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棺材(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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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土改的那一年,任老三二十出头了,父母亲下葬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人们把两口泥棺材放进墓穴里,操了铁锹往里添土。莎莎莎的声音,每当黎明,太阳要出来的时候,就在任老三耳边响起。垒起墓堆,上面插了引魂幡,女人们捂着嘴拽三个小子跪下,给爹娘磕头。就在这时,一个女人粗壮的哭声响雷似地滚过来,接着就是噼哩叭啦的脚步声。改花的娘背着改花住娘家回来,一进村口就看见了引魂幡,知道是村里死了人,于是就奔过来哭丧。他背着改花跌落在坟堆旁,拍着新土大放悲声,泪如雨下。她悲怆的腔调是一个引子,一下子引得村里的女人们跪下了一片,放声嚎啕。树林子村哪家死了人,全村的女人都是要哭丧的,多半也是就着场面,发泄自己心里的委屈,给活着的人看的。可是对任老三爹娘的死,她们心里有着由衷的惋惜和痛楚,所以就哭得掏心拽肺的。哭到气若游丝的时候,人们把改花娘搀扶起来。改花娘抬起水斗子大的脑袋,喘着气说,死的是谁家呀?天哪,她还不知道是谁死了。人们告诉她,死的是邻居老任家。改花娘瞪大眼睛说,咋?大头的爹?人们点点头。改花娘问,那大头的娘呢?人们指指坟墓。
咋,两个都死了?她看到任家的三个小子,三个板凳似地站在她身后,吊着六筒绿鼻涕,每人腰里勒着一股麻。她一屁股坐在地下,扇起一涡灰尘。
三个小子长着三张嘴,要吃饭呢。第二天,北圪堵的一个财主家的狗腿子找到了田二爷,给田二爷塞了一个袁大头,说,东家不会生养,想把任家的三个小子过继到他名下,管保他们仨吃香喝辣长大一人一个胖媳妇。非亲非故的,过继只是个说词,其实就是收养。看人家快长成人了,得现成。
田二爷抽了三袋烟,最后磕了烟锅子说,行,让他们过去试试吧。试试是啥意思呢?就是说,他们如果待娃不好,田二爷是要把娃要回来的。这是三个树林子村的娃,别村的人敢欺负他们,树林子还有男人嘞。
狗腿子一顺儿领着任家的三个小子,每人嘴里塞了一块黑焦糖。改花的娘抱着改花淌眼泪呢,她想把任老三要过来给范家当儿子。可老范咬着牙关不松口,他就是一句话,捉来的猫不抓老鼠。可怜改花娘做不了主,不住地流眼泪。改花挣开娘,扑到三哥身上说,三哥不要走,不要走。
可是狗腿子还是拉着任家的三个小子,上了渠背,不见人影了。
到了第二天晚上,改花娘出来提尿盆,看到老任家的老屋里有一丝亮光。改花娘是个胆大的女人,撩开了任家的门帘。她看到,胡油灯亮着,任家的老三缩在老羊皮袄里,吃手指头呢。看到她,眼泪巴达巴达地掉下来。改花娘连皮袄带人抱到她家的炕上,对炕头上的男人说,我每顿少吃半碗,这个娃我要定了。
男人范老财正在用笤帚棍儿剔牙呢,好像他吃肉了似的。其实他下工回来只吃了一碗干面,吃到一半时,还兑了半碗涮锅水。他舌头舔着牙床,嘴里搋了摊烂泥似地说,捉来的猫不抓老鼠。
改花娘没理会他,胳膊伸进红躺柜里摸盖体(被子)。改花的娘身高马大的,在躺柜里寻东西不用像别的女人弯腰撅腚的。可是范老财像一只猴子弹起来,针线笸箩就扔在改花娘的后背上。
咋,你还敢拿盖体?看我打断你的猪腿。
我们娘仨一床盖体能苫住屁股吗?
娶了你这么个八克夏猪,猪三百斤屁股二百斤的吃货。让他跟我一个盖体睡。
任老三半夜醒来,身子底下是爹留给他的老羊皮袄,身子上是一角破盖体。身边的那个男人身上一股猪尿泡的臊味。身下的老羊皮袄里藏着那只锥子,他知道,他坚信,娘的死与他身子下这面炕和这把锥子有关系。他翻了个身,牙齿咬得格格价响,他早晚要把这把锥子插进杀害娘的那个人的胸膛里。
任老三总是在半夜醒来,想他的娘。可有时候他的被窝里不是那个臭男人,而是软绵绵肉乎乎的改花的小身子。就是说,他和改花一个被窝的时候,改花的爹娘就在一个被窝呢。他往改花跟前蹭一蹭,伸出手来摸一摸她的屁股。一股暖流像一碗刚出的锅的热粥,从他的嗓子眼儿蹿向了脚后跟。那就像娘的乳房和里边热乎乎甜丝丝的奶水------他的眼泪流下来。
范老财收工以后还不歇着,他坐在房梯上搓玉茭棒子,搓好一笸箩,就倒在房顶层上晒着。房顶的烟囱上插着一根杆子,杆子上挑着一片破麻袋,看雀的。这时,改花娘手里提着鞋底子,直着嗓子喊,我的锥子呢,谁动我针线笸箩里的锥子啦?
任老三正圪蹴在鸡窝边端着一碗酸粥,舔碗沿。他看到,范老财听到“锥子”,慌得怀里抱着的玉茭棒子扑楞楞地从房梯上滚下来。
范老财从房梯走下来,看到任老三端着空碗盯着他看,他勾了头对屋里的改花娘说,不就是一把锥子么,嚎丧嘞?
改花娘立在门口,显然有点惊诧,范老财咋大方了,过去把一根针也当棒槌的。
改花娘脸上有了欣喜,说,用顺手了么,是货郎担子定做的。
范老财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他踅进老任家的粮房里,撅着屁股找什么东西。他顺手提回来一把生了锈的铁揪,很生气地对改花娘说,你这个妨祖圪旦白头牛,为了生小子,我舍了一口袋细白面和一只面口袋还有我这张不值钱的脸,让人家替我洗渠口,结果又倒搭上了两口棺材和一肚子窝囊,你那猪肚子只能装下水,妨主圪旦白头牛------
原来他在找那只面口袋。改花娘的脸就白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