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回忆,像走钢丝

01

人的回忆,像走钢丝。有些东西,你以为记住了,其实没有。至少,没那么盛大。喏,“万人如海一身藏”,顾影自怜而已。

一片树叶活到深秋,未必想得起当初谁送自己过来。一条鲸鱼默默老去,或许记得安慰过自己的海,以及母亲。更多的,不记得。

像人一样,十月围城,哇哇一哭,慌慌张张将一切匆匆忘掉。

小孩子眼神,坦荡,天真,不立文字,了无一物,像空性的深渊。不管谁看他,不犹豫,不躲闪,不逃避,斩钉截铁。

不像成年人,好像记住了很多,又好像早已忘掉。

一老朋友,瘦如刀锋。问则曰:割了胆。我说,你会不会想它。他笑。

不晓得那个胆,会不会思念他。大约会的,也可能不会。一个微笑,人可以记几十年,乃至更久。一回举杯,人可以一转身忘掉,甚至更快。

02

一个木匠用树疙瘩刨了个碗,送给诗人。

有月的夜,诗人拿碗斟酒:一边饮酒,一边相思。就像树疙瘩碗想念森林。

日月千古,茫茫天地,人或树疙瘩的钝痛,悲喜,忘掉,记起,卑微到可以忽略不计。像一棵草枯死桑田。像一滴泪滚落沧海。

03

那年。我们一群战友乘直升机去远方参与防暴,一级战备:众生有情经幡旖旎的尘世,又发生了颠倒梦想群魔乱舞的事情。

一神秘人冲我战友开了一枪,打中右肩,全是血。他没有还击。

指挥官冒了枪林弹雨爬过来,检查了战友的枪,愤怒地给了他一嘴巴——枪里有子弹,16发,安然无恙。

卫生员赶来之前,我掩护他火速撤离,他跟我说,“那个人的背影,很像我死去的弟弟。”

他的声音虽然很轻,我还是惊出一身汗:我不确定他是在跟我说话,还是想要告诉他死去的弟兄。

——一小个故事而已,可以当小说读。

04

一个长期做风投的朋友跟我说,投资人的脑袋,只想三件事:去哪里?怎么去?怎么回来?

我认真听,不敢多嘴。只在心里瞎想:唐玄奘西行之前,若事先读一遍吴承恩《西游记》,还去不去?

去,还是不去呢?要是我,就不去:人若铁了心扫黄打黑,哪里没有妖魔鬼怪?揽镜自观,就已经忙不过来。何况夜来的梦,还时不时黑风肆虐,飞沙走石?

去哪里?脑袋和心,哪个更配成为码头?怎么去?东坡说,乘风去。如何?怎么回来?去时三千童男女。他年若归,才一上岸,俨然倭寇。

《圣经》里有一个风投们的祖宗,几千年过去了,还在伊甸园里来回踱步,咬牙切齿:就为了一颗苹果,一个姑娘就带着那个被上帝钦点的男人逃掉了。大约,他们对“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不太有兴趣。

没有龌龊的美丽,像舍利?还是更像骨灰呢?妈妈说,换过的牙齿,就足够用这辈子了。莫非,妈妈骗我?我亲眼看见好多人都还活着,可是牙已经掉完了。

真没想到啊,就连上帝之手,竟然也出赝品——一个人也就那么20来颗牙,怎么也偷工减料,敷衍了事?

05

上中学时犯横闯祸,找老师承认错误。不晓得是不是因为态度诚恳,老师居然拍拍我的肩,递给我一个苹果:密不透风,又大又红。像来自伊甸园。

拿回教室,才甜两口,就看到里面有一条婀娜多姿的虫,正含情脉脉看着我——我想了好多年,也没想明白,那条虫,老师当初是怎么放进去的。

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上帝。

06

去部队前一年,拍了张全家福。

离开家那个冬天,雪花到处飞,到处躲。地上的冰,一两寸厚,明晃晃的。父亲将照片递给我说,“带着吧,想家的时候,看看。”

我记得父亲递照片的手,单薄,冰凉,干净。像远古化石。

入伍后首个八一,喝了点红酒。熄灯后,捏着手电筒躲在被窝里看照片,看着看着,就闻到一阵蚕豆花香,听到有核桃从树上掉下来。

第二天接到父亲电话,“你妈昨晚梦到你,非让我给你打电话。”

