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沙:我对一提到诗人“非死即病”就非常不满
【当下诗歌界,60后、70后、80后、90后中,有非常棒的诗人,梯队相当完整,整体水平很高,中文现代诗已经整体性地达到了世界水平。】



鸟儿在疾风中/迅速转向 少年在捡拾/一枚分币 葡萄藤因幻想/而延伸的触丝 海浪因退缩/而耸起的背脊。这首叫《弧线》的诗,也许你有点陌生。
但这首《远和近》,你一定熟悉:你/一会看我/一会看云 我觉得/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
而这首《一代人》,你再熟悉不过: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没错,三首诗都有一个主人——顾城,那个将生命终止在1993年,37岁的顾城。
最近,两本有关顾城的书相继出现。一本是《顾城·故城》,杨炼、西川、唐晓渡、芒克等顾城的生前好友、文坛故交,从各自角度回望顾城以及那个诗歌盛行的1980年代。另一本是诗人北岛主编的《鱼乐:忆顾城》,舒婷、王安忆等11位作家、诗人、学者和译者为顾城所做的回忆散文集。
当时间之距拉开,再读顾城,再看1980年代,狂热已去,理性渐生。顾城走了,其他朦胧诗人今何在?当下的诗歌现状又如何……带着诸多疑问,记者电话采访了当代诗人、西安外国语学院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教授伊沙。
顾城的诗晶莹剔透干净纯粹
其大众影响力超过他在诗歌界的重要性
记者:鸟儿、风、海浪、云、露珠……顾城的诗中遍布着与自然相关的字眼。诗歌评论家唐晓渡认为,顾城早期的诗,晶莹剔透,特别纯粹,如果说舒婷的诗是把“文革”后大家久违了的人性当中柔美的、忧伤的、犹豫的部分揭示出来,那么顾城的诗是把自然的、语言的、人际关系可能的比较纯粹的东西揭示出来。伊沙老师作为一个在1980年代度过青春期的诗人,你感受到的顾城的影响力是怎样的?多年过去,再看顾城的诗,诗歌界是怎样的评价?
伊沙:每个诗人都要经过时间的淘洗、岁月的淘洗,顾城也不例外。
上世纪80年代,顾城在大众中的影响力,在朦胧诗人中仅次于舒婷。但诗歌界对顾城的评价低一些,大家多认为他的诗童稚化,相比较,诗歌界更喜欢北岛这样有大情怀的诗人。也就是说,顾城在大众中的影响力,要远远超过他在诗歌界的重要性。
但中国文坛的情况就是这样,本来这个人在业界的地位并不很高,人一死,他在大众中的地位就提高了。之前去世的海子已经开了一个先例。顾城更是如此。顾城的死,充满了戏剧性、刺激性和争议性,这些东西让他的知名度更加社会化,其文化符号感也越来越强。
现今,在诗歌界,已经很少有人去探讨顾城的诗,与顾城相关的论文专著也非常少。实际上,不仅仅是对顾城的关注少了,对那一代朦胧诗人如北岛、舒婷、江河、杨炼的关注也少了。
今天再看他们的诗,已经没有当初的震撼和仰望了。尤其是新世纪以后,随着信息大爆炸,当我们有机会接触到更多外国文学后,就发现,他们对外国诗歌的模仿简直到了抄袭的程度。那一代诗人,因为家庭背景、时代背景等原因,比普通人更早接触到外国现当代诗歌(通过内部发行的“黄皮书”“灰皮书”等),并深受影响。
北岛等一代人确实给人带来启蒙
但他们的辉煌停留在了上世纪80年代
记者:不可否认的是,顾城和他那一代朦胧诗代表人物,确实影响了一大批人。当时,多少人为北岛的《回答》、芒克的《天空》所震撼:原来诗歌可以这样写!诗人西川就说,朦胧诗人的写作带动了当时的青年诗歌写作,那时几乎每所大学都有青年诗人,各个学校还有学生刊物,大家搞朗诵会、讨论会。
你怎么看北岛、顾城这一代朦胧诗代表人物的启蒙意义?他们当下的创作状况如何?
伊沙:那一代朦胧诗人确实给很多人带来了启蒙。在此之前,大家看得最多的还是郭小川、贺敬之那些老诗人的诗。像贺敬之的《回延安》:几回回梦里回延安,双手搂定宝塔山。千声万声呼唤你——母亲延安就在这里!郭小川的《甘蔗林青纱帐》:南方的甘蔗林哪,南方的甘蔗林!你为什么这样香甜,又为什么那样严峻?北方的青纱帐啊,北方的青纱帐!你为什么那样遥远,又为什么这样亲近?
