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不喜欢李商隐的诗,黛玉也许从来没有真爱过
“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婉转的黛玉难得如此直接,可见对李义山的诗不喜欢的程度之深。
李义山,即李商隐,晚唐最负盛名的诗人,同时也是写爱情诗的高手。黛玉短暂的人生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在与宝玉的纠缠中度过的,这种纠缠,普遍认为是爱情。这带给我很大的疑惑,李商隐的爱情诗,很容易让深陷爱情之中的人产生共鸣,黛玉为何如此排斥呢?而且,李商隐的爱情诗,基本上是以“泪”为主题,这和黛玉的诗很接近,黛玉的诗也全是泪水泡出来的。同样的主题和格调,黛玉没有理由排斥李商隐的诗。
带着这个疑问,我走进了李商隐和黛玉的诗,得出结论:不喜欢李商隐的诗,黛玉也许从来没有真正爱过。
同样以“泪”为主题,李商隐是相思泪,林黛玉是哀愁泪。
相思是一种病,即为相思病,《牡丹亭》中的杜丽娘就是因此病而亡。相思之所以折磨人,因为它像空气一样,无孔不入,无论吃饭睡觉还是工作休闲,它都如影随形。李清照形容它“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柳永形容它“为伊消得人憔悴”。尤其对于爱而不得或者处在暗恋阶段不能或不敢挑明的人来说,更是寝食难安。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范仲淹《苏幕遮》),李商隐便直接把相思用“泪”表达了出来。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是李商隐最具代表性的一首诗,也是饱受相思之苦的人最容易产生共鸣的一首诗。李商隐用锦瑟的“无端五十弦”,来表达无所不在、说不出来由的愁绪,这正是由相思而引发的闲愁,说不清也道不明。
在这首诗里,有两个意象值得一提:一是“望帝春心托杜鹃”,二是“沧海月明珠有泪”。
“杜鹃”和“泪”也是黛玉最喜欢用在诗中的意象,比如《葬花吟》中的“独倚花锄泪暗洒”、“杜鹃无语正黄昏”;《咏白海棠》中的“秋闺怨女拭啼痕”;《桃花行》中的“泪干春尽花憔悴”、“一声杜宇春归尽”。
在李商隐的笔下,望帝把春心寄托于杜鹃,希望用杜鹃的声声啼叫,留住美好的春光——爱情。
在林黛玉的笔下,杜鹃是哀鸣的象征,借助杜鹃的哀鸣,表达自己的哀愁。
李商隐笔下的杜鹃有缠绵不去之意,这正是相思之无以排解、挥散不去。
林黛玉笔下的杜鹃是送春之哀啼,是黛玉对自身处境的悲叹。
同样,李商隐笔下的“泪”和林黛玉笔下的“泪”也有不同:李商隐是“相思泪”,林黛玉却是“哀愁泪”。
“沧海月明珠有泪”,在广袤的时空里,鲛珠落下的泪,有如身处繁华之中却倍感孤独寂寞的我们所落下的相思泪。因为处在相思中的人,对身边的繁华无知无觉,全部身心都在思念的那个人身上。
林黛玉的泪很多,但没有一滴是为相思而流。她的泪都因哀愁而起,而她的哀愁,又因病体和寄人篱下的不安全感双重因素而起。因此,《葬花吟》里的泪,是因“风刀霜剑严相逼”——寄人篱下,倍受摧残;《秋窗风雨夕》里的泪,是因“罗衾不耐秋风力”——病体孱弱、难耐秋寒;《题帕三绝》里的泪,是“为君那得不伤悲”——期望从宝玉身上得到安全感;《桃花行》里的泪,是因“花飞人倦易黄昏”——生命走到了尽头,眷恋和不舍。
李商隐的相思泪,是一种酸酸甜甜的泪,正如席慕容所说:“心有所属是幸福的。”心里藏着一个人,哪怕只是暗恋,也有一种“可待成追忆”的幸福感。
林黛玉的哀愁泪,是一种包含着无限痛苦的泪,正如杨万里所说:“不是愁中即病中。”这句诗正是黛玉的写照,愁和病贯穿了她生命的始终,她无从感受爱情所带来的幸福感。
都是不便挑明的私情,李商隐感受到的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小甜蜜,黛玉却迷失在“醒时幽怨同谁诉”的梦幻里。
在婚姻必须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宝黛的儿女情属于私情,不但不被承认,而且还被归为“贼情”,是“鬼不成鬼,贼不成贼”。
对于深陷爱情中的人来说,其实并不在意是否能得到他人的祝福,最在意的只是彼此能否心灵相通。正如梁静茹的《勇气》:“别人怎么说我不理,只要你也一样的肯定。”
这种感受,很多人有过类似的经历,比如在爱情的初始阶段,不便明言,或处在某种不能明言的环境里。此时,相爱的两人,以拥有共同守着的秘密而倍感幸福。
