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套平原(49)
杨板凳不想见到王家的人,可义和隆蛤蟆屁股大的地方,总是要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屯垦队召集义和隆的财东们捐地捐水,要义和隆这片地方支撑起屯垦队的两万张嘴。王家是大户,大小财主们都要看王家的举动。杨板凳还得见王家的人。
去屯垦新村的议事房,要经过义和桥。义和桥下就是公立学堂。远远地就听到娃娃们朗诵“赵钱孙李,周吴郑王”。杨板凳踅到学堂门口,看到杨秀才穿着长衫微闭着双眼嘴里念念有词。杨板凳圪蹴在南墙下,听得杨秀才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杨板凳听得懂,说的是天下的土地都是王的。达拉特王爷是王,跑马地是王爷的。
县衙门是王,全五原县的税赋是衙门的。现在屯垦队扛着枪来到义和隆,也是想当王的。接着他又听到杨秀才说:要多听少说,听见了吗?学生们拉长声调说,听见啦!杨板凳站起来背起手想离开杨秀才的学堂,因为他想问杨秀才的事情好像杨秀才已经告诉他了。这时他又听得杨秀才对学生说,比照“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造个句。一个学生说:“光头的不怕戴帽的。”他赶忙把头上的瓜皮帽拿在了手里。他听见这个声音是他的大儿子丰田的。
屯垦新村的议事房没有摆八仙桌和太师椅。屯垦队的长官义和隆有头有脸的财主们散坐在两张大长条桌的周围,抽着库伦补隆的烟叶子,呛人的香味。果然这里的人没有一个戴瓜皮帽的,杨板凳下意识地把自己的瓜皮帽往老棉袄里掖了掖。杨板凳绕开王义和坐在苗麻钱的旁边,这所有的人里苗麻钱和他杨板凳当然是最近的。
屯垦队长范定安是个方脸平头的中年男人,两只大手放在桌子上,结实得像两个面笸箩,不笑不说话。他说,我们都是后套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东洋鬼子侵占我东三省,早晚得向南逼近。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只有富国才能强兵才能抵御外侮。所以我们退守河套地区,耕地修水利蓄粮草,养精蓄锐,巩固后方。眼下晋绥公署向山西银行贷款,建新村搞移民,让屯垦队的将士暂时弃武从农。可是这么多的人来了没有地种,开荒的成效很慢,屯垦队员不能安居乐业。所以我们只能恳请义和隆的父老兄弟让出一些耕地和水渠,我们给予补偿押荒银。让屯垦队员在自食其力后,冬休的时候腾出手来兴修水利,扩大耕地范围,再回报义和隆的父老乡亲。国难当头,匹夫有责——
王义和站起来接了范长官的话说,没有国家就没有我大后套没有我义和隆。当初我把几条大渠都给了国家,如果当初我是骆驼,那现在只能是蚂蚁。即使这样,我的一条腿也要掰给屯垦队。我兆河渠上游二十里捐给屯垦队了,它的渠况水势是一流的。
杨板凳的心被一条冰冷的铁绳拽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屁股抬了一下,嘴半张着,他想起了杨秀才的话,多听少说。接着他听到他的兄弟苗麻钱说话了。
苗麻钱也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可是师父看着他皱了一下眉头。他的眉头在说一句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麻钱不得不表态了。他说,大家都知道我和我兄弟杨板凳代表孟家经营兆河渠,当年的投资还没有收回。我牛犋上有几十顷薄田,屯垦队要是相中的话,可以去种。屯垦队来义和隆让我最高兴的是,可以帮助我和师父王义和实现大后套的水利梦想。说着苗麻钱把腋下的一卷牛皮纸展开来,这是一幅连环渠的手工图。
