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聊斋志异》闲扯东方人的“集体无意识”

01

写这篇文章,打算闲扯两个人:蒲松龄和荣格。更准确一些说,其实是一群人,因为还有“我”以及“我们”。

先说我。我身上大约从小就有很强的“半仙”特质,这种“神神叨叨”的东西几十年以来一直穷追不舍,就像榴莲那种特殊的的味道一样阴魂不散。换言之,我属于那种莫名其妙的生物。

比方说我初见一个陌生人,眼前就会有诸多“荒谬”的画面。具体比如一个远方亲戚来我们家,母亲说,这个该叫大舅。但这两个字我就是死活叫不出来,因为我看见的是一头独眼的牛。可是你不能讲。也不是没讲过,总之没什么好下场。唯一能做,只是逃避。

再比方说我初去到某些地方,总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一开始,会忍不住嚷嚷,“耶,这个地方我来过。”然后大人瞄一眼,或不以为然,或是直接骂,“又犯病了是吧?”可是那种记忆又特别生龙活虎,没办法,我只好偷摸问别人,这一通问,有大安慰:这人间并不只有我是“傻逼”,好多人都曾经有这样的感觉。

最后说个更具体的,我很小的时候就留意到一个现象:骡子没有后代。我就纳闷了,那么壮硕英俊的物种,怎么就没有后代呢?我问过很多人,一律语焉不详。

简单交代三条,已经够让人烦的了。直到13岁那年,有医生直接告诫我父亲,这孩子已经“严重神经衰弱”,只须稍微再往前一溜达,就很有机会成为疯子。

一开始,父亲不敢告诉我。我见他神色凝重,就问,医生是不是说我会变成疯子?父亲不会撒谎,只是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大致如此,我整个的少年时代,像一滴放弃了或直接就没有意志力的浮油,十几年茫然晃荡在涛涛汪洋的人间,直到接触荣格。

好像是上高一那年,我在老班那里见到一本书:荣格的自传。我是“书”食动物,读书对我,就像吃药一样。我借回来连看了两夜,真是恨不相逢,稀罕得不行。更重要的是,我终于有了一种“昭雪平反”的解脱感。

“唉,这些规矩能干的正常人,我始终觉得他们有如那些乐天的蝌蚪,蜂拥在沥水中,在阳光下相互巴结,趴在最浅的水里,岂能预知明天坑洼就会变干?”

这是荣格的话,我喜欢。我说过比荣格更刻薄的话。比如,唯物论者大致分两种:一种是蒙着眼睛的驴,一种是没有后代的骡子。说这种话是极其危险的,我就危险过好多年。

啰嗦这么半天,其实只是想要尽可能陈述清楚一个东西,就像一匹狼躲在山洞里自己舔伤口,真不是献身于哲学和艺术,更不是彰显才华和能耐,仅仅是自救自洽,自己把自己捞出来。

9岁那年,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做同一个梦:茫茫旷野,空无一人。就像我现在的生活一样,弱不禁风的凄绝中有一种原来如此的平静。好了。可以进入正题了。

02

史载老蒲两袖清风一生,晚年弃儒学佛,自号柳泉居士,76岁病逝于山东老家,一辈子没听说过“集体无意识”。

《聊斋志异》成书300余年了,不晓得晚生老蒲235年的荣格读过没有?就当他读过吧,不读太遗憾了。

我有时就在想,假定这两个男人有机缘凑到一块儿聊聊,有没有可能聊出来不一样的曼陀罗?我猜,很有可能,因为他们都是这人间的夜来香。

读过《聊斋志异》古文原本的人大约不难承认,蒲留仙那些所谓魑魅魍魉鬼狐仙道的故事,其实不过是东方人欲说还休的心事重重。我以前也说过,东方人就是一堆破铜烂铁各怀鬼胎,大家都是带着伤疤踩着刺上路的,虽然一概不晓得要去哪里。

换用荣格的话来讲,《聊斋》108把交椅上上蹿下跳的一切众生,只不过是东方人的一部分“潜意识”画面。若非心有内伤,谁会兴风作浪?

当东方唯物论者们还在摩拳擦掌窃窃私语《聊斋》不过是“封建糟粕”的时候,荣格他们已经心花怒放捏着手电筒钻进去了,他们很快发现了生命的钻石:“精神分析”的沉香。

可是,直到互联网给唯物论者一记振聋发聩的大嘴巴子,人们貌似才开始幡然醒悟,隐约觉得老蒲荣格他们并没有打诳语。只是“隐约”而已,并不放弃斩尽杀绝。

藏传佛教徒在尚未听闻什么“潜意识”或“集体无意识”之前,他们虔诚描画精美的唐卡以期救赎更多生命的“无明”。西方心理学称人的“潜意识”像个迷宫,凶猛如洪荒以来的兵工厂,夜以继日皆有重兵把守。言外之意,能捞一个是一个。

为什么在每个少年的心目中,西方哲学都是双眼皮的?但是,等到荣格他们魅力散去,每个少年的生命都像葡萄藤上的葡萄,一颗一颗被干掉,大家回头再看年轻时荡漾的春心,都难免有些只剩葡萄藤的失落呢?

