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庆善:人民文学出版社与《红楼梦》

人民文学出版社成立于1951年3月28日,马上就将七十岁了。社庆七十周年之际,我们决定辑录并邀请部分作家、评论家、学者、翻译家、编辑家等,撰写他们眼中的人民文学出版社,讲述他们的作品在人文社出版的种种难忘经历……于是,就有了《文学名著诞生地》这本纪念性的书。
在社庆期间,我们公众号将不定期地刊载书中收录的文章,以追忆出版社70年里曾流淌过的点点滴滴。今天推荐给诸君的是中国红学会会长张庆善先生的文章,提及人文社与《红楼梦》的不解之缘——
张庆善,中国红楼梦学会会长、研究员

人民文学出版社与《红楼梦》

文 | 张庆善

本文首发《当代》杂志2021年2期

人民文学出版社建社七十周年了,是值得好好庆祝的大事。两年前,在庆祝人民文学出版社建社六十八周年的时候,我曾经对采访者说过,人民文学出版社建社庆祝活动不仅仅是出版界的大事,也是学术界和文化界的大事。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建社七十周年的时候,我还要说这句话。有人可能感到我的表述不准确,人民文学出版社建社七十周年,可以说是中国出版界的大事,怎么是学术界、文化界的大事呢?我想我的表述没有问题,人民文学出版社建社七十周年确实不只是出版界的大事,也是学术界、文化界的大事,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人民文学出版社对我国的出版、学术、文化的发展做出的重要贡献决定的。
一个出版社以出书为主,而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书能对国家的学术、文化发展产生重要影响,这充分展现出它的作用和地位。多少年来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古典文学名著、学术研究著作,现当代小说名篇、外国文学经典,还有鲁迅作品及其研究著作、新文学史料等等,其影响之大是有目共睹的。因此,朝内大街166号才被人们视为北京的文化地标,这也是学术界、文化界的共识。
人民文学出版社古典部自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在古典文学的整理出版方面起到了巨大的作用,其中的代表就是四大名著的出版,尤其是《红楼梦》的整理出版,更是影响着我国的文化和学术研究,甚至成为红学发展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在“文革”结束以后到20世纪80年代初,每当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现当代小说名作、外国文学经典、中国古典文学经典的时候,人们常常是排长队去买,那种情景至今历历在目。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书影响的不只是一代人,而是影响了几代中国人。
人民文学出版社与《红楼梦》的出版有着不解之缘,也可以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红楼梦》及其研究著作,对新中国红学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195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开始策划出版四大名著,1953年就出版了《红楼梦》。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出版的第一个《红楼梦》整理本。当时是以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副牌作家出版社的名义出版的,由“湖畔诗人”汪静之整理,俞平伯、启功等都参与了注释,著名书法家沈尹默题写书名。它的底本是程乙本,严格地说是1927年亚东图书馆出版发行的程乙本标点本,通常称之为“亚东本”,与最早的“纯粹”的程乙本比较起来有不少改动。尽管这个本子的整理出版不是很理想,但它毕竟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整理出版的第一个《红楼梦》本子,对《红楼梦》的普及传播及其研究,都有着重要的意义。

1953年人文社以“作家出版社”名义出版的新中国第一个《红楼梦》整理本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在《红楼梦》出版史上有两个本子发行量最大、影响最大,都是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一个是1957年出版的周汝昌等校点整理、启功注释的《红楼梦》(通常称之为“启功注释本”),另一个是1982年出版的冯其庸等校点注释的《红楼梦》(通常称之为“新校注本”)。

1957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红楼梦》校点注释本,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出版的第二个《红楼梦》整理本,也是1982年《红楼梦》“新校注本”出版之前,在全国发行量最大的通行本。据说前前后后印了几百万册,我们这一辈的人都是看这个本子而走进《红楼梦》的艺术世界的。参加这个本子整理注释的都是学问大家,阵容极为豪华,校订标点者是周汝昌、周绍良、李易三位先生,注释者是启功先生。由此可见,当时人民文学出版社对整理《红楼梦》的高度重视。虽然这一版还是一个程乙本,但其在《红楼梦》传播史上的独特作用和巨大贡献是不能否认的,尤其启功先生的注释更是这个本子的最大亮点。启功先生以其渊博的知识、严谨的治学态度,以及对满族历史文化、风俗掌故的熟悉,对《红楼梦》做了准确而又简明的注释,这无疑是读者之幸,是《红楼梦》传播之幸。

