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年的柏林电影节上,有这么一出荒唐事。伊朗电影《无邪》斩获最高大奖,导演却无法来现场领奖。无奈只能视频连线。怎么了?不是因为疫情,而是他的护照,被当局吊销了。导演视频连线画面更诡异的是。颁奖结束的第3天,伊朗当局直接宣布,导演被判处监禁1年。给出的理由是:涉嫌反政府宣传。到底,这部电影讲了什么?导演又经历了什么?鱼叔今天就带大家揭开谜底。《无邪》There Is No Evil展开正片内容前,有必要先介绍下导演。穆罕默德·拉索罗夫,48岁,伊朗电影人。代表作有:《白草地》《谎言》《再见》《手稿不会燃烧》等。他既是国际电影节的常客,又是伊朗政府的眼中钉。为何这么说?他的创作母题,剑指伊朗专制强权。讽刺审查制度、官僚腐败、工人压迫等。在不少电影节看来,他对社会议题的挖掘,足够深刻。先后获得了戛纳电影节和柏林电影节的认可。但对伊朗政府而言,他的作品无疑撕开了国家的遮羞布。因为涉嫌「反政权宣传」,他曾被判处6年有期徒刑,20年内禁止制作电影。他执导的所有作品,都被禁止上映。也就是说,拉索罗夫在伊朗几乎是隐形状态。但他不惜违反禁令,也要拍这部《无邪》。意味着,这将是他对伊朗政治开炮最猛烈的一次。《无邪》是部章节体电影。一个主题,四个部分。导演从四个关于死刑犯的视角切入,意在探讨在强权统治下的自由选择和道德困境。150分钟的片长,向伊朗的社会体制开炮。第一章,和电影同名——「无邪」。主角是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中年男人。清晨,天微亮,才下班。驶出车库的时候,他突然被保安叫住,要检查后备箱。男子小心翼翼解释:「那是单位配给的......大米。」看这架势,像不像犯罪悬疑片偷运毒品的情节?结果,保安来了句:「好吃的话,告诉我,我也去领。」出乎意料,异常淡定。接下来的剧情,记录了中年男人平凡的一天。里里外外,无外乎家庭那些事:接老婆下班—接女儿放学—看望母亲—回家睡觉。男人究竟是做什么职业的,有什么背景?电影并未交代。鱼叔只能抓住这些蛛丝马迹:上夜班,工作日夜颠倒;福利好,单位有发配粮;安保严,进出都要检查。而且,从这家人随心所欲的购买力来看,他的收入远超普通家庭。一天叽叽喳喳的生活结束,男人沉沉睡去。原以为,故事就这么结束了。突然,半夜3点,闹钟响了。他穿戴整齐,开车来到了单位。半夜上班,难道是医生?列车员?机长?都不是。只见他来到狭小房间,洗手、喝水、吃东西。习惯性地,等待右上方的绿灯亮起,然后按下按钮。接着,几双男人的脚,腾空落下。原来,他是个专门处置死刑犯的狱警。影片用将近一分钟的长镜头,特写这些死刑犯的脚部。记录了生命从活到死的生理挣扎。甚至,连失禁反应,也拍了下来。原来导演的大招在这儿呢,太出乎意料了。说实话,鱼叔第一次看到这儿的时候,有点难以接受。无法想象,一个看上去如此温和的男性,会跟执行死刑挂钩。但仔细想想,前面琐碎的铺垫,就是要营造反差。目的是什么?讽刺。男主人公,在伊朗监狱上班。工作稳定、工资优厚,是个事业有成、家庭幸福的成功人士。但他的生活,却因此失去了鲜活的个性。日复一日执行死刑,对生命的态度早已麻木,变成了一副空壳。导演用了不少细节,来佐证这一点。比如,男人的眼神,像行尸走肉般空洞,没有内容。非静止镜头他拥有人们想要的一切,家庭、工作、富裕的生活。但却走入另一个牢笼,成为失去灵魂和自我判断的的工具人。说白了,导演就是要讽刺,在这个制度内,活得最舒服的人,就是麻木的活死人。生活只有接受命令、服从命令,丢掉了自我意识。怎么样?这片后劲挺猛吧。更猛的,还在后头。第二部分,名字有点长:她说「你能做到的」。女字旁的她,意味着故事里肯定有个女人。没错。这个部分,讲了一个服兵役的小伙,如何越狱与女友汇合的故事。内核更大胆,直接对伊朗法律提出质疑。故事的开头,延续死刑犯的话题。名叫普亚的年轻小伙,正在服兵役。当天,轮到他来处置死刑犯。普亚慌了,疯狂给女友打电话,想找人托关系,提前结束兵役。因为,他不想做出手刃生命之事。普亚的行为,在寝室里引起一番讨论。有人认为,只要你开始服兵役,就是伊朗的士兵。上头要你干什么,都要绝对服从。哪怕是处置死刑犯,也不能拒绝。是非对错,不关自己的事,因为这是法律规定。但普亚打从心底里不能认同。