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的灵异小说《画祠》,让人打个寒颤!
李本深灵异小说
【画祠】(一)
画匠是艾家庄的掌事人艾老掌柜请下为艾家庄的艾家祠堂画神画的。艾老掌柜派了一个呆头呆脑的后生家去接的画匠。画匠那天精神不太爽快,一大早起来就觉得头重脚轻,但原本说好的事情,不能改口,虽然有些儿勉强,还是随了艾家庄的那个呆头呆脑的后生家上路了。
二人走到离艾家庄不远的时候,画匠觉着自己的腿脚软得不行,而且口渴得厉害。那时候正好是七月天,已经热得很了。二人来到一片柳树林里时,画匠就再也支撑不住了,软软的靠在一棵柳树底下想歇一歇,同时打发那愣后生到附近的什么地方去讨些水来喝。愣后生便很听话地去讨水了。
呆头呆脑的后生家去了好大会儿还没有回来,却有一个极为标致的女子吃力地担着一担水从柳树林里穿过来。画匠的目光就一闪一颤地跟了那女子移动,一时竟有些儿看呆了。他痴痴地在心里对自己说:嗬,这简直就是一幅极妙的画儿呢!他觉得自己笔下真真画不出这么可人的画儿来。
等到女子差不多走到他身边的时候,画匠急忙摇摇晃晃站起来说:"姑娘,能讨口水喝么?"
那女子很是注意地望了望画匠,便一看他痴痴地望着她的目光竟是那么的直接,她那目光便含羞地回避了。她微微地将头低了,笑了笑说:"你来喝便是了,水就是人喝的。"
"哦,哦......"
画匠着实地渴急了,一头就要往水桶里扎,也顾不得样子斯文不斯文了。
那女子嗤嗤的掩住嘴儿笑着,将一只水瓢儿递给了画匠。
画匠连着咕咚咕咚的喝了三瓢水,才长长地喘过一口气来。一抹嘴,感激地望了那女子一眼,大概从她的表情里觉出自己的样子多少不有些狼狈,便不好意思地朝她咧开嘴笑了笑。
那女子倒也没有多少拘谨,她一边将那水瓢儿挂到桶边去,一边同画匠搭讪:"这位大哥,你莫不就是艾家庄子请来画祠堂的画匠吧?"
他诧异极了:"咦,这你怎么知道的?"
她说:"你不看你那个背匣里的颜色都掉出来了呢。"
画匠一低头,才看见的确是有一包颜色从他的背匣里掉出来了,而且是一包朱红的颜色 ,方才他喝水喝得太急了,不小心将一些儿水滴到了那上面,便有一朵鲜红的颜色渐渐地洇开来。
喔呀,画匠慌忙地拾掇着。
那女子在一边定定地望着他问:"这师傅,你能画些啥样的画儿呢?"
啥样的画儿?画匠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她了,他心里说,我啥样的画儿也画得出来,但我恐怕就是画不出你这么美妙的人儿来......
她也许是觉得她的话似乎问得唐突了些儿,便立刻又说:"我的意思是说,艾老掌柜叫你往那祠堂里画些啥样的画儿呢?"
画匠说:"我想不外乎是些艾家先人的事情吧。"
女子便问:"那你知道艾家的先人都有些啥事儿呢?"
画匠嘟囔:"这个么,自然得要由他们说了。"
画匠对这个问题其实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他只对立在他眼前的这个女子感兴趣:"姑娘,你大概就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吧,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
那女子极轻柔地一笑,点了点头,便担起水往艾家村子那面去了。画匠有心随了她一同进村子去,但转念一想又恐不妥,正呆呆地犹豫着的时候,那女子已经担起水走出去一段路了。画匠急忙追着她摇曳的影子高声儿问道:
"哎我说,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
那女子回头朝画匠嫣然一笑说:"我叫萧儿。"
【画祠】(二)
画匠提着一只画匣走进艾家祠堂时,感到了风的凉爽--确切地说是一种幽幽空谷里浸漫着的阴凉。这阴凉使他联想到生长在湿冷的青石板上的苍苔。及到见到守祠人艾万寿老汉,画匠心里的这种感觉就加倍地强烈了。
他走进去的那个时辰,艾万寿老汉正静静地坐在一张案几旁边慢慢地吃着供奉饭。那是一张用白果木制作的案几,周围有镂空的雕花,漆了几层明亮的桐油,案面暗暗地泛起古铜镜似的水光。艾老汉的脸就映在那没有波纹的水光里,极是龙钟。四样菜肴分别盛放在四只景泰蓝的花边碟子里,像是静物一般布在案几上,还有一只装满了酒的锡壶。这些酒菜都是从一只提篮式的木质朱漆饭盒里一样样取出来的,画匠进去时,艾老汉还没有动筷子,守着那四样精致的菜肴和一壶老酒,似乎是在慢慢地欣赏。壶里的老酒大半是筛了的,幽幽地飘起一丝淡淡的然却是醇厚的酒香,同那菜肴的香味儿合成了温馨的氤氲。
领画匠前来的是艾家旅长艾老掌柜。方圆几百里之内,算得上是个首富,他在绥远,在天津卫都有红火的生意。
艾老掌柜称呼守祠人艾老汉为'老当家的'。
咱老当家的?
艾老掌柜脚上的春富呢布鞋踩在地上是极为轻软的,他站在守祠人身后的样子也极为恭敬,甚至还显得有几分谦卑:“您老人家正用膳哪?今儿天是谁家供奉您老人家呐?饭菜做得如何,还合您老人家的口味不?要不合你老人家的口味,我可就得好好的说道说道他们去,也好叫他们时不常儿地变一变花样儿,您老人家的说?”
艾老汉像是个石雕似的坐着,一丝儿也没有转动转动身子,只浑浊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鼻音。
艾老掌柜说:“老当家的,我把给咱画祠的画匠请来了。” r> 守祠人这才慢慢地转过半个身子来,用一种衰老而又浑浊的目光打量了打量相跟在艾老掌柜身后的画匠,表情里流露出一丝儿惊讶。
画匠目光里流露出的惊讶或许有甚于那个守祠人。画匠感到守祠人的目光既陌生而又熟悉:我一定在哪儿见过他,见过这个老人。
守祠人鼻子齉齉地问画匠了句什么,声音含含混混,画匠没有听清楚,因而不好回答,便愣愣地回头望了望艾老掌柜。
艾老掌柜对守祠人说:“呃,这画匠姓魏,您老就叫他魏先生吧。”
画匠给守祠人规矩地鞠了一躬:“在下多有叼扰,还请老人家多多关照才是。”
守祠人既没点头也没摇头,脸上的表情甚是怪异,目光呆滞而恍惚,使画匠觉得他至少不一种不通情理的冷漠。
艾老掌柜觉得有需要打破这种尴尬,便对守祠人说,“这画匠师傅可是难请得很,人家是闻名九省的丹青好手啊,二龙山上那座大佛寺里的八十一神仙图不是极有名气的么?那不别人,正就是这师傅画的,嗨,那画儿,谁见了谁都说是画活了。”
画匠连忙摆手说:“过奖了,后生实在不敢当的。”
守祠人的脸上仍旧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木木地指了指案几对面摆着的一张木椅。
艾老掌柜笑了笑,对画匠说:“坐坐坐,魏师傅,打从今儿个起,你就跟咱老家的住在祠里了,有啥碍难处,你只管吩咐就是了。”艾老掌柜又转向守祠人说:“老当家的,凡是该当关照的地方,您老人家就费心地关照关照,呃?”
守祠人再一次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浑浊的鼻音。
画匠心里想的还是那个叫做箫儿的女子,艾老掌柜后来又对他说了句什么,他也没有听清。
艾老掌柜临走的时候说:“咱老当家的,呆忽儿等用罢膳,你老人家领着魏师傅前前后后地走转走转啊。”
【画祠】(三)
膳后,画匠便跟了守祠人在祠堂前后走转了走转。
这艾家祠堂修造得非常气派。前后总共有三进厅堂,一进两厢的屋子通常是族人议事的地方,凡是艾族里的大事,少不得在这里裁决议定。二进两厢的屋子则用来陈放祖宗的东西,凡是牌匾帐幔官牌秘笈经藏之类皆都收藏于此,剩余的一半地方用来停放族长者们的寿材。三进厅堂才是主祠,这里的建筑自然就最高大、最显气派了,白墙黑瓦,铁马叮当,一砖、一石、一木、一峁、一钉,皆都含着古意。
艾老汉用一把黄铜大钥匙费力地打开了祠堂大门上的那把元宝大锁,将两黑漆大门慢慢推开,一股烟香的气味便如雾气一般漫出来了。画匠的鼻腔受到刺激,忍不住大声咳嗽了几声,他再抬起头时,守祠人苍老的身影已在祠堂里那一排排顶梁巨柱之间徘徊着了。里面的光线很不好,画匠感觉到那守祠人就像是走进了夜色里的一片坟场,他那模糊的影子无声地游动于其中,一排又一排的灵位,一尊又一尊的香炉,隔着几乎相等的距离,在他面前无声地延伸......