李商隐把这种感受形容得非常生动: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在一个热闹的晚宴上,大家一起玩“送钩”和“射覆”的游戏,两个相爱的人儿,也在这些热闹的人群里,一起参与游戏。虽然不能明言,“身无彩凤双飞翼”,不能比翼齐飞,但因“心有灵犀一点通”而倍感甜蜜和幸福。刚刚还握在你手里的钩,现在传到了我手里,我能从中感受到你的余温。通过射覆,我们用诗词对答,瞒过了在座的所有人,其中的情意,只有我们能懂。
这种小甜蜜小幸福,久久地停留在心底,如春酒般和暖,如蜡灯般热烈。
“送钩”和“射覆”,也是贾府女眷们常玩的游戏,宝玉是唯一有机会参与的男性。当然,宝玉和黛玉有大把的机会可以互相接触,也有大把的机会可以互诉衷肠,因此不需要在游戏场合感受“心有灵犀”。
但是,从黛玉的日常表现和她的诗作来看,她从未体会过这种心心相印的甜蜜。即使是宝玉亲口对她说了“你放心”后,她在《菊梦》里,依然表达了内心的迷茫。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
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
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在梦里,黛玉希望能携一人手,像陶渊明一样,过着闲适的隐居生活。然而,“醒时幽怨同谁诉”,梦醒之后,她却生了“幽怨”之心,因为她不知道谁愿意陪她一起做这样的梦,不知道该和谁一起过梦想中的隐居生活。
这说明,宝玉不是她心里那个人,宝玉也并不明白她的心思,他们根本达不到“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境界。
都在诗里自比嫦娥,李商隐因仙子不能有爱情而“悔偷灵药”,林黛玉却希望能在“月窟”双宿双飞。
爱情是凡人的专利,仙家如若思凡,也只能下界为凡人,才能追求爱情。为了表达“只羡鸳鸯不羡仙”的主题,李商隐自比嫦娥,写了一首爱情诗。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凡人羡仙,以为仙人无忧无虑,嫦娥因服用了灵药而飞升为仙,是不是就过上了凡人羡慕的仙家生活呢?
李商隐认为,“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成了仙子的嫦娥悔恨无比,虽然做了仙子,但从此只能在“碧海青天”的无边暗夜里,度过一个个寂寞的夜晚,再也不能感受凡人的甜蜜爱情。
林黛玉也羡仙,在她心中,仙子高高在上,令人仰望。于是,她在《咏白海棠》中,自比“月窟仙人”嫦娥,有冰玉之质,梨蕊之白,梅花之香,超越世间所有女子。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月窟仙人缝缟抉,秋闺怨女拭啼痕。
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然而,黛玉想做嫦娥,却并非希望超凡脱俗,反而是希望通过自我拔高,来赢得被仰视的地位,却求而不得,“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这说明,黛玉心中没有爱情,至少没有让她安心的已经确定的爱情。而此时,宝玉已经当面对她说过“你放心”了。
如果宝玉的“你放心”是爱的表达,如果黛玉认可并接受这份爱的表达,那么,此时的黛玉,应该和李商隐一样,只羡鸳鸯不羡仙,根本不会向往嫦娥,反而会为自己没有成为嫦娥而庆幸。
由此可知,即使宝玉对她有情,黛玉的内心深处,并不愿意接受。因为,她对宝玉根本不是爱情。
这一点,其实作者曹雪芹早在第一回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绛珠追随神瑛下凡,并非因为爱情,而是以报恩的名义还泪,“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黛玉的眼泪,不是为爱情而流,而是为报恩而流,这正是曹雪芹在书中多次体现的因果观:上辈子欠的,这辈子来还。
这也是黛玉不喜欢李商隐的原因,李商隐在诗中表达的纯美爱情,都不符合黛玉的价值观。她对宝玉的依赖,与爱情无关,只是因为她需要在寄居的环境里,为自己找到一个避风港。因此,“金兰契”后的黛玉,明显与宝玉疏远了,与宝钗结金兰这么大的事,她没有主动向宝玉告知,直到宝玉为黛玉的改变而询问,她才解释清楚。而且,改变后的黛玉,也与宝玉没了共同语言,一个关于“后手不接”的话题,让她看到了宝玉的不思进取不可理喻,“转身就往厅上寻宝钗说笑去了”,相比和宝玉浪费时间,她更愿意和宝姐姐共饮一杯茶。
从未向往过爱情的林黛玉,不但没有从李商隐的爱情诗中读出共鸣,而且不喜欢李商隐爱情诗中的缠绵。在她骨子里,她其实更向往如宝钗般的面对现实,向着目标前进。这才符合她“还泪而来,泪尽而逝”的人设。“还泪”,是她此生的目标,在她的人生规划里,没有爱情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