1957版《红楼梦》校注整理本

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红楼梦》校注整理本有一个最大的变化,就是书的封面赫然印着:曹雪芹、高鹗著——这是高鹗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红楼梦》的封面上。高鹗的名字为什么能出现在《红楼梦》的封面上?这是当时学术研究结果的反映。这个整理本前面还有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关于本书的作者”的说明:雪芹逝世以后不久,他的未完成的杰作便以手抄本的形式流传开来了。到了乾隆五十六年(1791),即作者死后约三十年,活字排印本第一次出现了。这个排印本题为“红楼梦”,不再是八十回,而是百二十回。出版者程伟元的序,说后四十回是他“竭力搜罗”得来的。从此很长时间内,一般读者都以为这后四十回确是曹雪芹的作品。直到近代,经过研究者的考证,才知道其实是程伟元的朋友高鹗补完的。高鹗不但续作了后四十回,还把前八十回作了一些技术上的修订。由于百二十回的故事情节是完整的,受到读者的欢迎,一百多年来流传的就是这个本子。现在问题清楚了,关于《红楼梦》作者的署名,是有一个过程的,高鹗作为续书作者的署名,是从1957年10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启功注释本时才有的。而《红楼梦》作者署名的变化,都是与一定时期关于《红楼梦》后四十回研究的成果联系在一起的。
最近几年,围绕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由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勘整理的《红楼梦》封面署名问题颇有争议,新校注本《红楼梦》的署名,从“曹雪芹、高鹗著”改为“(前八十回)曹雪芹著,(后四十回)无名氏续,程伟元、高鹗整理”。有人就批评说,为什么把高鹗的名字取消了,为什么剥夺了高鹗续书的著作权,其实这都是不了解《红楼梦》出版史的误读误解。原本高鹗的名字就没有署在《红楼梦》的封面上,是1957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启功注释本时,根据当时红学界对《红楼梦》后四十回作者的研究情况而署上的,是当时红学研究成果的客观反映。但在实际上,关于《红楼梦》后四十回续书作者是不是高鹗,一直有争议,并没有定论。1982年新校注本出版时,虽然在《红楼梦》的封面上还是署着“曹雪芹、高鹗著”,但在新校注本的前言中明确说:“现存《红楼梦》的后四十回,是程伟元和高鹗在公元1791年即乾隆五十六年辛亥和公元1792年即乾隆五十七年壬子先后以木活字排印本行世的,其所据底本旧说以为是高鹗的续作,据近年来的研究,高续之说尚有可疑,要之非雪芹原著,而续作者为谁,则尚待探究。”而随着这些年关于《红楼梦》后四十回续作者研究的深入,绝大多数学者否定了“高续说”,但是谁尚不能确定,所以才选择了“无名氏续”这样一个说法,这是实事求是的学术态度。伴随着《红楼梦》研究的深入,特别是对高鹗及《红楼梦》后四十回作者问题研究的深入,高鹗不可能是后四十回续书的作者也得到了绝大多数学者的认可,这样在新校本上作者署名的改变,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这也是学术研究成果的客观反映,也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对社会、对读者负责的一种表现。
1982年3月由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勘注释的新的《红楼梦》整理本出版,这在《红楼梦》出版史上更是具有里程碑的意义。因为这是第一个以早期脂本为底本整理出版的《红楼梦》通行本,也是目前发行量最大最权威最受读者欢迎的通行本。为什么它能被称为“最权威”的通行本?(一)它选择了非常好的底本,它的前八十回是以《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为底本。早期脂本更多地保留了曹雪芹原著的面貌,它们在传抄过程中被后人修改的比较少,因此以早期脂本为底本整理出来的通行本,更为珍贵。(二)它是以红学大家冯其庸先生为首,聚集了来自全国的几十位著名的专家学者,历经七年时间,并参校了十一个早期抄本,一字一句校勘出来的,是历来整理《红楼梦》本子下的工夫最大的。(三)它的注释是许多位著名专家学者智慧和心血的结晶,参加注释的专家学者中,有著名的红学家,有著名的民俗学家,有著名的服饰专家,有著名的中医药专家等等。而注释内容对象适中,繁简得宜,通俗易懂,严谨准确,是当下红学最高水平的反映。(四)自1982年3月初版以来,它又经历了两次全面修订,包括正文的修订、校记的修订、注释的修订,无论是标点分段,还是一字一词都经过严谨的审核,可谓精益求精。