画匠甚至感觉到那一个个灵牌不是死的东西,他们仿佛还在呼吸,这就要比死的东西更加地可怕。画匠禁不住浑身打了个寒噤,他的意识里固执地认为,眼下这历历在目的一切,准定是他在一个恶梦里曾经见到过的情景,一定是这样的。
艾老汉从那恶梦中的情景走出来的时候,脚步也还是无声的,令画匠吃惊的是仅仅只过了这么一会儿工夫,艾老汉的样子就变得更加衰老而又虚弱--就连他那从黑暗中拓出来的影子,也散发着一股香火气息了呢!
三进的厅堂还套着一个小偏院,偏院里有一口古井。艾老汉就住在那个小偏院里。他把远道而来的画匠安排在他隔壁的另一个屋子里住下了。这里的环境还是比较幽静的,那屋子的窗前有一棵丁香树,花期已过,只点缀着无数苍绿的翠叶,微风一过,便飒飒地摇动。画匠在院里入徜徉来去,对这小环境的幽静似乎挺悦意。
那晚夕,当画匠伫立在那棵丁香树下愣神的时候,在徐徐吹过的晚风里,忽然听到了一阵幽幽的箫声从不远的什么地方隐隐约约地飘来。那箫声立刻将一种妙不可 言的情绪传给了他,画匠仿佛听见自己的心在胸腔里欣喜地呻吟了一声。
这必定是那个叫做箫儿的女子在吹箫呢!他这么想,又一次回想起了那个美妙的人儿。我这就去寻她,他对自己这么说。
画匠独自出了祠堂,循着那幽幽的箫声去了。他听见那个衰老的守祠人在他的身后吭吭地咳嗽,就像是在敲打一块朽孽的门板......
【画祠】(四)
画匠循着那箫声走出了祠堂,绕过了一片高粱地,又转了一大圈,还是没有找到那吹箫人到底在什么地方。前边就是几间茅舍了,他正寻思着,箫声就已停了。画匠寻寻觅觅地正在遗憾之际,忽然听见身后有嘻嘻的笑声,画匠惊讶地回过头一望,先前那个俏丽的女子已经在他眼前了。
那个时候,正好是将圆不圆的月亮刚刚升起来。散发着浓郁的艾草气息的原野上,浮动着一层极轻柔的浅灰色,那是月光和岚气混合在一起的颜色。那女子就从那令人惬意的浅灰色的背景里款款地走出来,含着些微的笑意望着画匠。
他注意到她的一只手里正是拿着一支垂着金黄色的穗儿的紫箫,另一只手里则轻轻拈着一支蔷薇,是一朵火药色的蔷薇呢。
画匠忽然间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呆呆地望着她,一时竟不知道如何该说些什么好......
他讷讷道:“姑娘,想必刚才定是你在吹箫了。”
“我吹得不好,见笑了,”她说。声音极好听,就像是从石板上流过的泉水。
她望着他笑笑,他感觉到那不是笑,而是一股风,一股微风。他觉得立在他眼前的她似乎比那天在柳林里碰到的她更加迷人,更加多了几分柔媚。她的一头秀发这冷饮是高高地纶起的,鬓边还插了一朵黄色的野花--像是一朵刚刚开放的野菊花。画匠痴痴地盯住她看,直到她不好意思地回眸低首了。
“箫儿?”
“哦?”
他在月光里再一次静静地仰起脸来,等待他对她说点儿什么。
“箫儿......你,你这名字极好。是谁给你起的呢?”
“他们都是这么叫我罢了,其实呢,名字不过就是名字而已。”箫儿微带些儿调皮的意味问他:“那你呢?难道只是叫你画匠就可以了么?”
“叫我什么都不紧要;紧要的是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可我就是一点儿都想不起来......真是有些难为情呐。”
她笑了笑说:“那我就叫你三郎吧。”
他问:”为什么偏偏叫我三郎呢?我甚至不知道我有几个兄弟。”
“你有两个兄弟。”她说。
“你说我有两个兄弟?”
“你就这么想吧,你是老小,你上面还有两个哥哥。”
“我上头还有两个哥哥?”
“可惜他们都不在了......”
画匠听了她的话,自然一丝儿也不当真,他将眼睛微微闭住说:“好吧,那权且让我来猜一猜,这两个哥哥,唔,一个是病死的,另一个是饿死的,是这样么?”
“不,”箫儿摇摇头。她脸上的神色忽然渗出一些儿悲戚的意味了,她将目光呆呆地望着远处的什么地方,自言自语地喃喃:“他们是叫人害死的。”
“你说什么?箫儿?我说你可真会开玩笑!”
画匠觉得她的话越来越离奇,于是忽然忍不住笑起来了。
恰在这时候,他们的背后传来了一阵衰老的咳嗽声,那叫做箫儿的女子便急急地要走了。临走的时候,她顺手把那支拈在手里的红蔷薇匆匆地递给了画匠......
画匠一回头,就看见了那个浑身散发着香火气息的守祠人黑乎乎的影子……
【画祠】(五)
次日,当画匠同那守祠人又一次相对而坐在那张白果木的案几旁边的时候,气氛便又是出奇的沉闷。画匠极想跟艾老汉说说话,但艾老汉脸上那股淡漠至极的表情却丝毫没有什么变化,看样子,他丝毫也没有想同画匠说话的欲望。
画匠闷闷在心里想:这老人像是什么呢?哦,真像是一座长满野草的坟墓呢,坐在他面前,你常常会疑惑他到底是一个活人呢还是一个死人......
后来,好在艾老掌柜派一个家丁来唤画匠到艾老掌柜的府上去坐坐,自然是想要表示一下款待的意思。画匠就随了那家丁一同去了。
艾家庄是一个很大的村子,曲曲弯弯的村道是一下子走不到头的。街沿两旁的屋子,大都式样非常的古老。各家的门口或是门楼顶头,几乎都镌刻着一些匾额和对子什么的,诸如:忠义传家、出孝入悌、耕读第...
在画匠的意识里,似乎以前他来过这里。若不然,眼前的这些街道和房屋怎么会如此似曾相识呢?这个古怪的感觉弄得他心神始终有些儿恍恍惚惚......说不定上辈子和这个地方有什么前缘的,不过是我不知道罢了。你看那个牌楼,还有牌楼稍微再过去一点儿的那棵苍老的榆树,多么的稔熟!只是我说不上我小时候是否在那棵树上捋过榆钱儿了......从这儿再往前去,应该是有一个井台的--果不其然,再往前去,画匠真的就看见了他想象中的井台了!他接着继续在心里默默地印证自己冥冥之中的感觉:那井台再过去一点儿,该是有一座小戏台的,而且那台口上的青砖还掉落了几块--大概位置就在紧靠右手的地方罢......等他转过弯儿一年,果真又是的。这可真奇了!画匠喃喃。当他走近了艾家大宅的时候,他的感觉就越来越强烈了。
画匠在心里对自己说:说不定我会在这儿碰上一个疯子的。
他正这么寻思着,一抬头就见一个披发跣足的男子,嘻嘻地笑着朝他迎过来,好像是个熟人似的,咧开瓢似的大嘴喊道:“艾家的女婿到!”又喊道:“姐夫姐夫姐夫!”
画匠吓得急忙朝一旁躲着问:“谁是什么姐夫不姐夫?真是莫名其妙,你还是快点儿起开罢。”
那疯子脸上居然现出一丝颇为伤心的样子,悻悻地喃喃:“姐夫不认人了......姐夫不认人了......”
