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哲学为什么必须学哲学史?
前段时间,心血来潮打算重新梳理一遍西方哲学史,遂拿起梯利的《西方哲学史》开始重读。一位朋友经过,突然对我进行了一番灵魂拷问。
他说:“要学哲学就好好学哲学,学什么哲学史。你见过学化学的专门学化学史,学物理的专门学物理学史吗?你到底是学哲学呢还是学历史呢?”
于是问题来了:学哲学为什么不得不学哲学史?哲学与哲学史到底是个什么关系?
事实上,各大院校哲学系主流的哲学课程设置无非两种:一种是按照哲学分支来设立,比如伦理学、政治哲学、科学哲学等;还有一种就是哲学史课程,比如中国哲学史、西方哲学史,虽然“现代西方哲学”这门课在名字上不叫“哲学史”,但是还是按照时间线索来梳理的,本质上就是一种“现代哲学史”。一般哲学史课程作为非常重要的基本课程都设置在本科的大一、大二阶段,对于一位哲学学者而言,这方面的知识属于基本的童子功了,总之,哲学史学习是每一位哲学学者必经的一个漫长阶段。
学哲学必须学哲学史是由这门学科的特点决定的。最重要的原因在于:哲学是一门传承性很强的学科,如果不学哲学史,你根本就听不懂哲学家们在说什么。
有的人觉得这学家们说的话很晦涩,很难理解,其实这是很大的误解。用李云龙的话来说“同样的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凭什么他能说出来的话,而你连听都听不明白呢?这是没有天理的。
其实你觉得哲学难懂,哲学家们还觉得薛定谔方程、相对论难懂呢。跟数学、物理、化学一样,哲学也是一门专业学科。它也是由大量的、系统的专业知识的构成的,如果真想学习它,就需要一步一步从最基础的知识开始了解。大家好像对于自己不理解量子力学很容易释怀——“嗨,我这不是没学过嘛”,但是对于哲学,大家就会觉得是因为哲学本身就很难,而不是自己没有基础知识的缘故。
之所以会有这种区别对待,我觉得主要是因为哲学的基础知识和其他学科的基础知识不太一样。
其他学科的知识是不断累积的,后人在前人学说的基础上继续前进,不断完善理论学说,最后形成一个稳定的学术框架,这个框架当中包含了基本概念、计量方法、和研究原则等等,我们在学习这些学科的时候,不需要知道这些框架的哪一部分是怎么来的,或者它经历了怎样的讨论过程,只需要掌握就行了。因为它们的身世和合法性都没有问题,它们都是得到同行公认的定论。
哲学的基础知识有哪些呢?
第一种基础知识就是概念。
和其他学科一样,哲学也有很多属于自己的学术概念。讲到这里,我顺便提一下自己发现的一个有趣的点,就是大家在谈起哲学这门学科的时候,总是敬而远之的,但使用哲学概念和词汇的时候却是一点也不客气,比如“本质”、“现象”、“抽象”、“意识”、“灵魂”、“客观(或“主观”)”等等,我们在日常谈话的过程中用到这类词汇的时候,很难意识到自己正在使用一个专业术语。反过来请想一想,我们一辈子能有多少次提及“湮灭”、“氧化还原”这些词呢?
但是就像刚才说的,上述那些词汇可都是正儿八经的哲学术语,既然是术语,那么就有自己独特的内涵,这些内涵不同于我们日常使用时所理解的内涵。就拿“本质”这个词来讲吧,首次明确提出这个概念的或许是巴门尼德,他明确指出经验感官世界之外还有一个更真实的世界,它比前者更稳定、更客观,也就更真实,那就是本质世界,但它只存在于我们的理性思维中——这才是“本质”这个概念最“正宗”的理解。
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说我们日常谈话中用错了“本质”这个词——当一种表达成为社会习惯的时候,我们谁都无权评判它的对错,只能尽量客观地描述它——我只是想说这个词至少有两个身份,即作为日常语言的“本质”和作为哲学术语的“本质”。当我们要将它作为一个哲学概念去理解的时候,我们必须回到哲学史中,才能看清楚这个概念是怎样被提出来、怎样演变甚至怎样被误解的。
哲学第二种基础知识就是问题。
乍一看这个说法很有问题:问题怎么能是知识呢?知识一般指的是那种有确定意义的、告诉了我们一些真理的东西。问题只会让我们陷入迷茫,并不能给我们提供帮助啊!
