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说】吴瑕丨寒月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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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寄语
且读书,你就是活了两世;
且写作,你就是活了三世。
作者简介
吴瑕,河南商城人。热爱读书,醉心写作。记录生活点滴,展现小城民俗。愿意脚踩坚实深厚的土层,用安静的文字,记似水的年华。
文学天地
寒月无声
1
如果不是那个信息,于冰怎么也注意不到这个叫江寒月的女孩子。
女孩子瘦高个,皮肤黝黑,浓黑的眉毛下一双漆黑忧郁的眼睛。她一直很安静,沉默寡言,是那种极易忽略的中等生。偶尔有一次,数学老师皱着眉头说,“江寒月难道没有家长吗——满头头皮屑!估计一个月没洗头了,都臭了……”
确实,她成天扎个软塌塌的马尾辫,扁平的额头上分趴着两绺油腻腻的刘海,有时遮盖住眼睛,显得很不精神。每一根发丝上都粘满草灰一样的头皮屑,有的洒落在衣领上。
于冰倒没注意这些,只是感觉进入八年级后,她变得忧郁了,脑袋成天耷拉着,没精打采地歪在肩膀上,似乎脖子禁不住头的重量。
“老师您好!我是江寒月的妈妈,她今天回来跟我说,她的同位一直欺负她,还拿小刀子威胁她,她吓坏了……”那天晚上,于冰突然收到寒月妈妈的微信。
“真的?”她吓了一跳,这还了得?“好的好的,我明天了解一下情况,一定为孩子做主!”
第二天,于冰刚进教室,就迎上寒月探询的目光。她紧紧盯着老班,乌黑的瞳孔像漆黑的夜。
于冰把她的同位——一个满脸戾气的白脸男生喊了出去,狠狠教训了一顿。他倒是敢作敢当,“老师,我只是逗她玩的,吓唬吓唬她……”
“把刀子交出来!”于冰严厉地逼视着他洒满雀斑的白脸,呵斥道。
“江寒月,你到那边坐吧。”于冰指着中间的一个位置,示意她。
寒月紧张的眼神一下子放松了,搬起凳子轻快地走到新的座位前。
2
“青春期学生的变化真大啊,”一天,数学老师感慨道,“原来多好的孩子都掉下去了。你看,江寒月居然不及格了!”
怎么可能?于冰很诧异。在她印象里,寒月属于中等偏上的学生,怎么一下子下滑这么厉害?
“你不是正在主持跟中学生心理健康有关的课题吗?”数学老师问道,“你研究研究,她是不是有心理问题?”
“走个形式而已,哪里真研究了?”于冰噗嗤一笑,“不过我对精神分析很感兴趣。”
晚上,于冰在微信上跟她妈妈交流,“你多关注一下孩子,她好像用手机搜答案。”
“好的好的,谢谢老师提醒!”她妈妈忙不迭答应,“我最近一直在外地,没顾上她。回去后一定严加管教!”
听起来是个心直口快的家长,很配合。于冰放心了。
当于冰再次走进教室时,又迎上了寒月探询的目光,还是紧紧盯着她。当于冰看向她时,她眼皮一下子垂下来,像盒盖一样合住了,脑袋无力地歪在肩膀上。
尽管她妈妈答应得很干脆,但并没有起到效果。她仍旧抄答案,成天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跟掉了魂一般。
一个周末的晚上,女孩妈妈再次发信息,说要带孩子去郑州做心脏微创手术,请两天假。于冰当即答应了,心想这个孩子真是多灾多难,心脏手术可不是小事。
寒月很快就返校上课了。于冰把她喊出去,很担心地问她,需要注意什么?