他一开始就不想服兵役,但只有服完兵役,才能拿到护照,开始新生活。更不要说处决犯人了,这会违背自己不杀人的誓言。普亚的每句台词,都剑指伊朗法律,对强权的根源,发出质疑。但导演的心思,不止于此。他还借普亚之口,控诉了自己的遭遇。凭什么服完兵役,才能拿到护照?凭什么拍了一部电影,就要被没收护照,限制人身自由?面对忍无可忍的现实,导演选择用电影发出抵抗的声音。他为普亚安排了一场紧张的越狱戏。就是要对强权专制,大声说不。他躲进厕所,从衣服兜里掏出了一张监狱图纸。想想越狱之后,跟女友双宿双飞的生活。他下定决心,鼓足前所未有的勇气,从一个怂包变成了「英雄」。而讽刺的是,从这一刻开始,他已经成为一个逃兵,国家的叛徒。近15分钟的长镜头,越狱一气呵成。主角一路通关打怪,关关难过关关过。手持摄影,全程紧跟,沉浸感十足,让人既紧张又兴奋。相比开篇的含蓄晦涩,这一章,导演直接质问伊朗当局:法律,本应让人们过上更公平、更有尊严的生活。如果它造成了暴力和不公,应该怎么办?导演的态度,很大胆,很坚决:年轻人要拒绝服从,勇于反抗。但显然,在当局眼中,这是赤裸裸的挑衅,铁证如山的罪状。第三章「生日」,可以看成上一章的变奏。讲了一个服兵役的小伙,被迫杀人后,生活彻底失衡的故事。伊朗有这么一条法规:服兵役的人每执行一次死刑,便可获3天假。因此,有人为了休假,甚至愿意多执行几次死刑。比如,下面这位贾瓦德。为参加女友生日,他又去执行了一次死刑。然而,等他来到女友家,却发现这里正准备着一场葬礼。死者,恰好就是他在监狱里执行掉的死刑犯。监狱里的人告诉他,此人该死。而女友告诉他,这位死者是老师、智者、善良的化身。假如此话当真,那他岂不是沾染上了无辜之人的鲜血?贾瓦德陷入怀疑,精神崩溃了。导演花了两个章节,专讲伊朗男性服兵役的故事。是因为他觉得:「这是一个人一生中,自由意志和道德认同遭到破坏的时期。」而这一章,更是把绝对服从的伤害,血淋淋地摆上了台面。让人们看到,强权如何让一个年轻人走向崩溃、绝望和毁灭。最后一章,可以看做是第二章越狱故事的后续。题目叫《吻我》。巴赫拉姆在伊朗服兵役期间,因拒绝执行死刑而逃走。之后,一直躲在远郊,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就连生了女儿,也不敢留在身边,要送给亲戚寄养。几十年后,在生命垂危之际。他希望亲口告诉女儿,自己的经历。在女儿看来,父亲的决定是自私的。他自己不想处决死刑犯,却因此连累了家人。但在巴赫拉姆看来,自己的决定是无私的。他放弃了常人的生活,只为拒绝强权的支配。如果重回到服兵役的时刻,他依然还会做同样的选择。因为,「什么动物,可以处决别人?」他思考了一生,也找不到可以说服自己的答案。《无邪》的英文片名,叫《There Is No Evil》。直译过来,叫「这里没有邪恶」。有人说,影片中的恶,指的是伊朗死刑和服兵役。但归根究底,这恶来自强权专制、绝对服从。因为法律规定,服兵役的人必须服从命令,去执行死刑。哪怕这和他们的信仰、道德观相悖。哪怕他们根本没有去了解过,这些犯人究竟犯了什么罪。深究下去,令人不得不进一步质疑背后的司法公正问题。正如第三个故事那样,一个无辜的人,被迫杀死了另一个无辜的人,这样的人间悲剧,会不会在现实中发生?《无邪》拿到柏林最高大奖,是今年最令人鼓舞的几个时刻之一。其实,从艺术层面而言,它算不上顶尖,甚至略显粗糙。但它探讨的社会议题,却值得被全世界看见。社会价值,高于艺术价值。尤其,在我们了解到幕后故事之后,很难不被导演打动。即便人身自由受限,冒着被降罪的风险,也依然要拍这样一部针砭时弊的电影。金熊奖杯,是对他的勇气精神的表彰。获奖之后,有人问他:伊朗都不让你拍电影了,你为啥还要留在这个国家?而他的回答,犹如影片本身那样,稳准狠:「我为什么要逃走?我又没做错什么。」最后,还不忘补充一句:「我的根在伊朗,并且会继续留在这。」他犀利地向掌权者发出控诉,但对这片土地仍然满怀眷恋。这便是一个爱国者的气节。直到现在,穆罕默德·拉索罗夫依然无法在伊朗,申请电影拍摄许可。所以,《无邪》其实是偷偷拍出来的。他让4个助理导演,分别申报了短片的拍摄许可。最后,再合成一部长片。哪怕被判处监禁,也不放弃创作。新片《马汉》据传将在2022年问世。鱼叔也期待着,在下一部作品里,他将如何讲述伊朗。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