王义和指着挂图说,这是我徒弟苗麻钱花了十年的工夫设计出来的后套连环渠。这是一条与黄河平行的大干渠,干渠从黄河上一口引水,各支渠从干渠上引水,退水进入五加河乌梁素海,复入黄河。干渠上设有大型的进水闸节水闸关水闸。连环渠使后套的干渠不再畅水自流无法节制,春天就开闸,秋后就关闸,消除了打土坝造成的洗渠难多淤塞的弊端,也阻碍了后套地区土壤肥力减少盐碱化日重的病疴。更重要的是调节了黄河的旱涝,有了这条渠,是我们人在管黄河,而不是过去的黄河拿我们人。
屯垦队队长范定安和屯垦队水利公社的负责人、农事试验场的负责人接过连环渠图,频频点头。
王义和说,连环渠等于是另辟一条黄河。工程量之大可以想象。可是这条干渠开通后,河套的耕地将扩大一倍。后套的地方不是没有地,是没有水。哪里有水哪里就有地。连环渠是功在千秋的大事业啊。范长官,你要用好苗麻钱这个人才,还愁没有地种啊。
范队长说,我早听说义和隆是藏龙卧虎之地,今天听大家这么一说茅塞顿开。我们应该先开渠,如果口粮可以保证的话,我们还可以调入大批的青壮劳力修连环渠。
王义和说,我的徒弟苗麻钱可以入技术股。我在兆河渠下游有十顷黑麦地,是我徒弟当年孝敬我的。现在我替我徒弟用这十顷肥田入连环渠的资金股。但我也有一个条件,我的地只能种庄稼,收粮食,绝对不能种大烟。我的地上如果种了大烟,我会连夜把烟苗铲除,丑话说在前头。
王老东家说这话是有根据的,他听说屯垦队在强家油坊下了大烟苗。
大家一片掌声。
之后大家把眼光放在了杨板凳身上。他就坐在苗麻钱的下面,该他表态了。
听了王义和的话,杨板凳的火从屁股底下蹿起来一直冲到天灵盖。他忘了杨秀才暗示他的多听少说。他实在听不下去了。十年前的大年初一,苗麻钱怀里揣着黑麦地的地契,他说怕王家从兆河渠上游卡他们的脖子,以弟兄俩的名义把黑麦地送给了王家。为此板凳对麻钱一直心存感念。可他现在才知道,黑麦地是苗麻钱和王家联手黑他的兆河渠二十里的铁证。黑麦地物归原主了,他们师徒二人你情我义了。那我的兆河渠呢?送给屯垦队了,王家当人情送给屯垦队了。兆河渠上游二十里本来是杨家的闺女,被王家拐了去。现在王家又把拐来的闺女嫁给屯垦队了。他的闺女又变成了人家的媳妇。这官司下辈子也断不清了。
杨板凳站起来了。这是他在集体议事会上第一次说话。他抬起手来,他的手是那么沉,十年的仇恨都挂在他的一根手指上。他颤抖着绝望地指向王义和说,你凭什么把兆河渠上游二十里送人?那是你王家的东西吗?你霸占了兆河渠上游近十年,你用两万两银子换回了五万两银子和耕地。兆河渠搭进去孟家十万两银子和一条人命,到现在投入还没有收回。你可好吃饱了赚足了当人情送人了,你不怕你到阴曹地府孟家人敲出你的脑浆仁子?
王义和抬起一只手制止了杨板凳。他拄着拐杖站起来,他说,既然是孟家的事你让孟家人来说,你有什么证据说王家霸占了兆河渠?
杨板凳的眼光转向他的兄弟苗麻钱。他说,苗麻钱就是证据,借银子写字据的时候我们就在场,后来这个字据就变了,孟家小姐就死了。麻钱哥你要在屯垦队的长官面前说出当年的实情。你不是对我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吗?你说,你必须说。
王义和拂袖而去。
这事情提起来得太突然,苗麻钱一时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杨板凳涨红着脸说,苗麻钱你要是不跟我打这场官司不给我出面作证,你就是和王家串通一气,狼狈为奸,红格格就是你害死的。屯垦队要我们的地就要管我们的事。屯垦队要是不给我们做主,我一分地都不出。
范定安磕了磕烟袋锅子说,谁是红格格?
杨板凳听到长官问及红格格,一个跨步蹬到了范长官面前,他双手作揖,他想起了杨秀才在学堂上摇头晃脑说的话。他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不是舍不得几顷地,我是咽不下一口气,你要是能给红格格做主,把我的命当西葫芦摘了去我也舍得,别说几顷地,再说捐地是有补偿银的。(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