“医生说,不能做剧烈运动,最好不上体育课。伤口还没长好……”
“好的,以后体育课你不要上了。我会告诫学生,下课注意,不能推推搡搡……”
女孩很吃力地抬起歪在一边的脑袋,黑眼睛里闪烁着感激的光芒。
3
于冰开始怀疑江寒月彻夜玩手机。
她的学习一点没有起色,精神状态越来越差。上课抬不起头,睁不动眼睛,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期间她妈妈又给她请了几次假,说是到郑州复查。
一天晚上,她妈妈还给于冰发来一张医院的诊断证明,上面写着“中度抑郁,精神分裂”。
“我估计她也知道自己的病情了,”她妈妈透露,“她情绪很低落……”
难道她有抑郁症?于冰回想这学期她的表现,确实更加沉默了。她记不得女孩什么时候笑过,甚至没见过她有朋友。
于冰安慰了这位焦急的母亲,准备明天找孩子谈谈。
第二天,于冰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里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失声痛哭的声音:“于老师,我是江寒月的奶奶,我都快支撑不下去了……这养个孩子真难啊……她成天要死要活的,我得请您帮忙说说她……”
晚上,她奶奶敲开了于冰家的大门。
这是一个瘦弱苍白的老妇人,六十多岁,门齿豁开两个黑洞洞的窟窿。漆黑的舌头像泥鳅一样在黑洞里蠕动。
她大嗓门,沙哑,说话像鸭子叫。唾沫星子喷得到处都是。
在她上气不接下气的讲述中,于冰得知了一个事实,江寒月一直以她妈妈的身份跟老师交流。所谓的心脏手术,抑郁症,都是她编织的谎言!
她两个月大时父母离异,母亲远走他乡杳无音讯,父亲常年在外,她由奶奶一手养大。
自从去年她父亲回家给了她一部手机后,她彻底迷上了,每天玩到半夜十二点。每个周末她都不能按时完成作业,于是就以她妈妈的名义跟老师请假。
那张医院诊断证明,是她在网上搜的。
她跟家里人很少交流,任性,倔强,偏执,极端。
“你们为什么不没收她的手机?”于冰简直不敢相信,一直跟她微聊的,居然是个十四岁的孩子,“没听说吗,毁掉一个孩子,就给她一部手机?”
“收过了,怎么没收?成瘾了,戒不掉!她爷爷曾经藏过,她跟发疯了似的,翻箱倒柜地找,到底给找出来了……再夺,她就往楼上跑,要往下跳……谁还敢拿,由她去吧……孩子大了,正处在叛逆期,动不动就跟我怄气,管不住,没爹没妈的孩子,没法管……”
“她可能真有抑郁症,你们应该带她看看。”于冰皱起眉头。这样的学生是一枚定时炸弹,万一她哪天受了刺激,脑子一热,干出什么傻事,她可担负不起责任。现在孩子承挫能力极差,心理脆弱。电视上报道过多起学生跳楼事件,搞得教师成了高危职业,轻易不敢批评学生。
“没有的事。那是她瞎编的。我拜托您,多找她谈话,多鼓励她,她爱听好话——让她树立信心,心情能开朗些,别再要死要活折磨人了!”老太太又是作揖又是打拱。
“恐怕没戏了。”于冰在心里说。
4
于冰再看到寒月,迎上她闪烁的探询的目光,嘴角忍不住浮现一丝冷笑。虽然她明白,这个女孩是不幸婚姻的受害者,她忧郁敏感的性格形成于压抑黯淡的家庭,但她仍不能原谅女孩玩手机成瘾,尤其冒充大人撒谎。
当面对质,揭穿她,是最解气的办法,于冰想。但理智告诉她,那是最愚蠢的方式。要帮助她走出困境,最好的办法是因势利导,走进她的内心世界。
“寒月,我想跟你聊聊——以朋友的身份……”于冰注视着女孩乌黑的眼睛,她的脑袋还是无精打采地歪在肩膀上,马尾辫软塌塌地趴着,头皮屑草灰一样粘满发丝。
女孩抬起头,警觉地盯着老师的眼睛。
“你七年级成绩一直不错——现在虽然有所下降,但以你的实力,完全可以赶上来,因为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相信你是个有梦想的学生——考上理想的高中、大学,走出家庭,改变命运……”
女孩的眼睛湿润了,鼻翼翕动,嘴角颤抖,豆大的眼泪顺着眼角滚落下来。
“我了解到,你跟爷爷奶奶住在一起,”于冰思索着,小心组织着语言,“他们年龄大了,在教育方式上可能有点简单粗暴,但出发点是好的。你有什么想法,可以跟我说……”
寒月抽泣了一下,嘴角抽动着。于冰抽出两张纸递给她。女孩犹豫了一下,接过去,擦擦眼睛,擤两下鼻子。
“你一定有能力赶上来……我希望你更阳光些,你笑起来很可爱……你应该跟同学们打成一片——你平时跟谁玩?”
“我要考上高中,因为我带着她的梦想……我不是一个人……”
“她是谁?”
