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诗百家作品连播】 湖北/温新阶 温新阶散文诗选

21世纪散文诗·第266期

温新阶散文诗选

湖北/温新阶

墙上的火铳

冷峻的青砖,一根铁钉的进入异常艰难。

一管火铳悬挂在铁钉上,兽皮的带子绷得很直。

三十年的光阴,一万多个日日夜夜,时光的箭镞穿过太阳的光芒和无痕的月华,把五彩的日历装订成一本猎手的《史记》。

三十年前的一个黄昏,太阳在歇在一株栎树上跟白昼依依惜别,风吹动栎树叶子沙沙作响。

溪水漫过卵石,夜虫的啁啾拉开序幕。

峭崖上的茅草在风中摇曳,稀稀拉拉的叶片在夕阳中张开绒毛。

经过大半天的周旋,翻过了三道山梁,树爷把一只黄麂逼到了峭崖边上。

火药的气味在树林间弥漫,火绳燃烧,红色的光点忽明忽暗。

他再次瞄准,冷飕飕的铳管直指黄麂的身躯,它已经没有退路,只要火绳靠上火铳的引线,一个也许微不足道的生命将会谢幕,鲜血会绽开最后的花朵。

死亡已经无法选择,黄麂忽然后退站立,把两支前腿搭在崖壁上,树爷这才看到它的腹下是一只小黄麂,正在妈妈的奶头上做最后的吮吸……

树爷右脚被荆棘刺破,他应该追不上这善跑的黄麂,原来它带着它的孩子。

树爷忽然想到母亲奶他弟弟的情景,忽然想到自己的媳妇在暴风雪中护佑儿子的画面,他忽然想到了罪恶、审判、饶恕、挣扎等等词语,想到生命的伟大和珍贵。

他的铳还是响了,一把铁砂打残了许多片栎树叶子,树叶的残片在风中飞舞,夕阳倏地落了下来。

夜幕祥和,月色宁静。

树爷回到家,在墙上钉下一枚铁钉,他把火铳挂上去,三十年日出日落,火铳成为这面墙上的一个符号。

树爷把生日改成了那个特殊的日子。

每年陪他过生日的是一条冲的猎人,他们的火铳也挂在墙上,偶尔也搁在晒豆豉的簸箕上吓吓偷吃豆豉的飞鸟。

舞  者

鄂西土家族,老人去世,称为“顺头路”,人们围着棺材唱歌跳舞,这种舞蹈称为跳丧舞,又称为“撒叶儿嗬”,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夜的幕帷自天而降,鞭炮的言语诉说肃穆。

人流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车灯闪烁,谦让的喇叭亲切呢喃。

棺材漆黑,释放庄严,花花绿绿的岁签将悲怆淡化成一出诙谐剧,挽幛像演出的侧幕。

鼓声激越铿锵,在夜幕中越过清江,江面波涛如昨。

舞者出场,红色的头巾像跳跃的火把,赤裸上身,古铜色的肌肤闪烁光泽,舞步粗犷,歌唱豪放,原始狩猎时期的场景瞬时再现,据说这正是撒叶儿嗬的真正起源。孔武之人丧身熊掌虎口,人们歌之咏之,舞之蹈之,悼念逝者,激励后人。