人的思念,在母亲那头,跑得好快。比高铁还快。

07

一朋友曾问我,怎么不尝试写写小说。我说,不会。

其实我写过:我写的小说不像小说,就像我的人生不像命运。

试过好几回,始终感觉中气不足。

再后来读到一段话: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沉思良久,深以为然。果断放弃。

读别人写的东西,像坐在石头上栉风,沐雨,或烤太阳。而自己写东西,则像搬石头。有时候,才一搬开,乌烟瘴气,妖风四起,根本措手不及。

有一回,在丽江。午后。我在一家客栈阳台上写东西,写着写着,莫名其妙被一种汹涌的乌克兰悲伤裹挟。微风中清晰可见血红的樱桃,青绿的梅子,酣睡的猫。屋檐上空,蓝天万里,白云幽幽。

我赶紧起身,遛达下楼。可是根本不管用,居然嚎啕大哭。一个姑娘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抱着我,像久久注目一束花朵。奇怪!就那么轻轻一抱,生命很快风和日丽。

事后念及,像个幻觉:不确定那是我自己内心锈迹斑斑的渴望,还是真的刀砍斧削真实不虚不垢不净发生过。

08

又一回,在书店。一小男孩扯着母亲的衣袂问,“妈妈,你闻闻,这本书上的字怎么有月亮的味道?”

母亲先是一懵,闻一闻,然后笑,“哇塞!真的唉。你再闻闻,不只是月亮的味道,还有星星,草原,骆驼和海洋的味道。”

我默默看着这对母子,在心里希望她们永远就这么相互“欺骗”下去,就像上帝“欺骗”我,我也“欺骗”姑娘一样。

09

一朋友听完我讲课,说,你说话,很中国。我说,是啊,特乡土。

他赶紧安慰我说,其实也不要紧,你只需要留意在分享案例的时候,提一提天上天下,讲一讲南非西欧。总说黄皮肤,感觉好枯瘦。

我记住了朋友的建言,之后又讲课——我不说梧桐,我说法国梧桐。

10

老舍在《茶馆》里借常四爷嘴说,“盼哪,盼哪,只盼着谁都厚道,谁也别欺负谁!”

时隔多年之后,阿城还是又忍不住说了一嘴,大陆各省的党政军干部子弟,惯以一口北京话以示天朝背景。

有清醒的人说,中国之丑,最大的祸根是人治。

几个老哥哥都是见叶落而知秋的人——我再多嘴,显得不仗义。

11

人换一个地方再体会乡音,那真叫一个五味杂陈。

某年入川,火车站偶遇一落魄老乡:两天没吃饭,双眼血红,饿到眩晕。才一听乡音铿锵,忍不住就将刚发的津贴全给了他——95块哪,足够他吃10回伤心凉粉。

一朋友跟我说,爱上陕西姑娘,恨不能连夜学会秦腔。折腾到舌头痉挛嘴巴瘫痪,还是逃不掉学不来的沮丧。

佛说一切如露如电,梦幻泡影,不晓得是否包括口音。念及自己逼不得已学普通话的酸辛——就连回老家做梦,都一口普通话——很想问佛:我能否以这种光明正大的方式,继续偷偷摸摸嫌弃自己?

某人说,乡下人走惯了山路,哪怕到了城里,走路总难免弯腰翘臀。——想起美猴王:就算贵为大圣,那根尾巴还是不舍得剁掉。大约,怕疼。

某回聚餐。韩国人一声“思密达”,邻座的姑娘几乎热血沸腾。事后忍不住问什么意思,则曰:翻译成中文,有时就相当于“怎么可能?”耶,这么温柔又华丽的否定,难怪有姑娘会情不自禁。

12

曾在三亚,见一地肤白如俄罗斯姑娘的沙滩,心里忽然升起来一个疑问:这些家伙,当它们还是一座山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样子?

人从一脸天真到两鬓飞雪,有些东西,不晓得是忘掉了,还是拒绝承认。

其实我未必去过三亚。不过随口一说,听起来,很像还真去过。大约,我这一生:一半在嘴上,一半在心底。

我所以说回忆像走钢丝,大概因为,一路摇摇晃晃命悬一线走过来,因为担心掉下去,好多东西我都没看清,就已经越位错过了——只是路过,无所谓完成。

光头强说了,当人想要重头再来,就需要再等很多很多年。光头强从不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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