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华胥梦短 5.灰飞
“师娘,您找我?”
一见到白衣少女,萧金铃就情不自禁两眼冒火,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似一把坚利的钢锥:“我不叫你,你肯来吗?”
“师娘……”
“我找你不为别的。你师父死了,听说也当场火化了,那么骨灰呢?你这不肖徒,总不至于连骨灰也没留下吧!”
吴怡瑾犹豫片刻,只得返身回房。师父的骨灰坛,她即使夜探地宫也贴身藏着,只是到了山庄,才请入房中。她很不情愿地捧着那个青花瓷坛,一步步挪出来。师娘索取,本是理所当然之事,但……
萧金铃劈手夺过,托着那只瓷坛,表情又象哭又象笑,很是奇特:“冤家!你这冤家!倒底是挫骨扬灰了才肯见我!我就那么让你讨厌吗?你把我扔在那个鬼不理的乡下地方,一扔就是四年,我想得你都渐渐忘记了你的相貌和声音。你就这样回来见我!你就这样什么也不是的回来见我!”
她哭一程,骂一程,也是真情流露,怡瑾不禁恻然。忽见师娘抱着坛子向住所走去,大急追上前:“师娘!”
“干嘛!”萧金铃一声怒喝,看样子,她是把一腔怒气都发在了吴怡瑾身上,“你这小狐媚子,你害死了他,还想干嘛?”
吴怡瑾惊呆了,立刻满脸通红,这种言语是她闻所未闻,硬着头皮道:“师娘,请您赐还师父的骨灰。”
“什么意思?!”
吴怡瑾道:“师父的遗命……他、他……”
当着一个女人说,她丈夫身后要和另一个女人合葬,这实在说不出口。萧金铃也显然没有想到,尖刻冷笑:“怎么,你还不肯放手,你是要抱着骨灰坛子嫁给他呢?还是一片纯孝,打算给你师父殉葬呀?”
吴怡瑾忍耐不住,终于哭了出来:“不是的……不过师娘,请把骨灰坛还给我。”
萧金铃冷道:“行!你眼里没有师娘,我也不要你这徒弟,你得他四年真传,想必武功高明得很了,那就从我手里来抢吧!”
和这个孩子虽然连今天在内也不过两面,但是萧金铃已经深知她不可能做出离经叛道的事情来,因此一面说着,脚步一点儿也未曾因此停留,但她没想到的是,那个看起来怯生生的女孩子仍然低着头挡在她面前。
“你!你想干什么!”萧金铃不免吃了一惊,呵斥的语气掩饰着意料之外的惊骇。
吴怡瑾跪了下来,却不说话。她不能亲口说出伤师娘的话,但更不能辜负师父遗愿。
萧金铃几次欲脱身,总是被吴怡瑾抢断了挡在前面,她真是恼羞成怒了,恨不得举起手来,就把那个坛子往那女孩儿身上砸过去。
“因为我父亲临终前交代过,他的后事,全权交由我来处理。萧姨,拜托你就放手吧!”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接着,萧金铃紧攥着的那个青花瓷坛脱手而去,转移到了成湘手里。
萧金铃气得浑身发抖,骂道:“你这没有家教没人管的臭小子!你还是我喂了几个月奶水才养大的呢,翅膀一硬,就忘恩负义啦!”
成湘恭恭敬敬鞠了一躬,唇边仍然挂着这个场景全不相符、漫不经心的笑意:“萧姨,您哺育之恩在下从未忘过,正如师妹她永远认你是师娘一般,这一点您完全毋庸置疑的!”
萧金铃冷哼了声,一时发作不出。她是曾经在成湘幼时行过哺育之责没错,但她所做的也不过是喂活他而已,对待这个“儿子”的态度可不怎么样,剑神在发现这一点后,就把儿子带走,宁让儿子孤孤单单在苍梧山独自长大,也不要小孩受了她的教养形成阴影。基于此,她对长大了的成湘难免有些怯意。
成湘一手把怡瑾拉了起来,正要扬长而去,萧金铃厉声喝道:“慢着!——怎么说我也是他妻子,有权知道他身后的去向!”
成湘驻足,脸上突然现出一种迟疑的神色,望望怡瑾:“我想,也许把骨灰撒入大海就可以。”
“什么?!”萧金铃气极败坏地惊叫起来,“把他的骨灰撒进大海?他是、他是要——”
成湘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身子微微颤抖的少女,那一刻,他玩世不恭的表情俱都敛去,似乎小心翼翼:“他遗言同我母亲合葬,其实没有这回事。我母亲垂危之时,不愿意让他看见自己死亡的痛苦,她是自行跳入大海的。所以,没有尸身,没有骨灰,更没有坟墓。我想,他那个时候之所以会那样跟你讲,是因为他想你有勇气面对未来,他给你一件事做,你就还有信念和希望。如今不得不告诉你,但我希望你足够勇敢,对父亲来说,在蓝天之上,在碧波之中,在黄土之下,意义都是一样的!”
吴怡瑾怔了半晌,眼泪缓缓落下:“在蓝天之上,在碧波之中,在黄土之下……我明白了,是因我太糊涂……师父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让我有件事情可做。我让师父操心,连他丧后,也还让他操心。”
不仅是交代合葬,还有师父临终前突然向她说起身世,那样虚妄飘缈的身世,说和不说,又有什么两样呢?但师父只是想告诉她,她在这世上,还有亲人。师父不要她为了伤逝之恸,抛却一切。——师父这样的苦心孤诣,然而,她这不懂事的小徒儿,依旧意志消沉、虽生若死了那么久、那么久。
成湘微笑,柔声说:“你想通了就好,他一定会满意了。”
“在蓝天之上,在碧波之中,在黄土之下!”萧金铃呆立了一会,发狂似地冲上来,拔出了剑,“好啊,他要自由是不是?他要跟那个狐媚子在一起是不是?他宁可死了也不要见到我是不是!我也不稀罕!我才不稀罕那死鬼的一把灰!他要自由,自由,我给他自由!”
