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众生的门徒,众生是我们的道路。丨内观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论语》1.16

01

有一回,我去医院探望六爷爷,他跟我提起一个人。

这个人叫小野,我见过这个人:

一个乌蒙乡下的盲童,貌不惊人,家境贫穷,可数学特别好,一路过关斩将,30岁不到就成了蜚声国际的顶尖数学家。

小野更年轻一些的时候,跟一个叫长安的姑娘很要好。好了很多年。据说,姑娘好美丽,乡下少有人见过。

就在他们准备结婚的那年,姑娘忽然莫名其妙消失了。

小野就到处找,一路找到长安的老家,却被长安的母亲告知:长安16岁那年,就因为逼婚事件跳河自尽了。

小野先是不信,然后困惑,继而迷茫,终于绝望。这个数学天才想来想去还是想不明白:既然长安16岁就死掉了,这么多年跟自己在一起的那个姑娘,到底是谁?可是他又看不见。

小野从长安的老家回来之后,不久就受邀于一家国际软件公司,移民去了加拿大。

02

我在母亲那里听到的是另一种版本:

据说,某年的深秋,老家发洪水,河堤上好多核桃树都倒了,很多淘气的小孩子就爬上去摘。

一个叫小野的盲童,赤脚上树,不慎落水,就这样,花朵一样的14岁生命,连同他的数学天分,一起随汹涌的浊浪去了谁也不晓得的沙海。

再后来,我根据母亲讲述的版本,写过这个盲童:

小野其实不盲,甚至很子弟,不止如此,他还写得一手好文章,武功也漂亮。

但是,长得子弟,好文章和漂亮武功,并没有让小野的人生因此桃红柳绿多姿多彩。

相反,高考那年,他因为参与群殴,打伤了好几个人,被取消高考资格,绝了大国前程。

他没有再复读,他出家做了和尚。

03

写完这个故事以后,我曾发给我一个很厉害的小叔看过。希望他可以提提意见。

小叔是小野的高中同班同学。他们上高中那阵,我还只是一个蹲在花台下琢磨蚂蚁何以为家的小屁孩儿呢。

小叔后来就跟我说:

高中三年,小野常跟他讲关于做梦的事情。因为过于神奇诡异,他都当是听评书了。没办法,那家伙一直有这天分。

据小野自己说,他做的梦,像连续剧一样,一晚接着一晚。浪漫的,悲伤的,希望的,绝望的,前世的,今生的,师父的,姑娘的,苍穹的,海洋的,很好玩。

一开始的时候,小野自己也没在意。但后来发现这些梦蛮神奇,就在小叔的怂恿下,拿个专门的笔记本记下来。临近毕业时,居然记了6大本。

我一听,耶,这比我写的故事有意思多了,心里就想:不晓得有没有机会瞅瞅?

我就问我小叔,那些笔记本还在吗?结果小叔说,在啊,就在我手上。

我就说,你还真沉得住气啊,赶紧给我寄过来,立刻马上NOW。

然后小叔就寄来了。没错,厚厚的6本。一页一页,文雄字壮,古风扑鼻。小野还给起了名,叫《乌蒙魂》。我花了好几个晚上才看完。

不得不服气,真TM有才。不管是梦境,还是吹牛逼,两个字:精彩。真不晓得那家伙是什么物种,不是说数学好吗,怎么连文字也如此奥林匹克?

我记得其中一本,小野用几乎超过半本的篇幅,写他去过一个地方,而且去过很多次:昆仑。

每次读来,倍觉神奇有趣,总是精神抖擞意犹未尽,让人也希望能在梦里去一回。

清朝的纪晓岚曾写过一本书,叫《阅微草堂笔记》。我看完小野的《乌蒙魂》,就很替纪先生遗憾:

他要是也能读一读《乌蒙魂》,多牛逼。哪怕就一回。

04

在医院,一个不经意,我就跟六爷爷提到这件事:那几本梦的笔记。

六爷爷也来了兴趣,就问我,是不是还有占星,易经,中医,人类图,祝由科,死藤水,冥想,禅宗,七河之地,奇门遁甲,还有卡巴拉生命之树,印第安丛林和玛雅文明?

我说,邪了,您怎么会知道?六爷爷说,废话,那都是我从小就教你小叔的。

小叔是六爷爷最小的儿子。因为瘸腿,半生未婚。后来继承了六爷爷的衣钵,半仙一样行走在老家方圆百年的土地上,认识他的人,都称他先生。

我就问,莫非您是想说,这些笔记全是我小叔写的?六爷爷微微一笑点头说,嗯。

这一声“嗯”,让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暴殄天物哼哼唧唧向下坠。

看着六爷爷一脸的万水千山沧海桑田,想起来他几十年南上北下苦乐悲喜一寸又一寸的漂泊,我忽然觉得人与人之间的边界,好暧昧,好模糊,好梦幻。

或者说,我瞬间进入了一种惚兮恍兮的状态:一下子分不清到底谁是六爷爷、谁是小叔、谁是小野、谁又是我?我不确定这一切是否真正发生过?