画匠躲过疯子的纠缠,继续往前走。前边便是艾家大宅了。
艾家大宅建在一个高台上,画匠在上台的时候数了数,正好是十九级台阶,这同他想象中的数字又完全吻合!至于大门口的那两只石狮子在大小、方位和姿势就更不必说了。
艾老掌柜吩咐将画匠请到二进堂屋里。画匠在进去之前看了看那堂屋的建筑,那可真是称得上堂皇二字了;连那屋顶上的瓦片也是金黄色的琉璃瓦。这决不是一般的富豪人家可比的。
要说起来,这全是仰仗艾家那个老先人的势力。
艾家的老先人在朝中是做过三品顶戴的大官的。在朝中那艾大人先是当个狗监的小官儿,为皇上管理那些宠物--从各处进贡的各种各样的狗。再后来就不伺候皇上的狗了,而是正正经经当起了伺候皇上的大太监。大半的国事一件件都是从他的眼皮底下走,旁人说不上的话,他都能在皇上面前说上,要想叫谁的人头落地,至多不过是眨眨眼皮的事情。那时候,满朝文武没有哪个不巴结他!待老至年迈,赐封还乡,回到艾家庄的荣耀是说不尽的;不但不良田千顷,农奴上百,还从艾姓人中过继了一个儿子--那便是艾老掌柜。
当画匠进到大堂屋里,一眼就看到艾家的老先人的彩色肖像画儿端端正正地挂在正中的墙壁上。看上去是一副很富态的样子。
这就是我们艾家的老先人啊!
一个声音从画匠的身后传来。艾老掌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站在了画匠的身后。他招呼画匠入座之后又说:
传说我们老先人回来的时候,光是金银珠宝就拉了满满十大车!那真是个黄土垫路,清水洒道,这县上的小县令远在十里之外就在那里长跪不起地伺候着了,其他的就不必说了。皇上还给我们老先人赐了一只金龟呢!那天,光是方圆百里拥来看热闹的人就数不清有多少;眼下像那样的景象再也看不到了,真的看不到了......
正说着,画匠就听到什么地方传来一阵凄厉的叫喊声。
画匠就问那还沉缅于堂皇华贵的想象中的艾老掌柜:“是什么人在喊叫?为何这么的凄厉?”
艾老掌柜因为兴头儿被打断,便皱起眉头,撇了撇嘴说:“大半是些儿逆贼,不拿家法族规来整治是不行的。”
往下,艾老掌柜还要将艾大人的事情继续地讲说下去。但画匠听到后面传来的一声接一声的惨叫,却再也坐不住了,几番要站起来告辞。艾老掌柜则执意要留下他吃饭。画匠实在推辞不过,就只得硬着头皮留了下来。他四下环视,觉得这艾家大宅里处处都有一股阴森和腐烂的气息,这股气息弥漫在整个宅子里,包括每一件紫檀木的雕花家具和每一块青花地砖上......
画匠在心里记住了那一声接一声的惨叫。
【画祠】(六)
他把那枝红色的蔷薇花插在他屋里的一张书案上了。
但是一连好几天他都没有再听到箫儿吹箫的声音。画匠为此十分纳闷。
说不出来为什么,很快地,他就非常害怕同那个艾老汉一起吃饭了;但他又不能不同那个冷漠得像是座坟墓的守祠人在一起吃饭。
每天的饭菜,照样是从那个提篮状的木质饭盒里取出来的,跟前一天的不同之处,好像是又多出来了一道菜。画匠判断是那个艾老掌柜特意关照过的。那以后果然天天如此,只不过送饭来的人家几乎天天更换。每天到了百鸟归林的时候,第二天要送饭的人家就派人来取走那只朱漆饭盒。在画匠的感觉里,似乎从没有哪一家、哪一天疏忽或弄错过。
这可以说是四十年以来形成的老规矩了。艾家家族里的人都严格的遵守着。将近七八百户人家,得要两年各家才能轮上做一次供奉饭。所以,不管轮到谁家送供奉饭,都是做得格外精心、格外的细致。假如哪家稍微有些儿马皮敷衍,纵然艾老掌柜的不说什么,族里的众人也会瞪白眼的。
不管怎么说,画匠的到来,给守祠人那死水一潭的生活问题带来了一丝活的气息。守祠人对画匠的照顾应该说是无可挑剔的。每到吃饭的时候,艾老汉守着丰盛的饭菜很少动筷子。他总是把做得最精致的菜肴轻轻地推到画匠的面前。但是,画匠却越来越受不了这老人的目光了。有几次,画匠吃着吃着一抬起头,就见那守祠人保持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姿势正呆呆地望着他,却又不像是在望他。画匠顿时有些不自在了,他真是受不了守祠人空洞呆茫的目光,那目光有几分虚幻,酷似覆着残梦的灰烬。
画匠便赶紧给守祠人斟酒,并且招呼他:请喝酒啊,您老人家。
艾老汉便端起酒盅来喝酒,一张老脸上的皱纹都像麻绳似的绞在了一起,端着酒杯的动作机械而又僵硬。看上去,丝毫也没有品尝的乐趣,却像是在喝药。三杯下肚,便多一滴也不喝了。将下颌朝画匠一笑说嫣然:我叫萧儿一点,就闷闷地挪开椅子,提前离座,晃悠着佝偻的身子,去到那口古井旁边,缓缓地吊下去一只木汲水,汲了浅水上来,再用一只红泥小火炉烹茶。
黄昏时辰,一般来说,都是画匠最忐忑难熬的时辰,他常常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时时在期待着--他不知道箫儿的箫声会不会再次飘来。他最遗憾的是,上一次竟没有来得及打问清楚箫儿到底住在什么地方。不过好在他每天都可以在这艾家庄里到处走动,最终会弄清她的家在什么地方的。
那几天,每到吃过饭,收拢了碗碟,画匠便匆匆地到村里去了。他先得去访问所有的长者,仔细地收集艾家祖上详详略略的事迹,以便拟出他的画稿。这是件说轻松也繁杂的活儿。凡是艾家祖上的功名荣耀皆不能疏漏,文秀才、武举人、官宦商贾、节烈孝谦、奇人术士、能工巧匠等等,都要广泛地搜集涉猎。
自然,在艾家族中最显赫的人物莫过于那个艾大人了。艾家祠堂里最醒目的灵位便是那艾大人的灵位了。艾家人不管老小,都管艾大人称'老祖宗'。艾大人的显赫湮灭了先祖们的光辉,使他们汗颜。
画匠用了许多的时间在脑子里构思那个古人,那个艾大人的形象,却终于还是一片混混沌沌,尽管他在艾家大宅的正堂屋里见到过那经据说是艾大人的肖像,但他却固执地认为,那不过是一个虚假的艾大人而已,真实的那个艾大人决不是画儿上的那个样子的。画儿上的那个人一也不像是个阉人。阉人应该长胡子不长胡子呢?他对这个问题一直没有把握,但总以为作为大太监的艾大人似乎是不应该长胡子的。
那天吃饭的时候,画匠把这个问题提出来问艾老掌柜,艾老掌柜竟没有丝毫的犹豫,摆摆手断然地说:我们老祖宗长着一部很好的胡须,连口的长髯啊,每天还有专门的奴才使一根象牙的把儿的小刷儿仔仔细细地刷洗呢!
但画匠心里始终很迷惑。他为此也专门请教过族里的一些老人,得到的回答也都是一致的:不长胡子是什么意思?我们老祖宗怎么会不长胡子呢?长。
画匠再要固执地问下去,得到的回答便只能是一个个狐疑的白眼......
守祠人艾万寿老汉曾是艾大人手下最忠实的奴才,就不知道他对这个问题怎么看了。
有一天吃饭的时候,画匠忽然问他:您老说一说,你们艾大人究竟是长胡子的呢,还是不长胡子的呢?
守祠人极为古怪地瞪了画匠一眼,没理他。画匠再问,他还是不理睬,自将一盅酒嘎咕地倒进了肚子里,呛得咳嗽了一声,然后便起身离座,慢吞吞地踱到古井旁边汲水去了。
【画祠】(七)
画匠一连走访了许多人家,也还是没有见到那个叫做箫儿的女子。每天夜里,他辗转伏在枕上时,许多浮动的感觉便从黑暗中慢慢生长出来。她送给他的那一枝红蔷薇在黑暗中竟是一束反射在他心镜上的佛光了。在淡淡的月光映衬下,那微微晃动的花朵看上去是绛紫色的,花瓣的边缘上,被那月光勾勒出一圈匀极浅极浅的灰白色。画匠夜夜都长久躺在他的床榻上,反枕双手,痴痴地盯了那时时在摇曳的蔷薇出神,望的时间长了,耳旁似乎也就有了若有似无的悠悠箫声;但待到他欲去追寻时,却又什么也听不见了。
那天夜里,他正呆呆地卧着,忽听得外边人声大作闹闹嚷嚷。画匠再也睡不踏实,就从床上爬起来了。待他赶出去一看,就见很多的人在到处地寻找什么,样子都显得十分焦急。
画匠问一个他最先遇到的人:出了什么事?
那人说:艾家大宅里的御赐金龟跑失了!