鼓声咚咚,激起阵阵松涛。

舞者的步伐穿越时光隧道,叙述先祖的勇武,爱情成为永不落幕的重头大戏。

在厚重沧桑的歌谣中,让自己沉入历史,沉入一段鲜活的生活,他们仿佛走进先祖的内心,走进他们蓬勃的生命长河之中,领略一种勇武,一种阔达,一种宁静,一种平淡中的绚烂。

周遭的目光投射在舞者古铜色的皮肤上,涂抹了艳羡的色彩。

一拨一拨的舞者上场,歌和舞通宵达旦。

一个人的出生也许平平淡淡,每个人的辞世都轰轰烈烈。

一个民族,面对生死,如此豁达,还有什么不能逾越。

舞者,每一步都是对生命的哲学诠释。每一曲,都是对生和死的礼赞。

三  弦

秋风吹拂,新稻的芳香随风弥漫。

一弯新月,挂在溪边的合欢树上,轮廓清晰,光芒柔和。

三弦响起,黝黑的云板敲击,声音厚实富有质感。

一拨人,坐在丹墀里,一壶浓茶,两杯淡酒,三两盘核桃花生,点缀秋日温情。

老者鹤发童颜,看不出人生的沧桑。

他抖起后襟,在一把久违的太师椅上落座,然后开始吟唱春去夏来。

声音圆润,有板有眼,人生的陡峭化为平坦,世事的艰辛不过一曲轻歌,趟过九曲十八弯的清江,一帆高悬,忘不了船尾上的小酌轻唱。

南曲,这悠扬婉转的宫廷音乐,不知何时流落清江两岸,三彪子听不得这曲儿,三弦一响,他就挪不动步子。

拜了师,抄了谱,记了词,但是他没有一把三弦。

他把船泊在柳林湾,在草丛里守了三天,终于捕获了一条墨蛇,那张蛇皮蒙了五把三弦。

三彪子已经成了筲箕湾有名的三爷,四把三弦送走了多少日月,弹奏了多少悲欢离合。

第五把在他手上已经出神入化,他把对历史的洞察对生命的体味融入到每一曲的吟唱,在一支支曲子里,他看到巍峨的大山,汤汤的河流,看到山花烂漫,新杪茁壮……

一把三弦,成为三爷精神的图腾。

拔  稗  人

蓝天深不可测,太阳悬挂当空。

风像吐火的舌头,舔着七月的大地,树叶垂头丧气,河水的流淌无精打采。

拔稗人站在水田中央,热气蒸腾。一顶草帽,酷似吓鸟的稻草人,一条汗巾,搭在肩头,汗味的萦绕真实可靠。

必须在成熟之前,将稗子一一拔除,有一粒成熟的稗子落入水田,明年,将是一田稗草。

世界总是奇妙,有害的东西,你用力扑灭,它总是顽强地生存,而有益的东西,你用心呵护,它往往出人意外地残败。

稻子经过选种育苗,把秧插到田里,总有各种病虫害来侵扰,盼到金秋十月的丰收,每一粒稻子都凝结着农人的心血。而一粒稗子落入水田,经历严寒的冰冻,犁铧的翻耕,它依然在一缕春风之后,从水田冒出,而且,它极善伪装,跟秧苗的长相几乎一模一样。

因此,只有稗子抽穗,露出它的狐狸尾巴,农人们一块田一块田来拔掉稗穗,然后集中烧毁,不给它再生的机会。

水稻的叶片在阳光中张开锯齿,农人的手臂被划出纵横交错的血印,撩过汗巾轻轻擦拭,血印立马愈合。

前面的水田越来越短,手中的竹筐越来越重。

消灭邪恶的快感,剪除罪恶的惬意。

虽然不会一劳永逸,生命的树叶不蔫,就会一直坚守。

拔稗人,坚毅和微笑是他经典的表情。

把月色铺开

新稻芬芳随风飘荡,板栗战胜羞涩,终于开口向一个季节求爱。

秋虫啁啾,鸟窝高悬在刺楸树上。

把月色铺开,铺向山山岭岭,铺过那条永不停息的河流。

村庄在月色中成为一幅剪纸。

我在深秋回到久违的故乡。

我在村口迷路,老槐树的身影更加苍老,那盘被村长贩卖出去的石碾又兀然立在村口,干涸的猴子河响起汩汩水声,石板路隐藏在乡土作家的书页中,狗吠已经迁移到城市,麻将声稀稀落落不成气候。

月色染浓了乡村的宁静。

道路宽阔,停泊的汽车木刻般伏于路旁首尾相继,偶然有摩托驶过,月色下的影子像一只飞翔的蜻蜓。

房舍俨然,白墙黑瓦,在月光下异常分明.

我努力搜索记忆中的碎片,将其拼接,试图复原村庄的原始图画,时光的河流洇湿了旧时画幅,无法辨认纵横的阡陌,交叉的小道以及粘土夯筑的土房。

沿着侄子发来的共享走进村庄,走进曾经盛满童年欢乐的那片土地,一切都如刚生长起来的树木,蓬勃光鲜,叶绿花红。

只有月光没变,一如当初的皎洁明亮。

把月色铺开,同时铺开的是宁静乡村的画卷。

月色照亮了山水,也照亮了我的内心。

棉 布 衣

阳光的气味。泥土的气味。棉花杆的气味。

柔软而不生硬,真实而不做作,每一缕经线和纬线的交织,都阐释了生命的融合。

秦汉的风吹拂华夏,诸子百家散文的纵横排阖没有让你神采飘逸,汉赋的铺采摛文没有让你花俏华丽,你的本分像一个关中农人,没有炫耀,没有张扬,却把文明的车辇向前推动了不短的距离。更多的人因为你抗御了严寒,提升了尊严的尺度。

