放弃作为人的责任,贾敬却只为一己之私,对贾珍的所作所为放任不管,“我是清净惯了的”,把老庄的清净无为曲解成了形式。即使同样追求个人享乐的贾母,也对贾敬的行为看不过去,所以,她不愿意参与这样的寿宴,借故不来了。
贾珍其实非常在意贾母来不来,这样的借故铺张,他也有些心虚,需要得到长辈的认可。贾母来了,就说明认可了,他就可以心安理得了。这也正是宁府的胡闹都是暗地里进行的原因,再怎么爱玩爱闹,他也不敢明目张胆。
所以,贾母、王夫人、邢夫人、贾政、王熙凤等人,都只看到了宁府那些摆在明面上的宴席,和随着季节盛开的鲜花。阴暗的那一面,她们永远看不到,也不会有人传达到她们耳里。王熙凤倒是有一次无意中听到了焦大的爆料,但她义正辞严地要求贾蓉及时扼杀了。
社会是分圈子的,不跨越圈子,就永远不知道圈子以外发生的事情。正如薛姨妈不知儿子薛蟠已被“引诱得比当日更坏了十倍”,贾母更不知道她眼里“极妥当”的秦可卿,竟与贾珍有见不得人的勾当。
为了更突出对宁府对贾敬父子的批判,作者把秦可卿的病,穿插在贾敬的寿宴中。
读过脂评本的人都知道,我们读到的秦可卿之死,是改写的版本,改写的原因是“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岂是安富尊荣坐享人参想得者?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遗簪、更衣诸文”。意思是因为秦可卿魂托王熙凤一事挽救了她,因此给她留了一些体面,把在天香楼发生的事件都删掉了。
正因为是改写,可卿之病才来得很突然,也不知道是什么病症,竟然就一病不起,终致不治而亡。
关于可卿的病,尤氏是这么说的:
他这个病得的也奇.上月中秋还跟着老太太,太太们顽了半夜,回家来好好的.到了二十后,一日比一日觉懒,也懒待吃东西,这将近有半个多月了.经期又有两个月没来。
这样的描述,实在太像喜症,所以邢夫人说“别是喜罢”,“从前大夫也有说是喜的”。那么到底是不是喜呢?冯紫英推荐的能断人生死的张友士给出了准确答案。
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聪明忒过,则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则思虑太过。此病是忧虑伤脾,肝木忒旺,经血所以不能按时而至。
作者借张友士的病理之语,说明了秦可卿的个性特征:心性高强,聪明太过,思虑太过。
已然是宁府的少奶奶,未来的当家夫人,有什么需要反复思虑的呢?而且思虑到了茶饭不思、内分泌紊乱的地步。
心性高强可以理解,孤女出身,虽然被秦家抱养,也许并不被疼爱,所以才想凭借自身的能量得到认可。
聪明太过,其实就是把聪明发挥太过,容易把别人都当傻子,以为只有自己最聪明,和贾珍的不伦之情被焦大捅破就是例证。
有以上两点,思虑太过就很正常了,一方面想要表现完美,一方面又想通过非正常的手段来获得高位,在分裂中过日子,每天都要担心人设崩塌,担心被人识破遭受指责,又怎能安眠呢?
因此,在贾敬寿辰这么重要的能够表现自己的仪式上,用王熙凤的话来说,“不是十分支持不住,这么重要的日子,再也不肯不扎挣着上来”。懂可卿者,唯熙凤也,因为她们在心性上是同类。
可卿是真病到“十分支持不住”了吗?其实并不是,她只是被焦大揭开了面具,戳到了内心的痛处,心灰意冷了。
可卿之病,其实是心病。
哀莫大于死,这就决定着可卿离死期不远了。
贾敬的寿宴,是一场不该有的宴席;可卿的怪病,也是一场不该有的心病。宁府就在这些“不该有”里消耗着元气,终致“后手不接”。
正如探春所说:“可知这样大族人家, 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宁府的行为,就是“自杀自灭”,所以作者说:“家事消亡首罪宁。”
家族的败亡,宁府中人是首罪,包括贾敬、贾珍和秦可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