画匠问:金龟难道还会跑?金龟不是金子的吗?
那人说:金子的也会跑,况且这已经不是头一回了,前几年就跑失过两次呢。
画匠又问:往往是在什么样的情形下跑失的?
那人说:一准是有人冲犯了我们老先人了。
画匠没敢再问下去,他立刻就想到他反复调查艾大人到底长胡子不长胡子的事情......他拿不准金龟的跑失跟这事有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画匠觉得那天的夜色有些恍恍惚惚,似乎透出几分诡秘和怪异的味道。许多的人影儿晃动在他眼前,灰灰乎乎、黑黑白白、影影绰绰,这使他的感觉产生出一种疑神疑鬼的颠倒。好多的灯笼火把看起来像是很远很远,一忽儿又好像很近很近。杂沓纷乱的脚步声也好像是从地底下传来的,这种感觉使画匠觉得一切都极不真实,一切都像是只有在冥界才能看到的情形。
画匠看到艾老掌柜瘦长的身影也在人群里晃动着,将胳膊左一挥,右一挥,一声接一声地喊着:快快找!快快找!
艾老掌柜的身影子在迷迷糊糊的夜色里看上去很薄薄,就像是纸剪出来的一样。
画匠那天曾见到过的那个疯子也来凑热闹 ,跳动着两只赤脚高喊:"乌龟出来!乌龟出来!你要是不出来我可就要变成个乌龟啦!你老人家可就要变个王八啦!"
艾老掌柜看见疯子胡闹,气极了,朝人喊:"快快把他给我捆住!"
马上就有几个大汉应声跑来,七手八脚,用一根油条粗的绳子,哧楞哧楞地将那疯子结实地绑了,又用一根胳膊粗的杠子穿了四啼,抬猪似的抬了就走。
疯子梗直脏兮兮的黑脖子喊道:"你们这些乌龟王八孙子,你们要把大爷我怎么样!"
那些人嘻嘻哈哈说:"我们要把你送到府上去。"
疯子喊:"大爷我不到府上去。"
但他们并不理睬他的喊叫,还是哼哧哼哧地将他抬走了。
画匠不知道他们说的府上究竟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他们要拿疯子怎么样。画匠直担心那帮人会随便在什么地方马马虎虎挖一个坑,把疯子就这么马马虎虎地活埋掉......
正当他这么寻思的时候,忽听有人大声喊道:"在这儿呢!在这儿呢!"
于是又有更多的人高高低低地喊道:"金龟找到了!金龟找到了!"
画匠赶过去一看,那哪里是什么金龟,只不过是一只硕大无比的癞蛤蟆!他浑身长着难看的花纹,并且似有一种粘液从那难看的花纹上渗出来。它在众人的包围中自由自在地一蹦又一蹦.....
艾老掌柜对家丁们说:"快快去拿宝盆来!"
眨眼间,就有人拿了一只不大的铜盆来,那铜盆上面镌刻着八卦的图形。
艾老掌柜就指挥人用那只铜盆小心翼翼地去扣那个一蹦一蹦的癞蛤蟆。到底是扣住了。艾老掌柜又指挥家丁,将一块黄缎子平铺在地上,将倒扣的铜盆儿慢慢地移动到那黄缎子上,最后用黄缎子将那只铜盆儿整个儿包了起来。至此,一场虚惊这才算是告一段落。人群也才渐渐地散散去。
画匠心里越想越觉得怪异,他想不出那只癞蛤蟆到底会不会真的变成一只金龟?
【画祠】八
画匠的金龟走失的那天夜里,又一次听到了悠悠的箫声。他的心再次怦然而动。屏息谛听,觉得今夜这箫声尤其透出一股幽幽怨怨的味道,竟是那么的缠绵悱恻,又是那么的凄凉清冷,令人闻之伤怀。他正想再度去寻觅那吹箫的人儿,却听见他隔壁的艾老汉起来了,一溜沉重的脚步声在小院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
画匠终究还是没法出去。不大一会儿,那箫声也就住了。那一夜怅然若失,在床榻上辗转反侧,久久都没能入睡。
翌日,他恹恹地又去走访村里的人家,心里想的全都是箫儿,除了箫儿还是箫儿,跟人说话的神情也都是呆呆怔怔懵懵懂懂的。每走访一家,他就少不了问人家:你们知道箫儿在哪里住吗?
听到画匠问这样的问题,多半人的脸上都要闪出一种极为古怪的表情,其中也许还含着几分畏缩的惧怕和深深的猜疑。他们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冷冷地摇摇头,或者就干脆像是个木头人似的,装做压根儿就没有听懂他的话,连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这就将画匠抛进了更大的疑惑之中了:我看他们不会不知道的,只是他们都不想告诉我罢了。总之,在这个艾家庄里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是如此的不可思议。这儿好像有两个不同的世界,一个是阳间的世界,另一个则是阴间的世界。而且或许还有介乎于阴阳两个世界之间的第三个模模糊糊的世界呢!画匠越来越弄不清楚他自己此刻到底是在哪一个世界里。或许这儿的一切人和一切事都是正常的,惟独他自己的感觉出了毛病?要不然,他为什么会觉得他在这以前肯定是来过这里的呢?总之,这事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想来想去,他想到一个人--就是那个疯子。画匠准备去问问他,没准儿只有那个疯子,才会告诉他一些关于箫儿的实情。
画匠就真的这么做了。他选择了一个和那疯子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地点就在小戏台上。那天那疯子就坐在小戏台的豁口儿上捉虱子,捉了虱子喂蚂蚁。一抬头,见画匠走过去了,疯子老远地就朝画匠嘻嘻地傻笑,仍旧咧开瓢似的大嘴说:“姐夫,姐夫,姐夫......”
画匠笑了笑说:“好,你叫我姐夫,那我就是姐夫。不过,姐 夫问你啥,你就得回答啥呢。”
疯子停下捉虱高兴地说:“你问你问你问你要问啥你就问问问问......”
画匠先问疯子:“你叫什么名字?”
疯子说:“我叫艾大人。”
画匠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说:“好好,你就是艾大人。艾大人,我想跟你打听一个人。”
疯子说:“你想问箫儿的,我知道。”
画匠兀地吓了一跳:“你!你怎么知道我要问你这个人的。”
疯子说:“嘿嘿,这天底下没有我艾大人不知道的事情。”
画匠便急急地催促道:“好,那你就快快告诉我,箫儿她到底住在哪里?我怎么总也找不着她呢?”
疯子说:“你是找不着她,她死了。”
“你说什么?”画匠又一次大大地吓了一跳:“你说......箫儿......她死了。”
疯子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死了。”
【画祠】(九)
至于箫儿是怎么死的,画匠没有来得及问那疯子。其时,正好艾老掌柜差人来唤画匠,那疯子便又专心致志地用虱子喂满地的蚂蚁去了。
画匠过后又想:疯子到底是疯子,他的话当不得真的,箫儿怎么就会死了呢?箫儿活得活蹦乱跳的,箫儿明明还把那么鲜艳的红蔷薇送给了我,那花儿现在就插在我的屋子里呢!疯子的话到底是不可信的。总有一天我会找到她,这是一定的。画匠想到这里,心里才稍微平静了一些。
日子就这么一天又一天缓慢地移过去。
这些日子对于守在祠堂里的画匠来说,每一天都过得既繁忙又消闲。除了在村子里的访问,他便是在屋子里那临窗的条案上摆弄笔墨纸砚,用从那口古井里汲出的清水,来调制各种各样的颜色,然后坐在窗户前面,展开一幅尺方的画笺,静静地在那上面运思。
只是有一样不好—艾万寿老汉那弯腰驼背的身影,总在窗前蓦然闪现又蓦然消失。有时候,画匠偶尔一抬头,守祠人那张老脸便从窗户的一角回避开去了,就好像他时时都在窥视着这面似的。画匠的心情现时烦乱起来,他或时团揉了画笺,或是弃了笔,或是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有一次他甚至将一碟子刚刚调好的朱红的颜色不小心泼洒了一纸。当时就听守祠人在窗外古怪地叫唤了一声。待画匠走出去看时,那经老态龙钟的脸就躲回隔壁的屋里去了。画匠凝神谛听,从隔壁的屋里再听不出一丝儿声息。
画匠就在那天毫不客气地对那守祠人说:在我画画的时候,我可不希望什么人来打扰我。
自从他说过这句话以之后,守祠人的脸就再也没有从画匠的窗前冒冒失失地出现过。画匠窗前就只剩下寂寞的鸟鸣了。画匠起初心里说:我不该这么唐突乖僻。但是画匠又说服不了自己。如果那守祠人纯粹是出于某种好奇心,他并不觉得那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而守祠人好潜伏似的的目光竟然令他这么地受不了,则恐怕是那种目光里必定有一种叫人寒冷彻骨的东西,究竟是什么,画匠自己也说不清楚。
但后来画匠渐渐明白了:守祠人极可能是被那泼洒在纸上的鲜红如血的朱红颜色吓坏了,极可能是那种颜色使得守祠人产生了一 种极为恐怖的联想。
说来以怪,自从那个疯子给他说了那番话之后,画匠觉得自己内心里的疑惑竟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到后来就自己也说服不了自己了。尤其是在那风吹篁动的月夜里,他常常听到的已不是那箫儿的箫声了,那是发自祠堂里的一些声音—仿佛是许多男女老少的哭泣声,高高低低、若有若无、时断时续;低徊的时候犹如呜呜咽咽的风声,高起来的时候则像是群猫的鸣叫划过夜空,令人毛发倒竖。常常在无风的天气,祠堂里的那些古柏的枝杈会突然间咯咯作响,极像是眼看就要被狂风折断似的。这种奇怪的声响过后,便好像是一个女人的哭泣声了,隐隐的,嘤嘤的……
画匠思绪缭乱地躺在床上想:这里可真是一个鬼蜮的世界,真不知道聚集了多少冤魂野鬼呢!