我努力想要保持清醒,但是我已经不确定清醒是一种什么状态了。

但我还能意识到自己其实是躺在一张床上。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依偎在我床边,见我睁开眼睛,就笑着问,爸爸,您想要吃点什么吗?

我定定地看着他,我不确定这中间有没有什么误会:爸爸?谁是你爸爸呀?你都那么老了,我怎么可能是你爸爸呢?你们这是在拍戏吗?

他见我没吱声,又小声说,木阿姨来看过你了,聊了一会儿天,刚刚走掉。

谁是木阿姨?我怎么记不起来了。

我只得重新闭上眼睛,再一次努力去回忆。

不晓得为什么,一闭上眼睛,我就会见到一群活色生香的老朋友;一睁开眼睛,我谁也不认识,什么都看不见。

……

最后,我挣扎了一下,决定坦白:我就是那个盲童。

我的一生,只能想象,无所谓看见。

我其实根本不晓得,如果我有机会睁开眼,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样。

以上的内容概要,是我之前写过的一篇小说,叫《盲童》。(需要剧本的朋友可以联系我。呵呵,如果拍成电影,肯定很精彩。)

或许,烟火人间,并不局限于“我”是盲童。每一个人,都可能是。

各有各的看见,各有各的不见。见,或不见,要么是假设,要么是比喻,没有谁可以确定。谁又更有资格确定呢?

05

好多年以前,听过一句话:自己最了解自己。我当时信以为真。慢慢的,我变得半信半疑。

再后来,我发现:这人间再也没有哪一句话比“自己最了解自己”更一派胡言和自欺欺人的了。

更多的时候,一个人,爱着,恨着,醒着,梦着,苦难着,陶醉着,根本不晓得自己在干什么。

济公说过一句狠话,“世人有眼不如无”。有时候,你以为你在看,你在听,你在做,你很懂……

实际上,你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你也不懂……

就好比读《论语》,你以为你理解,你明白,你体悟,你生发,你生命里澎湃汹涌着一个又一个的念头,你以为那就是你。

当然,不会有人跑出来跟你对质,说那个不是你,而是梦幻泡影。

所以,只要你乐意,你可以带上自己的盘缠,换着不同的行头,穿着不同的工作服,去到不同的场域,接触不同的物种,享受不同的人生。

直到有一天,你“唉”一声断气,这人间不再有你的画面,你说你是消失了呢?还是又重新以另一种方式继续?

耶。何必问这种死无对证死皮赖脸的问题?好吧。我闭嘴还不行吗?

可是,怎么这种问题居然就成了一个语焉不详的问题?

容我再想想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力量,让我心里头长出来这么一个问题?……

06

孔先生倒是说了:

人家不懂你,这有什么问题呢?更要紧的是,你是否懂别人?

我并不确定先生真正想要表达什么,我也只能连蒙带猜,这句话,就像一味药,我因此在一定程度上觉察到自己的症状,或许也带有典型的自以为是和临床经验。

如果这句话是一张储蓄卡,先生在里面留了多少盘缠呢?

又或者说,一切众生,恰是我们内观自己的众妙之门。

故曰:我们是众生的门徒,众生是我们的道路。(只是不晓得这句话,会不会显得很装逼?管球它呢,多装几次,就有经验了。)

作家毕飞宇谈及他如何跟儿子相处:就是很长一段时间,带儿子打篮球和踢足球。

老毕说,一个小男孩,将来一定要踏入社会。谁也没得选。

当你把篮球拿起来的时候,你身边就多了9个人。4个人是你的队友,5个人是你的对手。

当你脚下有一足球的时候,你身边就多了21个人。10个人是你的队友,11个人是你的对手。

你挺胸拔背上去了,那就是一个小社会。你上去干什么呢?当然是绽放你自己,呈现你自己。

如何最好地绽放和呈现你自己呢?

你心里面要有人。当你心里有这些人,一切才有可能。当你心里没有这些人,一切皆无可能。

再啰嗦下去,人我天地都累了。

总之,无论是《论语》告诉你的,老毕告诉你的,谁谁谁告诉你的,当你进入球场,球会告诉你;当你踏进江湖,江湖也会告诉你。

所以,先不谈成败输赢,先谈你心里有没有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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