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薛姨妈怕儿子薛蟠糟蹋了邢岫烟,就不怕糟蹋了夏金桂吗?

薛姨妈相中了邢岫烟,认为她“生得端雅稳重,且家道贫寒,是个钗荆裙布的女儿”,本想说给儿子薛蟠当媳妇,但想到自己儿子的德行,怕糟蹋了人家的好女儿,于是说给了薛蝌,成就了一桩匹配度很高的婚姻。

原本这是积德行善的好事,却惹来了非议。读者们从中看到了虚伪:你如果真觉得自己的儿子不好,会糟蹋了人家的女儿,就该让你儿子一辈子单身不娶,否则娶谁都是糟蹋。可你却把夏金桂娶进了门,就不怕糟蹋夏家的女儿吗?

看起来好有道理,但这些人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理之外还有情,合理的事不一定合情。如果情与理相悖,重情之人通常是先情后理。

支持薛蟠娶夏金桂,恰恰证明薛姨妈是性情中人。在那个理学盛行的社会,让情优先于理,是非常难得的,这不但是薛姨妈的难得之处,也是薛家的难得之处:没有被理学奴役,凡事先情后理。

薛蟠和夏金桂属于自由恋爱而成婚,重情的薛姨妈不便横加干涉。

从理性的角度出发,薛姨妈深知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德行:又呆又霸,要么闯祸,要么出丑。这样的人,如果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硬配一个妻子给他,都是糟蹋了人家的女儿。

但是,龙配龙,凤配凤,薛蟠再怎么又呆又霸不被待见,也架不住有女孩哭着喊着要嫁他。

可见,会不会糟蹋人家女儿,是很主观的评价。

书中写得很明白,薛蟠这个呆霸王,也是有人爱的:

“一则是天缘,二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当年又是通家来往,从小儿都一处厮混过。叙亲是姑舅兄妹,又没嫌疑。虽离开了这几年,前儿一到她家,夏奶奶又是没儿子的,一见了你哥哥出落得这样,又是哭,又是笑,竟比见了儿子的还胜。又令他兄妹相见,谁知这姑娘出落得花朵似的了,在家里也读书写字,所以你哥哥当时就一心看准了。连当铺里老朝奉、伙计们一群人,连扰了人家三四日,她们还留多住几日,好容易苦辞才放回家。你哥哥一进门,就咕咕唧唧求我们奶奶去求亲。我们奶奶原也是见过这姑娘的,且又门当户对,也就依了。”

这段话是香菱说的,我们来解析一下其中的信息量。

一则是天缘”,缘分到了,挡都挡不住。薛家信天缘,从相信癞头和尚的药方及金玉之说,到宝钗的“随分从时”,再到薛姨妈的“月老论”——“凭父母、本人都愿意了,或是年年在一处的,以为是定了的亲事,若月下老人不用红线拴的,再不能到一处”,都说明薛家相信天缘。

二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连薛姨妈这个亲妈都认为儿子会糟蹋人家女儿,但在夏家母女眼里,薛蟠就是人中龙凤。

当年又是通家来往,从小儿都一处厮混过。叙亲是姑舅兄妹,又没嫌疑”,有过旧交,亲上加亲,而且算得上青梅竹马(这一点和宝黛极为相似)。

虽离开了这几年,前儿一到她家,夏奶奶又是没儿子的,一见了你哥哥出落得这样,又是哭,又是笑,竟比见了儿子的还胜。”分开几年,薛蟠从孩子长成了大人,而且长得还不错,让夏家母亲爱得不得了。

又令他兄妹相见,谁知这姑娘出落得花朵似的了,在家里也读书写字,所以你哥哥当时就一心看准了。”夏家母亲看上了,有收为半子之心,于是让二人相见。这里虽然没有提夏金桂是什么心思,但结合后面夏金受母亲娇宠来看,如果她不愿意,母亲也不会逼她。因此,这二人相见,应该是对上眼了,彼此中意。

连当铺里老朝奉、伙计们一群人,连扰了人家三四日,她们还留多住几日,好容易苦辞才放回家。”实在是喜欢得不得了,强留住几天,进一步培养了感情。

你哥哥一进门,就咕咕唧唧求我们奶奶去求亲。”培养感情到了难舍难分的地步,所以急着成婚好长相厮守。

我们奶奶原也是见过这姑娘的,且又门当户对,也就依了。”薛姨妈见这架势,两厢情愿到了这种地步,而且还是门当户对,还有反对的理由吗?