他不知道住在他隔壁的那个守祠人,是否也常常听到这些可怕的声音?那么,这个衰朽不堪的老人在这漆黑的骚动不宁的夜里究竟作何感想呢?他怕不怕这些往返于阴阳两界这凄厉的怪声和异响呢?然而他睡得好死好死,连一点儿响动都没有,难道这个守祠人只是一具活着的躯壳么?
【画祠】(十)
画匠调查的结果,却是想不到地牵出了一宗涉及到七条人命的血案。
艾老掌柜在艾家大宅里的二进堂屋里嗞嗞地吸着鼻烟对画匠说起这件往事的时候,那种讲述的调子是极为悠闲、极为舒卷自如、极为心平气和的—至少在画匠看来如此。
“呃,你问的这个嘛,那还是,呃,说来话长咯,那还是我们的老祖宗手里的事。我们的老祖宗一辈子侍奉皇上,这你知道。后来么,皇上赐封他告还乡,从京城回来的那气派和阵势,那更是再没有能比得了的。这我也给你说过的。我们老先人把该享的福都享了,把该做的事也都做了,眼看离归去的日子不远了,但最后还剩下一件没有办—那就是重修艾家的宗祠了。重修宗祠为的是祭祀祖宗、彰明功德、教化后人、淳正乡俗,让艾家人源远流长、造化远大……”
艾老掌柜又嗞嗞地吸了一阵鼻烟。画匠从艾老掌柜的话里得知了一些极为概略的事实。
艾大人决定重修祠堂,乃是四十多年以前的事。当时,艾大人家的奴才艾万寿正值壮年。艾万寿的命运竟偶然地同这重修祠堂的事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了。
修祠堂需要上等的好木料,尤其是那四十八根顶梁大柱,非得要出自云南十万大山当中的深山老林里不可。艾大人当时从数户族人当中挑来选去,最后选中了艾万寿—这就是冥冥之中的某种偶然性。就因为他这个人非常的忠实可靠,又精明能干,所以也只能是他,而不是别人。
画匠完全可以想象当时的情形:当艾大人将艾万寿传来的时候,艾万寿首先看到的就是那堆放在案子上是几千两白花花的银子!艾大人交给他的差事就是到云南十万大山当中的深山老林里去采买上等的金丝楠木回来。至于来回的行程,满打满算,定了一年的期限。艾大人问艾万寿能不能完成此次重托,艾万寿的回答是,如有闪失,情愿以身家性命作担保。
艾老掌柜叹道:“谁知他这一去就没了消息。”
画匠说:“那他一定是遇上了意想不到的难处了。”
艾老掌柜又叹道:“那年头,兵荒马乱,盗贼四起,饥民蜂拥,水患不息,道路阻塞,九九八十一就都叫我们老 当家的遇上了……呃……这或许就是他命里的劫数吧……”
当然,在规定好的期限里,艾万寿没有回来。
一转眼,又两年过去了。艾万寿还是没有回来。
不用说,艾家族里对此必定有各种各样的说法和各种各样的猜测……
艾老掌柜说:“当时那就说什么的都有了。或有一样,我们老祖宗他老人家可不相信自家忠实的奴才会是众人议论的那种人,他认定艾万寿决不会私吞了修宗祠的银子在外逍遥。”
画匠冷冷地说:“可他最终还是相信了众人的说法。”
“那不因为都过了三年了,再往后呢,我们老祖宗也就失望了,呃……更要命的是有人亲眼在外头的一处衙役门口发现了衙门张贴出的一张布告,白纸黑字,说要通缉捉拿一个逃犯,那逃犯的名字就叫艾万寿,还说那个叫艾万寿的人逃窜至南面正在倒腾皮货、药材生意。你想,这么一说,我们老祖宗心里的火气还能小得了?呃……要说起来,这也一点儿怪不着我们老祖宗—他老人家一咬牙,一跺脚……”
【画祠】(十一)
画匠替他说:一夜之间,艾万寿家的七条人命就这么了结了,对吧?
艾老掌柜说:你看,这可实在怪不得我们老先人……不过,这世上的事情有时候是怎么也不清的,要是我们老先人再忍个一天半日的,也就没这事儿了不是?
画匠说:”艾万寿回来了?”
”回来了。他从云南带着成山成堆的木料回来了,光是那四十八根用作顶梁大柱的金丝楠木,每一根就得用两挂马车拉!前后排出几里地去—你想象那样的场面吧!”
画匠惨笑了一声,艾老掌柜说的话,他其实没有听进,他耳旁只是回响着那一句话:一夜这之间七条人命!
艾老掌柜还在说:'所以这天底下没有卖后悔药的。这事往后就成了我们老祖宗的一块心病了。祠堂修起的那日,我们老祖宗对族里的众人说了一句话,生养死供,说的就是我们这个老当家的……'
画匠忽然哈哈哈的笑起来,那样子就像是中了邪。
艾老掌柜攥着鼻烟壶的手在半空中僵住了,他不知道往下再说什么好-
画匠说:”我见到那七条人命了,我亲耳听到那七个人—也许还不止七个人—不不,那七个冤魂在夜半三更发出的哭泣声了—就在祠堂里听到的,你信不信?里面有男人,有女人,还有老人和小孩……画匠说着便梦游似的站起来在青花砖地上来来回回地走动着,口中的话语渐渐变得模模糊糊,几乎是一片呓语了。艾老掌柜眼见得画匠那一双眼睛里的光变成了一堆灰烬,透出一股死灭的气息,他就真的相信画匠准保是中邪了。在艾庄里,常常会出现许多怪事,比如,那些女人们刚刚看上去还是好好儿的,说不定哪一阵儿就不对了,就像是中了魔法似的,会猛然间狂呼乱喊起来,并且将身上的衣裳统统都剥了,剥得一丝不挂……总之,这个地方的确是阴气太重了。
“来人啊!”
艾老掌柜突然莫名其妙地朝堂屋门外大声喊道:”快生个火盆给我端进来!”
【画祠】(十二)
那天夜里响起了沉闷的雷声,接着便下起了雨。风声和雨声吹打得画匠屋子的户牖吱嘎吱嘎作响。画匠迷迷糊糊地想到那七条人命的事,耳旁就似乎听到一声声凄惨的哭叫声,每一声都直往他的心窝子里钻。在闪电的每一刹那间,映照在白墙上的剧烈晃动的树影都酷似一个个痛苦扭动着的鬼魅的形体……
在雷声与雷声之间,他听到一阵砸核桃似的剧烈咳嗽声。在概是那守祠人在这半夜里从床上爬起来了。
果然,不一会儿,一只鬼也似的灯笼便倏忽从偏院闪到祠堂里去了。画匠索性也披衣起身,悄悄地跟了出去。
画匠看到守祠人在黑凄凄的祠堂里巡夜的背影摇摇晃晃,那提在手里的灯笼也摇摇晃晃,就像一只风中的葫芦。夜空的蓝色闪电和那灯笼的黄色微光,不时地把艾万寿老汉那苍老而又佝偻的影子勾勒出来,真好像是一个鬼魂儿在无声地游荡……
祠堂里那长长的甬道全都是青石板铺就的,青石板路面底下还埋着一口接一口的巨大的缸瓮。所以艾万寿老汉踩在那甬道上的步子便回荡起一声声沉闷而又空洞的回声,那声音使画匠极容易加重心中那种凄惨而又恐怖的感觉,仿佛看到无数的鬼魂在他四周舞蹈蹿动……
画匠浑身不由得微微地发起抖来。甬道两旁的厢房在电光的闪烁之间,显得拥挤而压迫,守祠人好像是从一条狰狞的裂隙里穿过的。画匠眼巴巴地看着他哗啦的掏出一串沉甸甸的钥匙,挑出其中的一把,打开了那两扇黑漆漆的大门。画匠看到守祠人在抬脚迈过那道足有一尺来高的木头门槛时,动作一点也不灵便,甚至差点儿跌滚进去……晃悠的灯笼飘进那层层叠叠的灵位中去了。画匠从门缝里窥见那守祠人在一排排顶梁大柱间飘来飘去,几乎在每一根巨柱底下都要费力地高挑起灯笼往上看一看,摸一摸……
不错,是四十八根巨柱!整整四十八根巨柱!
