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搭界”还是 “弗搭界”?

“搭界”、“弗搭界”,也是一句老得烧不酥的上海言话了。
现在讲“弗搭界”,意思基本上是“没关系”。
例:“阿拉管阿拉讲言话,搭倷啥搭界啦?一眼也弗搭界嗰呀。”
“此地是公共地方,大家侪好立,我立勒嗨搭侬搭界否啦?”
事实上,“搭界”、“弗搭界”确实是上海人吵相骂的最常用的词语。
不过,最早的“搭界”还真的是与各家人家的地界“搭界”的。
老底子买好一块地皮,想造房子,总归先要请当地乡绅以及四邻长者一道走拢来,要“定四至”,东到啥地方南到啥地方西到啥地方北到啥地方。等到大家没意见了,再“立界石”,李宅的界石就刻“李界”,张家的界石上就刻“张界”。这样的界石在许多保留下来的江南古镇上还可以看得到。
立了界石,依然有“搭界弗搭界”的问题。
贴隔壁的两幢房子,当中留通道的,各家的界石考究点的都有两面露出。这就叫“浑身弗搭界”。
如果两幢房子的东壁西壁连同界石紧挨在一起,各家的界石就都只能露出一面了,这就叫“看看搭界,其实弗搭界”,或叫“外头搭界,里向弗搭界”。
“搭”在上海言话里,有“黏”的意思。如“用橡皮胶搭搭牢”。两家人家墙壁紧挨,界石也紧挨,当然有点像是“黏”在一起的。所以还是“搭界”的。
这么打比方吧。独栋别墅,就跟别人家“浑身不搭界”;联体别墅,还是跟别人家有点“搭界”的。
从道理上讲,做隔壁邻舍,总归还是“弗搭界”的好,“搭界”了,总归不晓得啥辰光会生出事体来。
到了石库门时代,七十二家房客,上海人家的“搭界”只剩薄薄的一层板壁。新婚夫妻的嘿咻成了隔壁少男少女的性启蒙课,楼上痰盂罐打翻,水透过楼板直接滴在楼下的梳妆台上,这样的“搭界”哪能不要吵相骂呢。
弄堂里吵起相骂来,闹猛啊!看架的有之,劝架的亦有之。当事人一看人多,就会讲:“看啥物事看,搭侬搭界否啦?搭侬又弗搭界嗰咾。”
“搭界”用于吵相骂,又一例。
所以,在上海做人,首先要学会“一百样弗搭界”,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少搭界少啰嗦,多搭界多烦恼,一直弄到现在搬进新工房,对门姓啥也弄不清爽。
这种“少搭界少啰嗦,多搭界多烦恼”的理念一直贯穿到了上海人家的夫妻生活当中。
夫妻吵相骂了,想刹车,最好就是两家头先“弗搭界”。所以,睏沙发,是要搭眠床“弗搭界”;睏客厅,是要搭卧室“弗搭界”。这桩事体“弗搭界”了,就不再是夫妻,而是路人。路人就没啥吵头了,于是“歇搁”。
要吵也要等到再次“路转粉”了再吵。
住间屋过日脚是这样,外头做事体做生意也要这样。
老上海有一句言话,现在不大听见了,叫做“犯疆界”。触犯了别人权利的疆界,是被认为大逆不道的。
所以我们从读小学开始,课桌上的“三八线”就用铅笔刀刻划得清清爽爽,啥人“犯疆界”,不管男生女生,一律一只凿子开过去,或一掌劈下去,毫不客气。
广东话里也有一句“捞过界”,跟“犯疆界”的意思差不多。
老早黄浦江从金陵路到新开河(即今所谓南外滩)一段是粪码头,直到1990年代初才完全搬走。此前,在55路终点站等车子可是“真生活”。
都知道车有车匪,路有路霸,其实老底子粪码头也有“粪霸”。整个粪码头还分好几个“粪霸”,各管一段。谁接了别人地段的粪车并装船,是一定要打过明白的。捞粪也不能“捞过界”,做“粪霸”也要讲规矩,不好“犯疆界”。
1990年代初,上海有100万产业工人集中下岗。再就业不容易,其中有一条活路就是从无证小贩做起。为啥?万一做不下去,可以及时收手,几乎没有“沉没成本”。
当年做无证小贩有两个路向,要么到十六铺去批一点水产来,如带鱼小黄鱼马鲛鱼,要么到新闸桥去批一点水果来,到各农贸市场的外头去买。
几位身体力行的下岗朋友告诉我,学批货不难,只要有钞票;学卖货也好办,老老面皮穷叫就是。最要紧,前两日要先到农贸市场附近去侦察好地形。如果你的黄鱼车摆在了老的流动摊贩(他确实也是无证小贩)的位置上,那就“犯疆界”了。
早来一天也是大。他一来,绝对要请你滚蛋!稍有不从,必然拳脚问候。谁让你是“新开户头”呢?做“新开户头”就要识相,“弗识相就要吃辣伙酱”。
这就是上海。这就是黄浦滩。不服不行。
不过现在的房产商都太小气,造房子首先想到容积率,就象电视台做节目首先想到收视率,自媒体写文章首先想到“十万加”那样,结果造出来的独栋别墅群,相互之间都没留足间距,很不像话。看似不搭界,其实狠搭界。
我曾经有个朋友也买了这样的一套独栋别墅,装修完了请朋友们参观。
酒席上,我就毫不客气地开玩笑说,你这样的独栋别墅叫“咸菜肉丝型”别墅。
或问何解?
我就对主人说,你家的厨房窗户与隔壁人家的客厅侧窗靠得实在太近了,不足三米。你好不容易一咬牙一跺脚下定决心想要改善一下伙食,在咸菜里多放一点肉丝,结果隔壁人家连你家比平时多加了几根肉丝都看得清清爽爽,做人还有啥味道!故名之曰“咸菜肉丝型”独栋别墅。
本来想“浑身弗搭界”的,结果还是“搭界”了。呜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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