这一认识在其他学科是成立的,但对哲学而言就不同了。一部哲学史就是一部问题史,如果说其他学科的价值在于解决学科问题,获得确定知识,那么哲学的价值更多地在于从不同的角度去表述同一个问题,让我们以不同的方式陷入迷惑。
举个栗子,哲学中最古老的问题就是“这个世界是如何的?”。古代哲学对这个问题的理解就是“就世界的样子去作出解释——它是什么就是什么”。但是到了近代,人们发现“世界是什么样子?”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是怎样认识它的,于是就有了近代哲学的认识论转向。到了现代,人们又发现,要想回答前面两个问题,首先你要搞清楚这个问题本身的意思是什么,即“当我们问'世界是如何的?’的时候,我们到底在问什么?”,这就又引发了现代哲学的语言学转向。
你看,就这个问题而言,这几千年来,哲学取得的进展并不是为我们提供越来越明确的答案,而是在变着法儿地转变提问题的方式,然后成功地把一个问题变成了三个问题!
如果不学哲学史,你回迎头就碰到第三个问题——“当我们问'世界是如何的?’的时候,我们到底在问什么?”!这么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摆在你面前,搁谁谁蒙圈。换句话说,如果不学哲学史,你连哲学家们争论的那个问题都听不懂!当然了,如果你有哲学史基础,你就会很容易地知道,哲学家们其实没那么玄奥,他们只是单纯地喜欢没(no)事(zuo)找(no)事(die)而已,正所谓没有问题创造问题也要“作”。
当然了,这里涉及到一个更重要的话题:对于人类文明而言,问题更重要还是问题的答案更重要?如果你倾向于后者,那么哲学家们在你眼里无疑就是一群只会添乱的神经病;如果你倾向于前者,那么哲学家们或许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智者。当然了,实际上他们和我们一样,是一群只会惹上帝发笑的凡人。
哲学的第三种基础知识就是“意见”,即各哲学家们的思想。
早在古希腊,哲学就严格区分了“意见”和“知识”:意见是歪曲的、不真实的认识,而知识是正确的、真理性的认识。那为什么我要把前辈哲学家们的思想叫做“意见”呢?
这还要从哲学问题说起,我们刚才说到哲学家们一直试图解决哲学问题,但是却屡战屡败,几乎从没有成功过。
为什么?是因为哲学家们太笨了吗?当然不是,“问题”出在问题上,即这些哲学问题其实是无解的。比如我们刚才提到的那个问题:“这个世界是如何的?”。这个问题太大了!大到超出了我们的经验能力所及。要想弄清这个问题,你必须要能超越出这个世界才能看清它的样子。但你作为世界的一分子,怎么能超出这个世界之外呢?这是不可能的,正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这个问题虽然无解,但是它太“美”了,每次一想到这个问题,总能激发起人类理性的激情,让我们忍不住思考它、谈及它。
于是,古往今来出现了无数的哲学家们,明知这个问题无解,却总是前仆后继地试图插一嘴。他们就像西西弗斯一样,明知自己的工作第二天必定归零,但还是要坚持推石上山。
在这些无解的哲学问题面前,一切回答最终必定落个“意见”的“狼藉”名声。
哲学史是一部问题史,也是一部意见史。
构成其他学科的是一个又一个确定的知识。我们在学习的时候,只挑那些正确的知识来学习,对于那些已经被证伪了的、错误的“意见”,我们当然就没必要学了。但是哲学就是有一个又一个意见组成的,如果要排除意见,那么哲学将空无一物。那就只好将这些意见当作学科的内容来学习,既然大家的理论都是属于意见,那么尼采也不比苏格拉底高明多少,既然这样那我们就不能厚古薄今,还是都学吧。
好了,我去读哲学史了,回头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