画匠浑身禁不住剧烈地一颤,立刻感到了呼吸的压迫,于是,他在闪电与闪电之间,悄悄地溜回到了他的屋子。
第二天,画匠同守祠人又 一次对坐在那张白果木的案几旁时,画匠几乎连一点儿食欲也没有,只有一阵 隐隐的恶心。他从那菜香和酒香里嗅出了一股血腥气息,那气息弥漫在一切的空间里。
画匠放下了手里的筷子。
守祠人注意地望了他一眼,也没有说什么,自管自斟自饮。
画匠突然说:艾大人根本就不长胡子。
听到这话,守祠人的酒盅里漾洒出了一些液体。仿佛听到一个凶信似的,不过,看得出他在极力地克制着自己内心里一刹那闪过的东西。他缓缓地抬起头,将昏暗灰黄的目光冷冷地对准了画匠。
守祠人喃喃:我没听见你说什么。
我说那个艾大人根本就不长胡子。画匠又把自己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守祠人恶狠狠地朝画匠撅起胡子说:长!
画匠笑了笑,不再和他理论。两人又闷闷地坐了一阵,画匠忽然想起来那个疯子说的关于箫儿的事。何不也问问这守祠人呢?且看他怎么说。但是画匠并不想直截了当地问。
他说:哦,对了,常常在夜里吹箫的那个女子你认得她不?
守祠人拿着筷子的手又一哆嗦,筷子差点儿从手里丢下来。
画匠继续问:她叫箫儿,是不是?
守祠人的脸色现时变得十分难看了,翻出眼白,更加恶狠狠地瞪了画匠一眼,而且好一阵就一直那么瞪着。画匠的目光却没有丝毫的躲闪。最终还是守祠人的目光渐渐地缩回去了。
【画祠】(十三)
傍晚的天气依旧十分的热。
画匠贪图凉快,卷了一张竹席铺在井台旁边的石板地上。他躺在竹席上一边打扇扑蚊,一边透过那丁香树扶疏的叶子,仰望海蓝色的天空,守祠人则拿着一束燃着的艾草辫子,靠在另一个角落的一张躺椅上呼噜呼噜的抽烟。
画匠那天仍旧没有听到箫声。但却在恍惚间听到了另一种声音,好像是嘤嘤的哭声……他起初判断这八成儿是某种幻觉,但那哭声却越来越清晰了。画匠于是便从席子上坐起来对守祠人说:'你听—'
艾万寿懒懒地撩起眼皮,瞥了画匠一眼.
画匠说:"好像是有人在哭呢,你没有听见吗?是个女人的声音!"
守祠人停下来吹那艾草辫子,艾草辫子上的火星儿立刻暗淡下去……
画匠寻觅那哭声发出的方向,最后把耳朵紧贴在凉凉的井口上屏息谛听了一会儿,抬起头来极为诧异地说:"好像是从这井里传出来的?……没错,我敢说是从井里传出来的!"
就在那一刹那,画匠瞥见守祠人突然瞪大的眼睛里再次闪过一道冰冷的死光,他脸上那种极为不安的神情里,甚至有几分混合着怪诞与恐怖的狞厉了。
"你……胡说。"艾万寿手里捏着艾草辫子落在脚下了。
画匠说:"不信你自己来听。"
"哦……"守祠人慌乱离去的样子好像是个落魄的醉鬼……
画匠对自己说:那么是了,我深信这里面一定有一段鲜为人知的往事,这段往事不但同我面前的这个守祠人有着某种直接的关系,而且八成同整个儿艾家家族都密切相关。
这天夜里,画匠再一次痴望着红蔷薇的时候,竟然觉得那花儿是在月光里低低地抽泣着……
画匠便哀伤地想,是不是箫儿真的死了?她是不是就死在这井里了呢?他越起越觉得不对劲儿,巴不得赶紧去找那个疯子问一问。
第二天,画匠起来后的头一件事便是去找那疯子。他一连找了两条街,都没有见着疯子的影子。走着走着,见好多人围在一处牲口棚跟前,不知道在干什么。他走过去一看,原来那疯子就被关在牲 口棚里,围在跟前的好多人都在拿疯子开心地取笑着—他们叫疯子装作牲口的样子在地上爬,有个家伙拿着一把青草使劲地往疯子的嘴里喂,疯子并不在乎,反倒像是还非常高兴和他们这么玩儿。一个汉子喂他一把草,他便真的吃一口草,那嚼草的样子比牲口嚼草的样子还要动人,发出的声响还要响亮得多。疯子的牙齿雪白雪白,而且锐利无比,将草料嚼得极细碎,满口都是吐沫和绿色的粉末。围在跟前的众人高兴得满脸通红,打嗝的打嗝,放屁的放屁,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不亦乐乎。
还有的人大声地问疯子:"嗨,香不香啊?"
"香……香…"疯子噎得面孔几乎都是紫紫的了,却还在努力地笑着,使劲点点头又点点头。
画匠挤进人群的时候,人们的快乐才告一段落。
众人见画匠的神色不对,便不得不多少有些顾忌了。
画匠愤然对围在那里的人群说:"一样都是人,你们怎能拿他当牲口?人和牲口总是要有一些区别的吧?你们拿他当牲口,那你们又算是什么呢?"
众人恨恨地瞪瞪画匠,但到底觉得不好说什么,也就悻悻地、三个两个地走散开去。
疯子看见画匠便又大声地喊:"姐夫!姐夫!姐夫!"
画匠进到牲口棚子里将疯子从地上扶起来,埋怨地说他:"你看你这是叫干什么?可不能这么糟践自己。"
疯子说:"他们总是叫我吃草,嘻嘻……"
画匠说:"你看你这样子,满身都是牲口粪,咳!"
疯子只是傻笑,并不把方才的事情当作一回事。
随后,画匠就把他自己心里的狐疑说了出来,问疯子:"你那天给我说箫儿死了,那我问你,箫儿是不是死在祠堂里的那口井里的?"
"噢。"疯子否定地摇头。
画匠说:"你要给姐夫说实话。"
疯子说:"我说的就是实话么!那口井里也死过一个人,也是个女人,不过那是个这么样的女人—"
疯子装作跛子走了两步,向画匠示意说那个死在井里的女人是个跛子。
【画祠】(十四)
画匠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守祠人和他之间几乎时时都在生长着一种敌意—因为画匠越来越固执地探寻着关于艾家家族的、以及关于守祠人的一切隐秘;而且似乎越来越抵近了根底……
那个女人是艾老掌柜从村子西面十里地的一个桥头领回来的。
那一天,相跟在艾老掌柜和那女人身后的就是这个疯子。他一路上手舞足蹈,极力地模仿着那个女人跛了腿走路的样子,嘴里还嚷嚷:“跛子、跛子、跛着哩!不跛就要上天哩!”
艾老掌柜对疯子说:“去去去去去!”
疯子对艾老掌柜说:“这个女人我要哩,你是给不给哩?”