“我的小学同学,我最好的朋友。头一天,我们还在一起,发誓一起上中学,但第二天她就死了,自杀了……我答应她,带着她的梦想上路……”寒月用手捂住脸,哭泣着,肩膀剧烈地抽耸着,泪水从指缝冒出来,顺着她黝黑的胳膊往下淌。
于冰静静地看着她。释放一下也好,她想。
“那你更应该振奋精神好好学习啊,”于冰等她稍微平静下来,递上手纸,“我注意到,你上课经常打瞌睡,”于冰温和地看着她,似乎不经意地顺口一提,“你是不是夜里玩手机?”
“没有!我没有手机——原来有,后来被他们搜走了!我从来不摸手机……”寒月猛地抬起头,瞪大眼睛,一脸无辜。
“她真会装,”于冰在心里冷笑,“编得跟真的似的——带着朋友的梦想上路——不戒掉网瘾,什么梦想都是空谈!”
5
“老师您好!我是江寒月的妈妈,我有两个微信号,一个用于工作。我怀疑寒月偷着用我的一个微信号跟您交流,请您原谅……”
当于冰再接到这样的信息时,只是摇头笑笑,什么话都没说。很显然,寒月已经觉察到自己冒充家长身份的事被老师发现,就以这种方式为自己辩白。一个孩子,同时扮演两种角色,于冰想,会不会人格分裂呢?
于冰没有揭穿她。她想看看女孩到底走向何方,也为课题提供第一手资料。
她私下向寒月的小学同学打听,确知根本没有自杀的学生——这纯粹是寒月的臆想。
于冰注意到,谈话后,寒月学习积极性有所提高,作业也按时交了。但上课打瞌睡依旧,脑袋还是软绵绵地歪在肩膀上。
于冰打电话给她奶奶,得知她仍旧玩手机到深夜。“戒不掉啊,”老太太扯着破锣似的嗓门喊着,“手机就是她的命!一跟她要就大哭大闹,要不就跑到三楼,说要跳下去……我们是没办法了,只求个完整的小孩子了……”
“只要个活着的孩子就好了,”于冰不禁叹息,“也不管她心理是否健康,只要活着就行——多么低端的要求!这样一身负能量的孩子,长大了也是一枚定时炸弹,随时引爆,把自己和周围的人炸得粉碎。”
“任何一个有问题的孩子背后都有一个有问题的家庭,”一位对教育颇有心得的同行告诉于冰,“心理问题来自孩子童年的阴影。这个孩子,她缺乏爱。你注意一下,凡是班里调皮捣蛋的孩子,做各种乖戾的举动引人注意的孩子,都缺少爱——他在用这种令人反感的方式发出信号——我渴望爱,渴望关注。”
“心理阴影太重的孩子,她会召唤来可怕的东西——你要知道,人与万物是有感应的。阴气太重的人会看到幽冥的东西,正能量满满的人就看不到。”
“所以,”同行咳了一声,扶正眼镜,“你只有用爱感化她。别无他法。”
6
1
理论上,于冰相信每个人心中都有光明面,都有向上向善的愿望;教育者的责任就是激发和引导孩子人性中的真善美。她记得一句名言:教育就是用一朵云碰撞另一朵云,用一棵树撼动另一棵树。但在二十多年的教育实践中,她明白教育不是万能。你没法改变学生成长的家庭环境。你一个星期苦口婆心的劝导不抵一个周末在家的消耗。尤其这个网络发达信息泛滥的时代,教育能改变的不多。
但她还想作出努力。其时她正主持“中学生心理健康教育研究”的课题,她想通过观察寒月,了解青少年的病态心理。
于冰经常找寒月谈话,话题不外梦想、青春、奋斗。每次,寒月都静静地聆听,不住地点头。说到动情处,她乌黑的眼睛总是晶莹闪烁。于冰感到,她走路的步子坚定了,不像原来那样有气无力。
但她上课仍然打瞌睡。整张脸疲惫不堪,像涂了厚厚一层腻子。眼皮上像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
“寒月,你想实现你的梦想吗?”于冰注视着女孩漆黑的眼睛,问道。
女孩探询地扫她一眼,点点头。
“那你能把手机交给我吗?”