1982年《红楼梦》新校注本

为了便于读者阅读,这套书的注释下了大工夫,注释大体上以具有中等文化水平的读者为对象,凡一应典章制度、名物典故以及难解的词语,包括诗、词、曲、赋、偈语、灯谜、酒令、职官名称、服饰陈设、古代建筑、琴棋书画、释道迷信、医药占卜、方言俗语等等,一般尽可能作出注释,这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新校注本对《红楼梦》的当代传播做出了重大的贡献,也催生了中国红楼梦学会的成立、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的建立、《红楼梦学刊》的创立,开创了新时期红学发展的新时代。毫无疑问,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由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勘注释的新校注本《红楼梦》,是新时期红学发展标志性的成果,为新时期红学的发展做出了重要的贡献。
人民文学出版社《红楼梦》新校注本的出版,是新时期红学发展的一个里程碑,1982年4月3日,人民文学出版社与中国艺术研究院在北京恭王府葆光室联合举办了《红楼梦》新校注本出版座谈会,那次出版座谈会可谓大家云集,盛况空前,参加那次出版座谈会的有:曾涛、赵守一、林默涵、严文井、苏一平、张庚、郭汉城、白鹰、端木蕻良、王利器、周汝昌、冯其庸、李希凡、蓝翎、郭预衡、廖仲安、蒋和森、邓魁英、林冠夫、吕启祥、胡文彬、周雷、刘梦溪、王思宇等等。这无疑是一次影响深远的红学盛会,是可以载入史册的红学盛会。
在与人民文学出版社合作的过程中,无论是出版社领导还是编辑表现出严谨的学术态度,他们对社会、对广大读者的责任心,为学术、为文化发展而担负的使命感,都给我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这里我想谈谈《红楼梦》新校注本的责任编辑王思宇先生。新校注本历经七年完成,中间经历了许许多多风风雨雨,王思宇先生也跟了七年。他不知跑了红楼梦研究所多少趟,他出于对出版古典名著的敬畏之心,对编辑工作一丝不苟,一字一字地抠。他的专业素养和认真负责的精神,都让人感动和敬佩。冯其庸先生曾多次说过,没有王思宇,《红楼梦》新校注本能否坚持下来都是一个问题。所以在1982年版的前言中,冯其庸先生特别写道:“本书责任编辑、人民文学出版社古典文学编辑室的王思宇同志对本书的校和注,都提供了许多宝贵的修改意见,付出了不少精力。”这不是一般的客套话,是真实情况,我们永远不能忘记这位为《红楼梦》新校注本倾注了全部心血的王思宇先生。

2017年珍藏版“四大名著”之《红楼梦》

人民文学出版社与《红楼梦》有着不解之缘,在《红楼梦》新校注本出版以后,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又与人民文学出版社古典部合作,出版了《〈红楼梦〉研究稀见资料汇编》,这也是新时期红学的一个重要成果。新时期红学发展中有几个标志性的学术成果,一个是《红楼梦》新校注本,一个是冯其庸、李希凡主编的《红楼梦大辞典》,再一个就是《〈红楼梦〉研究稀见资料汇编》。《红楼梦大辞典》最初是在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的,现在修订版也将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可以说新时期红学发展中最重要的标志性的学术成果都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这无疑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我们期待着《红楼梦大辞典》修订版早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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