艾老掌柜说:“你尽想美事吧。”
那个女人看上去或许只有二十出头,身上没有一件囫囵衣裳,露着一道儿黄呱呱的肚皮。
艾老掌柜把那个女人领到祠堂里去给艾万寿老汉过目时,守祠人从那女人身上首先闻见了一股田野的气息,是阳光和疯长的青草的气息,混合着一股甜香和一丝苦涩。艾万寿压根儿没想到这将是族里给他带来的福气。等他终于明白了这一点之后,两只眼睛几乎都直了,有两点儿火星在眼里一闪,他感到他的两条腿竟然在微微地颤抖,他更感觉到从自己的小腹部蹿上来一股可怕的冰凉……
不用说,作为一个阉人,艾大比谁都知道接续香火、延续子嗣的重要。据艾老掌柜说,艾大人在临终之前,念及艾万寿对艾家家族所作的贡献,尤其是艾家满门的牺牲,忍不住涕泪横流,特意谆谆告托艾老掌柜:无论如何也要想法子,不能叫艾万寿这门子绝了后才是;要不然,整个儿艾家人都对不起艾万寿!艾大人即使在阴曹地府里也不安宁。
艾老掌柜则果然不负先人的遗训,几经周折,总算把这件事儿办成了。早先,艾老掌柜曾经给他张罗过好几个女人,但艾万寿怎么也肯应允,他总是说一个人日子过惯了,不想再有什么女人不女人了。那次领回跛子女人之前,艾老掌柜曾事先同族里的长者们在私下里论说过这事。得出的结论是:但凡手有斗糠之力,延续子嗣的那物件儿还照旧是管用的,所以但娶无妨。
但问题 是那个跛子女人哭天喊地说什么都不肯。她被守祠人那一张墓碑似的阴森老脸着实吓坏了。
虽然那女人又是哭又是喊,最终还是被结结实实地呈大字形捆绑在了守祠人的床塌上,一动不得动了。
艾老掌柜临出去的时候,丢给守祠人一句话:“老当家的,这地么,可就由你犁啦。”
只剩了那女人和守祠人的时候,那女人哀哀地乞求艾万寿行行好,放她一条生路。
守祠人手里捏着艾草辫儿,呼噜噜的吸烟,在呛人的烟雾里费劲地思索着这个问题,他有好几次都动摇了,但就在要为那女人解下绳索的时候,触着女人柔软而又火烫的身子,却又犹豫地住了手。
“不,我不能就这么罢休……我不能就这么绝了后!”守祠人发狠地嘟囔着,咳嗽了几声,在布鞋上磕掉了烟锅儿,惶惶乱乱扑到那女人来回扭动着的躯体上便动作起来。
然而,他那松驰的小腹竟然没有一丝儿温热!
他咬牙切齿地嘟囔:“我……我不信……我不信。”他拿了酒来,一口接一口地往肚子灌,最后将那空酒壶朝屋角里摔出一个声响,便又一次立起来:“哼,我不信,我这辈子真就犁不动这地了……”
他再次浑身颤抖地扑压在那女人赤裸的身上,然而脑海里闪过的竟是那四十八根巨大的金丝楠木在泥涂中一步一陷的艰苦拉运过程,接着是那一片朱红色血光和七颗血淋淋的头颅—如同从瓜蔓上揪下的瓜……
守祠人彻底地陷入了疯狂的迷昏中了。那垂死的疯狂并没有帮他一点儿忙,除了他自己恐怖的一片虚弱喘息声之外,便只剩下涨满暗夜的嘲弄了。守祠人醉意醺醺地诅咒着自己的一切,眼前的一切和世间的一切,他的意识完全混乱了。在极度的绝望中,他竟然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用那只铜头烟袋在那女人的两腿间胡乱地搅弄……
那女人再后来的结局便是跳了偏院里的那口古井。

【画祠】(十五)
画匠知道的事情越来越多,内心的世界便也越来越纷乱。他几乎是夜夜都不得安眠了。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他就痴痴地望了那月光里的蔷薇花自言自语,就像是同那箫儿说话一样。
哦,箫儿,又是多长时间没有听见你的箫声了!你怎么就再也不吹你的箫了呢?你把我一个人丢在这惨淡的月光里,你难道没有听见我的心夜夜都在无声地哭泣么?我知道你是真的死了,还是活着。我时时都感觉着你就在我的身边,就像是这枝鲜红的蔷薇时时开放在我的案头一般。可你为什么不吹箫了呢?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只要我一想到那疯子的话,我就禁不住浑身一阵颤抖!箫儿,你要是还活在这声色犬马的人世间,你怎么不再那么悠悠然的弄箫?假如你是辗转熬煎在那九泉之下的地府,那你怎么会受得了那地狱之火的熊熊炙烤,怎么会耐得住那像是覆盖着冰霜般的寂寞呢?哦哦,箫儿,不管你现今是在哪里,你都该在这幽幽的月夜里给我托个梦来才好,你总不能叫我这么夜夜空等啊。
他正这么私想着,忽然听见有嘻嘻的笑声从门外飘来。画匠心里想:是了,这必定是那箫儿来了。他赶紧起来出去一看—果然是她,是箫儿!他心中的块垒便也在这一刻之间如雪水般消融了。
三郎,你愣着干什么?是不想叫我进去么?
哦哦……他急忙地把她让进屋里来。
画案上灯火煌煌,映照得箫儿的脸庞越发流光溢彩了。他便有好一阵儿痴痴地忘了说话,尽顾得呆呆地凝望着她了,望得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
他忽然想起什么:箫儿,那箫呢?你怎么没把那箫拿来呀?
箫儿的神色现时变得黯然了,她忿忿地说:我的箫被他们折断了。
他问:怎么,你说他们是谁?
她说:除了那个像是大肉虫一般的家伙,还会有谁?
你是说那个艾大人?
箫儿点点头……
怎么?那老东西不是早就死了吗?
不,三郎,他没有死,他还活着。
活着?
他每天都要逼着我给他 吹箫呢?……今天夜里,我是偷偷被着那个老东西跑出来看你的。三郎,我们不说他了……这许多日子,你还好么?
听不见你的箫声,我又怎么会好呢……画匠突然想起了那个疯子,犹豫再三,最终还是语气含混地说:箫儿,你知道村子里的那个疯子不?
箫儿说:你说的是瓜瓜吧?
我是说那个疯子。
他才不是个疯子他是个好人。
可就是他竟然说你……
他说我死了,对吧?
这……箫儿,你给我说实话。
她深深地叹口气,凄凄然望着画匠,眸子里仿佛遮着一层云翳:三郎,其实世上的事情有好多是说不清的;谁能说得清生死有无?我们怎么样生出来,又怎么样死去,我们自己都知道么?我们要来的地方和我们要去的地方都不是我们自己可以挑远的呀,你看这世间的天地不是大的很么,可我们走来走去,就是走不出这小小的艾家庄,你能说清楚我们到底是生活在一个人的世界,还是生活在一个鬼的世界吗?我知道人说不清,我也说不清……唉,三郎,你不要那样怪怪地瞧着我,我说的是真的;我说的既是我,也是你。
画匠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话。他觉得箫儿虽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但又像是什么都回答了。他低了头,苦苦地琢磨这个近乎于玄虚的问题,纳闷了半晌,方才自言自语地嘟囔:怪不得……真是怪不得……原本我就恍恍惚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我或者曾经是来过这里的;因为这里的一切都像是我心里原本就有了似的,仿佛抬头低头,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人的影子一样,转眼就能得到明确无误的印证。叫你这么一说,我更觉得是这样了。哦,这种感觉有时候真是叫人禁不住害怕呢。
画匠 又呆呆地望着她了。她却不想继续刚才的话题,便浅浅一笑:哎,三郎,你把你那一只铜锁带来了没有?
铜锁?画匠立刻想起自己确实是带着一只铜锁的;那是他的护命铜锁,从他记事的时候起,这只铜锁就从没有离开过他一天。而叫他惊讶的是箫儿怎么会知道这事的。
箫儿,我说你真是神了,就连我有一个什么样的铜锁人也知道。
她要他拿出来给她看一看,画匠就从枕头底下把一只古旧的铜锁拿出来,递给她:给,你看吧。
她拿了这物件在手里,俯身凑近了油灯,仔细看了一阵儿说:三郎,这个物件你可得收藏好,艾家人能认出它来,说不定会给你惹祸的呢!
画匠诧异地说:这倒怪了,这铜锁和他们有什么关系?莫非是我从他们那儿偷的不成?
箫儿说:听我说,这东西能让他们想起一个人来。
画匠问:他们?想起什么人?
她说:当然和你隔壁的那个老人有关。
你说那个守祠人。
你不知道吗?他就是你的父亲。
画匠顿时听到自己心中发出一声巨响……
【画祠】(十六)
画匠迷迷糊糊听见箫儿对他说:三郎,我这就得回去了,要不然他们会打我的。
画匠赶忙急急想要拉住她的手:箫儿,你不要走,你不能走……
可他没能拉住她。那一阵,他眼前突然黑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了。他使劲揉了揉眼睛,眼前便又有了影像—出现在他眼前的不是箫儿—是一张老态龙钟的面孔。画匠终于看清了,是守祠人艾万寿老汉!不知道这个游魂一般的影子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守祠人正低低地俯下身子,隔着很近的距离呆呆地望着躺在床上的画匠,他呼出的气息画匠都能够感觉到。画匠说不清从那守祠人眼光里发出的光泽包含着什么样的意味,他只是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恐!他一下子从床上翻坐起来,急促地喘息着喊道:"你……你在这儿干什么?"