成湘不曾防备,眼见萧金铃猛扑上来,手中剑狂劈乱斩,他不想对她出手,一时退之不及。募然,一声脆响,成湘怀里抱着的那个坛子,霎时粉碎开裂。飞灰从坛子里滚滚扑了出来,弥漫了整个灰色的天空。萧金铃呆了呆,瞬间脸如土色。
“啊!”
成湘听她骂出“狐媚子”,已经满腔怒火,骨灰坛碎裂,脸色更是变得难看之极。
但他这时全然顾不上和这个女人计较。
吴怡瑾挣脱了他,伸手到空中,拚命地试图挽留,哭着叫:“不要!不要这样!”扑着那些飞扬的灰,然而禁不住那些粉尘在风中,在林间,在她的指缝里悄悄滑走。她哭着,万般情急,丝毫没有了以往的冷静淡漠。
成湘看着她的表情,忽然由衷难受。父亲大概是因为见到他就会想到母亲临死前凄恻难转的缘故,从他有记忆起,就不很亲近他这个亲生儿子。对他而言,父亲只是一个记号,除了天生那份血缘关系,其实并没有深刻感念。然而世事如此奇妙,父亲撇下了亲生儿子不闻不问,却领养了另一个长相酷似母亲的女孩子,与之相依为命,互为依存。而现在,这个女孩子代替了他对于父亲的所有浓冽的真挚情感。
“别这样……”他试图安慰,“我觉得这样也好。反正他是希望自己自由自在,我想在这里,和在大海,真的是一样的。”
吴怡瑾站住,道:“我知道。请你离开一会。”
萧金铃早已逃去。成湘看看她的脸色,伤心里面透出一股子决绝和执拗,知道这个时候决计没法相劝,只得叹了口气,尽管不放心,还是慢慢走开了。
骨灰纷纷扬扬地洒下,无休无止,难解难分。她流着眼泪跪下地来,捧起一掬,随风而逝,又捧起一掬,不知是尘还是灰。
虽然已经分辨不出哪些是灰哪些是尘,哪些随风飘逝,她仍然坚执着把外衣脱了下来,平摊在地上,一捧捧掬起掺杂在泥土中的粉尘。
专注地做着这件事情,她的眼睛不再哭泣。衣上堆满尘土,在那灰黑的泥土里,是一种微微发亮的明灰色。即使是沉黯的颜色,也仍然带给她明亮和温暖的感觉,仿佛是师父的微笑,他的关爱和他的抚摸。
用衣裳裹起师父的骨灰,慢慢走到那个大湖边,抖落衣裳,尘土随波而去。流出山外是流泉,流泉汇入小溪,小溪汇入大河,大河汇入大海。师父总归会回到万顷碧波之中,总归会在那里同他生死系之的人重逢。
“我是不孝的徒儿,连亲手送您回归自由也做不到。”她低声说,“但我明白师父的愿望了,我不再做一个不懂事的徒儿。”
她缓缓起身,收束衣冠,看看天时。
几颗孤星在深蓝色的苍穹发出微弱的光,夜已深。
回去的路上,经过成湘房间。她犹豫了一会,轻轻扣了扣窗弦。但没有回音。
她微微叹了口气,转身向着山坡下面走去,经过一个小树林。
树林里摇曳着月光的碎影,凄凉而冷清,严冬冷酷,厚厚的落叶到处结起严霜。吴怡瑾悄悄踏足过去,悄轻无声,片尘不起。
“成湘哥哥……”
“好了,别叫了,我心都快给你叫烂了!已经到这里了,没有别人,有什么事快说吧。”
“成湘哥哥……”
“你倒底要说什么?”
“是……是我妹妹……”
“你妹妹?她不是送到太平庄那个密室去了吗?”
“她的情形很不好呢。”
“你不是说过只要替她放血,由血亲过渡给她就可以?”
“是,我学来的方法是这样,可是……”
“嗯?”
“她放过一次血以后,就一直昏迷,我下午又急着赶回来,不敢多留。”
“你和我讲也没有办法吧。”
“不,成湘哥哥,有办法的,我想请你和我一道过去,你去看看她,你不是也会医术吗?去帮我看看她吧?”
“我那算什么医术……三脚猫而已,治治外伤还无妨。你沈师姐倒是深谙其道。”
“成湘哥哥,我不敢对任何人说,只能求你了。成湘哥哥,你和我一起去,我就算晚点回来,你是客人,帮主她们就不好意思仔细追问。成湘哥哥,你答应我吧!”
“原来说到底你想利用我!”
成湘又好气又好笑,望着珂兰梨花带雨的脸,却无法回绝,忽然一本正经地叫她:“阿兰!”
“成湘哥哥,你答应了吗?”方珂兰惊喜地抬头。
“呃……我的意思是,你确定她治得好吗?万一治不好,你纵容她在世,或许会带来无法预计的灾难呢!”
“成湘哥哥,我可以对天发誓!”
怡瑾静静地站着,忽觉双足冰冷,见夜露洇湿了罗袜。她缓缓俯身,把手中握着的相思剑缓缓放于地上。她曾在地宫之战前把相思剑给了他,而后因他受伤,她又替他拿着,可倒底是她没有权力替他拿着。
她悄没声息地直起腰来,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