“我没有手机——手机被她们拿走了……”
“你有!”于冰盯着她闪烁不定的眼睛,不容置辩地说,“你一直玩手机,玩到半夜,所以上课没精神。只要你把手机交给我,你就可以浴火重生,考上理想的高中。否则——”她加重语气,“一切都是空谈!你先想想,想好了告诉我——”
寒月抬起头,冷冷地瞟她一眼,耷拉下沉重的眼皮,脑袋无力地歪在肩膀上,磕磕绊绊走出办公室。
“你觉得她会主动上交吗?”对面的数学老师目送着寒月远去的背影,担心地问。
“试试看吧,”于冰紧锁的眉头挤成一个几字,“戒不掉手机的话,她没救了。”
“救她的只有她自己。像她这样的问题学生,坏习惯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要她的手机干什么——她思想那么极端,要是想不开,你吃不了兜着走!”
“她不会的。你以为死是容易的事吗,需要勇气的——她没有那个勇气……再说我没强制要,我给她时间考虑……”
其实于冰早就想到,寒月不会交出手机的。这个抑郁寡欢的女孩子把手机当成精神慰问品,就跟精神鸦片一样。据说学生建了个QQ群,部分学生成夜聊天。
7
期中考试结束。寒月退至四百多名,几乎倒数了。
每天看着她掉了魂似的模样,脑袋跟蒜头一样歪在肩膀上,于冰禁不住心头火起。
“寒月,你看看,你都退到什么程度了?这个名次考县高是无望了!你就堕落吧……”
寒月阴沉的脸像涂了一层厚厚的腻子。她耷拉着眼皮,一副生无可恋的神情。她一声不吭,默默地走回座位,颓然坐在凳子上。她的眼神呆滞地凝视前方,周围的喧嚣似乎离她无比遥远。于冰漫不经心地用余光瞥她一眼,她似乎听到寒月的心扉“咵”的一声关闭了。
于冰有点后悔自己的鲁莽。怎么就没忍住呢——这一顿呵斥把前期的转化成果毁于一旦了。
“于老师啊,寒月是不是惹您生气了?”果然,寒月奶奶打来电话,“她回来后大哭大闹,要死要活,又往三楼跑……算了,老师,您不要再管她了,学习不学习无所谓了,我们只想要个活着的孩子……”
寒月请了一星期的假。当她奶奶打电话要求上课时,于冰以她情绪不稳定为由,让她先到学校报备一下病情。
“那算了吧,”电话那头传来她奶奶冷漠的声音,“我征求寒月意见了,她说既然返校这么麻烦,就不上了吧……”
“好的。我们尊重她的决定……”于冰轻轻挂了电话,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
8
一个月后,于冰偶尔看到寒月发的朋友圈。
“失望杀死了我对生活的热情。我以为我熬过去了,那仅仅是我以为。孤独是壶滚烫酒,烧坏了喉咙还说不出口。
全世界都把我当病人观赏,你满意了吗?
别逼我了,我崩溃了……”图片是一双绝望的阴冷的眼睛。
于冰继续翻下去。一张黑图片上写着“生命中拥有的所有灿烂终究都要用寂寞偿还”,上面配有文字“又不是没被抛弃过,嫌弃过,厌恶过,唾骂过,离别过,都承受过来了,我还怕什么?”
又是一张黑色图片,上面一行白字“救我,还是陪我堕落”,配的文字是“这个年纪的快乐与朝气呢?死掉了……”
于冰看得寒气森森。她似乎看到一个幽暗的灵魂在黑夜中游荡,她召唤来鬼影幢幢,让黑暗把自己吞没。
于冰轻轻地删除了寒月的微信,像黑板擦一样,把她从记忆里擦除了。
“你知道吗,江寒月出事了,”一天,数学老师忽然说,“自杀了——从三楼上跳下来……真是幸运啊,幸亏死在家里,要是在学校出的事,可就闹大了,我们都不得安宁了。真佩服你的先见之明……阿弥陀佛,洪福齐天……”
“哦。”于冰郑重其事地把课题“中学生心理健康教育的研究”的结题报告圈上最后一个标点,才慢慢抬起头,“是吗……”
(责任编辑:张辉)
推广团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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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水 运城市文联党组书记
李云峰:运城市作协主席《河东文学》主编
本刊主编:谭文峰
平台策划:高亚东
小说编审:张 辉
微信号:zhanghui750525
散文编审:杨志强
微信号:yzq13734283479
诗歌编审:姚 哲
微信号:8913480
图文编辑:李竹青
微信号:gushancuiz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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