这些诗人的诗里,是没有“小我”的,只有“大我”。而到了改革开放初期,突然出现一群年轻人,北岛、舒婷、顾城、江河、杨炼、芒克、多多……他们用不一样的语言表达他们的审美观、人生价值甚至生命的呐喊,这是非常让人震撼的。
但是,遗憾的是,这一代朦胧诗人的辉煌停留在了上世纪80年代。北岛还在写诗,但进步不大;舒婷彻底停笔;江河隐居国外;多多、杨炼,也写,但大不如前。芒克开始卖画了,话里话外总在鄙视诗歌。对芒克的说法,我是非常不齿的。他总说卖画赚了多少钱,养活了一家子。我想问他:如果你不是诗人芒克,谁买你的画?你卖的不就是文人画吗?贾平凹也卖字,但贾平凹很清楚自己的字值钱,是因为“小说家”的身份,所以,他还在拼命地写。
诗人自杀不仅仅因为他是“诗人”
背后是经济、生活等多种因素的叠加
记者:顾城之死、诗人之死,是《顾城·故城》《鱼乐:忆顾城》两本书都触及的话题。诗人杨炼认为,顾城离开了中国、离开了读者、离开了中文之后,面临很多困境,一方面是现实的困境,漂流、茫然、孤独、恐惧,另一方面是写作的困境,在一个跟原来土地相隔绝的情况下,还能不能继续创造?这些困境叠加起来,可能导致了后面的结局。作家友友认为,新西兰的寂静也是杀手之一……不同角度的分析最终指向:顾城的死,是由多种原因造成。
但是,顾城的自杀,包括海子的自杀,似乎也给后来的诗人开了一个不太好的头。2014年,卧夫、许立志、陈超三个诗人自杀,引发一片唏嘘。这些事件也在大众中造成一个印象:诗人是敏感的、脆弱的、乖戾的、神经质的。对此,你怎么看?
伊沙:记得有一项调查说:诗人的自杀率低于普通人的自杀率,很说明问题。如西川所说,每个行当里都有非正常死亡的人,但是大家好像更愿意赋予诗人之死以更多的含义。实际上任何人的死都是死。
每个死亡都是一个秘密。一个诗人的死,不能简单地归结为:他是一个诗人。打工诗人许立志的自杀,仅仅因为他是诗人,他个性敏感脆弱吗?最深层的原因是重复性劳动给人带来的机械、厌倦、痛苦,以及对命运无法改变的无力感与无望感。
此外,诗人也不全是敏感的、神经质的,我所认识的诗人,我身边的诗友,都比较皮实坚强,精神世界都很活跃,根本不像大众想象的那么脆弱。
谁说好诗人“非死即病”
知识分子中也有很多健康优秀的诗人
记者:当大家在缅怀顾城、缅怀诗歌灿烂的1980年代时,会有一种潜台词:现在的诗歌大不如前。而最近几年,出现在新闻事件中的诗人,不是“打工诗人”,就是“脑瘫诗人”,出现在新闻事件中的诗不是“梨花体”,就是“白云体”,对此,你怎么看?当下诗歌创作是怎样一种现状?
伊沙:我对一提到诗人就“非死即病”非常不满。实际上,知识分子、艺术家、企业老板、公司白领中,也有很多健康、优秀的诗人,比如出版商张小波、沈浩波,比如画家严力。
现在这个社会很势利。大家对屈原、李白这样的历史人物,总是抱以崇敬。对莫言这样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小说家,更是抱以尊重和仰望。对马云这样的商界精英,即便长相怪异,也抱以善意的调侃。唯独对诗人,充满了偏见甚至是鄙夷,甚至有的人会说,“活着的都是坏诗人”“正常的都是坏诗人”,这是多么大的偏见!
至于那些“口水诗”,那是某些没有水准的人为了出名不择手段,不惜制造事件,吸引媒体和公众眼球的产物。“梨花体”、“羊羔体”、“白云体”等事件的出现,对诗人形象伤害很大,造成了民众对诗人群体的歧视。这些人根本没有资格代表当代诗人的水平。今天我们对诗歌的漠视,也和诗歌教育有关。现在,小、中、大学的现代诗教育严重缺失。诗人的审美提高了,而读者的审美没有跟上。诗人不会认为北岛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是值得传诵的名句,而会更欣赏“森林中的野蘑菇,像呼救者从地下伸出的手指”(特朗斯特罗姆)这样的诗句,一般读者则不然。
在我看来,事实的诗意——能够体现出这一点才是真正的好诗歌。当下诗歌界,60后、70后、80后、90后中,有非常棒的诗人,梯队相当完整,整体水平很高,中文现代诗已经整体性地达到了世界水平。相较之下,再看小说,80后里几乎没有写纯文学的,如果这样的话,今后的文学史怎么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