曾几何时,光鲜亮丽的服饰材料如汹涌大潮而至,占尽风光,你静静地偎于一隅,没有诉说,没有怨言,默默地张望世界。

时光流逝,岁月更迭。

蓦然回首,记起曾经的熨帖,曾经的舒适,曾经的俯首帖耳,像猛然记起初恋一样,揪心的疼痛。

失去的爱加倍补偿,抚摸的快感灼伤了手指的罗纹,拥抱你朴实的身躯,吮吸你植物的气味。

从此不再错过,不再分离。让你紧贴我的心脏,聆听我对你的热爱,对你的依恋,对你的百依百顺。

岁月从此光彩夺目。

陶     罐

山的身躯,跟水融合,在匠人手中,成为另外一种姿势。

在烈火中煅烧,在高温中涅槃升华,柔和的身躯变得刚强,依然是山石的颜色,泥土的本真。

年复一年,以火为伴。农家的火塘里,依偎柴火,米饭的醇香,腊肉的芬芳像山花绽放,一屋的饭香菜甜,一屋的万般惬意。

烤火炉走进千家万户,农家的火塘熄灭,电饭锅、电压力锅陈列于农家厨房,像穿上新铠甲的兵勇,威武光鲜,熠熠生辉。

于是,陶罐被置于库房墙角,咣当一声,木门紧锁。

时光停留,日月羁滞。

永远的黑夜,永远的寂静,小虫的啁啾,老鼠的悉索都是奢望。

虽然蜘蛛的光临悄无声息,也是温暖的慰安。

光阴的翅膀不停飞翔,记忆的屏幕目不暇接,每个今日都是对昨日的覆盖。

陶罐在墙角休眠,似乎已经被主人从记忆中删除。

一个晚霞燃烧的黄昏,夕阳笼罩着山乡,像一张泛黄的旧照片,一种怀旧的情绪油然而生,主人忽然想起往日陶罐炖肉煮饭的芳香,久违的依恋一旦唤醒,竟然是如此强烈。

铁锁打开,从墙角拿起陶罐,罐口蛛网密布,罐身是厚厚的尘土。擦拭,清洗,黑釉铮亮,原来陶罐也有如此的光彩。

陶罐,不惊不喜,低调是它的本色。

陶罐,依然没有回到火边,被主人缠上红绸,陈列在博物柜里。

主人从网上买了大大小小一批陶罐,履行烹调的职责。

陶罐兄弟,成为一组乡土组诗,释放着农耕文明最后的光晖,让我们的生活接近自然的质地。往日的风尚萦绕,或许是另一种温情,另一种曲高和寡。

陶罐,储藏着我们最本质的记忆。

我们的身心,最终和陶罐一起归于泥土。

木  升

木升,往日乡村的度量器具,借几升包谷,还几升小米,是左邻右舍常做的功课。

饥馑像山坡上的田鼠,处心积虑地捕杀,但是它从来没有完全离开我们,因为常有粮食的借贷,木升成了用得最勤的度量工具。

那年四月,外祖父给我们送来自己炒的新茶,我去对门人家借过半升米------乡人其实聪明,盛满一升,然后把木升倾斜,升口到升底形成一个斜面时就是半升。

升平斗满成为衡量乡下人道德的标尺。

四十年前开始,庄稼开始疯长,收获的粮食往往越过我们期望的基准线,再也没有人借粮还粮,木升突然变得没有用处。

起初,母亲用它盛物,来了客人,用木升装些核桃板栗,再用瓷盅倒一盅土酒,在乡间,那算是很高的礼遇。

后来,有了漂亮的果盘果篮,土里土气的木升自行惭秽,再也没有勇气在客人面前出现。

前几年,我去一个农家乐吃饭,稻场坎上整整齐齐一排花架,每个花架上都放着一个木升,木升里栽着茂盛的青蒿,青蒿乃苹,呦呦鹿鸣,食野之苹,诗经中的句子。升中植苹,取升平之意。

这些木升是他从附近收购而来,说不定,就有我们家的木升。

回到家,我们的木升还在,母亲用红布包了,吊在房梁上,她说,这个不能卖,保佑全家升平吉祥。

母亲收藏的,是一段岁月。

还有附着在那段岁月上的文化的痕迹。

作者简介:   

 温新阶,男,土家族,1989年加入湖北省作家协会,1997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现为湖北省作家协会散文创作委员会副主任,湖北省宜昌市散文学会会长。出版散文集、小说集、散文诗集多部,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获湖北屈原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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