如果她在这时候对夏家说,我家儿子品行不好,会糟蹋你家女儿,还是算了吧,这就显得太矫情了。

不但矫情,还是棒打鸳鸯。

我们再来回顾一下整个事件:薛蟠和夏金桂久别重逢,一见钟情,相约成婚。回家和母亲一说,母亲便同意了,说明这母亲通情达理,并不以私自许婚为由而横加干涉。

所以,会不会糟蹋人家的女儿,要看当事人的意愿。如果邢岫烟主动要嫁薛蟠,薛姨妈就不会说糟蹋。包括黛玉主动要嫁薛蟠,薛姨妈也不会说糟蹋。千金难买我愿意,这叫成人之美。

这种情况,现代依然存在,父母看出不可嫁,但女儿却依然要嫁,怎么挡都挡不住,薛姨妈又怎么可以拿糟蹋当理由来干涉呢?

支持自由恋爱,正是薛家与贾府的不同之处,更尊重人性。

宝玉与黛玉,同样是青梅竹马,同样生出了情愫,黛玉主仆和夏家母女一样,有着强烈的恨嫁之心。但不同的是,薛蟠行动力强,第一时间告知母亲要求娶,宝玉却宁愿变成呆傻也绝不开口。

这正是薛蟠胜过宝玉的地方,当然也是因为贾府和薛家的家风不同。

贾府活在礼制里,严格遵守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礼制,对自由恋爱私定终身的行为视为“满腹文章去作贼”。

宝玉可以长期在内帷厮混,可以不上学,可以不考科举,因为这些都受到了贾母的认可。所以,即使贾政王夫人想要约束他,他也可以无视,完全不当一回事。

但,谈私情这种事,贾母不但不认可,而且要求相当严格。如果他干出了让家族丢脸的事,“打死也是可以的”。

所以,即使宝玉有心,他也不敢向贾母提要娶黛玉的事。

但薛蟠敢。

注意,要说薛蟠被薛姨妈溺爱,根本比不上贾母对宝玉的溺爱。所以,这个敢与不敢,与溺爱无关,只与家长的观念有关。

宝玉不敢,因为贾母明令禁止自由恋爱,崇尚的是存天理、灭人欲;薛蟠敢,因为薛家尊重人性,感情至上。

所以,同样是青梅竹马的姑舅兄妹,同样是两厢情愿,黛玉爱得很苦,至死都没能等来明确的回应;夏金桂却不费吹灰之力地被八抬大轿抬进了薛家。

黛玉因私情而死,金桂却从私情变成了公情,不但得到了亲友的祝福,还被婆婆善待。小夫妻闹矛盾,薛姨妈这个婆婆指责的是儿子,说儿子折磨了人家的好女儿:“人家凤凰蛋似的,好容易养了一个女儿,比花朵儿还轻巧,原看的你是个人物,才给你作老婆。你不说收了心,安分守己,一心一计,和和气气的过日子,还是这样胡闹,味嗓了黄汤,折磨人家。

这也正是作者曹雪芹先生的匠心之处:刻意把薛蟠和夏金桂相识相知的经历设置成和宝黛相似,用以说明宝玉的担当不如薛蟠,同时说明贾府理大于情,灭绝人性;而薛家情大于理,尊重人性。

所以,“假作真时真亦假”,真正无情的是以贾母为代表的贾府,黛玉正是被贾母的无情所断送。薛家看似无情,实则事事以情为先,是真正有爱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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