而且,人的失落,远远不独于此:非得等终于围着尼采荣格弗洛伊德们的屁股绕几圈回来,才开始觉得东方人的作品更燃更亲切:封神聊斋西游镜花缘……随便挑一本,没有哪一行中国字会输给荣格他们。

不过呢,很遗憾。东方人因为有了修齐治平做官开会或魂道术器发愤图强的护具做帮衬,对于傻逼或疯子又多有不屑或同情,所以读书人们几千年以来虽然都在嚷嚷精、气、神,就是没能孕育出一个精神科医生来。

如果狭隘地看,东西方的每一个乡村,照例都会有一两个甚至更多荣格的病患。大家看来看去就都习以为常了,更实用一点,顺便拿来弘扬一下因果报应或是教化励志,也还都凑合。

要是更广义来看,尤其在东方,大家其实都是或轻或重的精神病人。至少,我自己是愿意承认的。差别仅仅在于是否能够自洽自愈?有没有尽量不给众生添麻烦?

在我看来,写作,独立思考或是所谓艺术,都是让一个人不至于那么快就疯掉的方便法门。

而且,唯物论者所以硬说“潜意识”之流属于怪力乱神,未必是他们有什么牛逼的权柄和十足的把握。相反,是心虚。

那可是“潜意识”或“集体无意识”啊!水那么深,汪洋一样有可能一生都望不到边,忙着幸福的人们哪有功夫一苇渡江去里头冒险看个究竟?

最省事的办法,当然是一声棒喝,直接封路。尤其这一点,西方的达尔文和马克思都功不可没,他们可是帮了大忙的人。

幸好还有梦。再怎么唯物的人,也唯物不了人的梦。

03

当我在说唯物论者的时候,貌似一脸不屑,貌似有所彻悟或优越感,貌似有什么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其实我没那么牛逼,相反,只是一种拼命挣扎着的宿命与可怜。换言之,我也在身不由己地被那种力量格式化并逐渐妥协认同他们。

就像一个人驱车进入城市的滚滚车流,并非你意识清明车技高超就能遥遥领先,你一定得学会遵守规矩和尝试妥协,就算你真能“吸风饮露,御风而行”,你一样无处可逃。

而这种“滚滚车流”,绝非个人所能造就,而是“我”或“我们”都共同参与了。参与方式之一,就是认同和妥协。是不是有点丧?乃至怂?是啊。你不得不丧或怂。

且以《聊斋志异》为例,闲扯几条东方人的“集体无意识”:

1、对“寒门”的妥协与认同;

《聊斋》故事,多出寒门。试问有谁愿意穷?包括老蒲和荣格。什么意思呢?一步到位:谁都不愿意穷,集体的匮乏和恐惧于是催生出来密密麻麻的“寒门”。人们越是妥协和认同,越是处处“寒门”。而这正是唯物论者的伎俩:物化。

读过“女娲补天”的故事吧?女娲不是呵口气念个咒就补天了,她手里有坨东西。见过哪吒逆转命运吧?哪吒有混天绫和风火轮。看过东方不败为做武林盟主干了什么吧?……这都是“寒门”的故事:“寒门”对于拥有什么的期许,已经很古老了。

换言之,东方人都是倾家荡产辅佐“贵子”的唯物论者,因为大家都是骨子里饥寒怕了的人。这就是荣格说的“原型”和“创伤”,大家都活在一种“集体无意识”的牢笼之中。

2、为“意志力”喝彩和狂欢;

《聊斋》故事,多出猛人。试问谁愿意柔弱可欺或痛到没地方可抓?包括“我”和“我们”。可是人又不得不承认,人就是那么的龌龊与不堪,卑微和渺小。于是便有了狐仙和英雄。

只要这个世界还有为英雄喝彩的粉丝,就代表这个世界还有人在嫌弃自己。“意志力”是个什么东西?“巨龙”图腾一样拼拼凑凑张牙舞爪的东西。再往前遛达一步,就是坦克和暴力。

真爱一个人,真爱一个事,需要意志力吗?不,恨才需要。

3、被“智能化”愚弄和收割;

《聊斋》故事,多出常情。一句话到位,人牵着不走,鬼拉着狂奔。整个互联网的“变现”,都在以“智能”的方式将人带向愚昧,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正逐渐变成一堆一堆代码和一串一串的阿拉伯数字。

自从魔鬼参悟出WF的真谛,上帝偷偷哭了。上帝没有流泪,上帝流的是流量。

……写东西如编箩筐,本来该有个收尾的。懒得收尾了,就任其豁着吧!豁着好,人和字都可以透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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