守祠人感到的惊讶似乎一点儿也不亚于画匠。他惶恐地差点儿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他嘴里含含混混地不知道嘟囔了一句什么,画匠一点儿也没有听清。
画匠喊:"你快给我出去……出去!"
他说这话的时候,那守祠人的影子其实已经踉踉跄跄地消失了。
画匠定了定喘息,见灯花噼噼地闪了几闪,就去将灯捻儿拨了拨,再怎么也睡不着了,索性披衣坐在桌前发呆……突然,他看见那只原告一直就压在枕头底下的铜锁此刻就放在桌案上!这不是箫儿放在那里的,不是的,这一定是守祠人—那个鬼魂儿一般的影子放在那里的!
画匠把那物件拿在手里,此时的感觉十分的怪异,他甚至能从那铜锁上嗅出一股老人的粘湿的汗味儿…
【画祠】(十七)
第二天,当画匠再度和守祠人坐在一起的时候,艾万寿几乎连一眼都不敢看画匠。
画匠望着对面这个日渐萎缩、日渐迟缓的老人,心里忍不住想:箫儿竟然说面前这个风烛老人是我的父亲?喝,这简直是个天大的玩笑呢!
箫儿,你真是瞎胡说,这怎么可能?!我的父亲死了,是我亲眼看到他被人杀死的。那时虽然我还小,但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他们不但杀死了 我的父亲,还抢走了我那个在襁褓里的妹妹……
画匠的眼前立时就浮出一幅血淋淋的图景。那图景就像是一个梦境一般,是没有什么色彩的,而且常常错乱颠倒地突然间就会出现在画匠的脑海里,可以确定的一点—那必定是在一座破败的庙里发生的事件—那座破庙的顶上,长满了随风摇曳的野草,庙的前面有一棵柳树,是棵苍老的柳树,每天都有大群的白嘴鸦翔集在那树上大声地聒噪不休。我看见我在那破庙前面的野地里无声地奔跑……满地都是蒲公英的飞絮,他们追着我在飞……离那座破庙不远的地方有一片废墟,我不知道那里以前的建筑是什么,也许还是庙?也许是牌坊也说不定的,我到那里去是因为那里有好多的蝎子。我不喜欢抓那些蝎子玩,这是一样既好玩又危险的事情,但好在那里还有好多的野蚕。我常常是用那野蚕套在手指上,这样,蝎子决不会蜇着我了。那一天,我就是在抓蝎子呢。后来我看见了父亲,他从长满野草的地朝我飞跑而来,他把我抓在笼子里的蝎子连同那只笼子一下子就扔了,我记得我当时放声大哭,朝他又是踢,又是咬的……我父亲什么话也没有说,他几乎是将我倒提在手里就大步地朝什么地方跑去了。后来他就把我关进了一个茅草屋子里,然后便把破门从外面关死了。我更加大声哭喊。父亲在外面凶凶地威胁说,假如我要喊叫,他就点要起一把火把那茅草屋子整个儿烧了!还说,假如我听话的话,那他呆忽儿就会给我送好吃的来……父亲到底也没有给我送好吃的来,我在那茅屋里哭得累了便睡着了,等我再一次醒来,大概是第二天了。父亲还没有来。我是将那茅草屋子的下面掏了一个洞钻出来的。我朝我们家的那座破庙奔跑而去,心里仿佛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预感马上就得到了证实—我那还在襁褓中的小妹妹不见。我看到的只是父亲那无头的尸体倒在破庙门前那长满灰黑色苍苔的石阶上,那个形状非常恐怖,恐怖至极,我只是呆呆地盯着从他断开的脖子里流淌出来的血宛如一匹紫红色的丝绸,从那长满苍苔的石阶上一直铺了下去……
守祠人的将一盅酒嘎咕地灌进肚子里的时候,艾老掌柜领着一个家人来了。那个家人手里拎着一只包袱。包袱的颜色恰好是紫红色的。画匠刚刚从噩梦里回过神来,一看见那包袱的颜色,心里便不由得吃了一惊。在冥冥之中,画匠仿佛得着了某种神秘的暗示—这不过是发生在霎时间的事情!
艾老掌柜笑吟吟地说:"魏师傅忙呐?"又对守祠人说:"老当家的,族里的女人们把秋冬的衣裳都给您老人家做好了,您老人家试一试合身不合身;要是穿着不熨贴,我这就叫人细细地改一改。反正呐,这四季衣裳,单夹皮棉,一样也不能给我们老当家的少下不是?"
艾老掌柜又对画匠说:"魏师傅,不知你运思得怎么样了,这画祠堂的事迟早得动手了,你说?"
画匠说:"明日罢。"
艾老掌柜说:"哎哎,这就好。依照我的想法,你该把我们老先人画得比那画儿上还要气派、还要富态些才是,自然啊,他老人家身边还得要有伺候他的奴婢才好啊。"
画匠说:"我听说艾大人还喜欢听吹箫?"
艾老掌柜的脸色顿时就变了:"你这是听谁说的?"
"听一个叫箫儿的女子说的。"画匠的脸色也严峻起来。
"这……你准是中了邪了……我看你真是中了邪了……"
【画祠】(十八)
画匠终于要在祠堂里开始作画了。那天,他在祠堂里徘徊了几乎一整天的工夫,来来回回绕着那四十八根顶梁大柱走动,巨大的祠堂里回荡起他沉闷的脚步声。他那一张生铁般的面孔,时时闪现在无数个春笋般插便其间的灵位之间画匠或许是受不了那许多鬼魂幽灵森然的注视吧,他特意叫人用一幅巨大的白色布幔将画壁围了起来。他明明白白地告诉那个守祠人:在他作画的时候,他决不允许旁人在一旁窥视。然而,画匠在作画的时候,却总感到有一双眼睛时时在门缝里鬼鬼祟祟地朝里面窥探。
画匠找遍了整个祠堂,也没有发现艾万寿家那惨死的七个冤魂的灵位一个也没有。好像他们根本就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他就想,那半夜里的鬼们的哭喊声,多半就是那七个冤魂发出来的了。那天,画匠在一阵突然袭来的困倦中,在祠堂里小寐片刻,忽听得外面响起了镗镗镗、镗镗镗的大锣声,不知道又是出了什么事?画匠急急跑出去一看,满街似乎都变了样子,好像不知不觉间居然变得更破旧了些似的。那敲锣的人,扬声儿朝四下里喊道:凡是艾家族里的众人都听好啦,老祖宗有令!凡是艾万寿家里的人,不管男女老少,都得满门抄斩,连根儿拔除啦!都到大戏台去看啦!
画匠心里非常疑惑,就身不由己地随了众人一起往戏台那面匆匆去了。老远看见了闹闹嚷嚷的戏台时,画匠觉得有人从背后喊了他一声:"三郎!你不要跟他们去,你不要去!"
画匠回头一看,站在他眼前的居然会是那箫儿!
他就急切地喊道:"箫儿箫儿!你终还是出现了!那天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呢?"
镗镗镗镗的锣声又从远处响起来了。
箫儿便急咻咻地说:"三郎,你可别去,千万别去呀!"
画匠说:"不,我正要去看看他们在做什么。"
箫儿急得直跺脚:"三郎,你!你还不赶快跑等什么呢?他们正在到处抓你呢!"
画匠十分奇怪地问:"他们抓我做什么?"
箫儿说:"怎么,难道你还不明白?艾大人今天就是要杀光你们全家的人呐。"
画匠瞪了大大的一双眼睛问:"这到底是为什么?"
箫儿说:"还能是为什么?他们说你父亲背叛了主子,辱没了艾家的先人。"
画匠听了她这些话,照旧还是懵懵懂懂的,他只是呓语般喃喃:杀了?全部都杀了?一个也不留就不知他们杀人是怎么样个杀法正迷糊着,回头一看,箫儿已经不见了。
画匠就叫:"箫儿!箫儿!"
没有人应声。
他在人群中来回窜着寻找箫儿,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戏台底下,也就看见了那七个被结实地拿住的男女老少那都是他起不起在哪里见过,然而却又极为熟悉的面孔。那七个男女老少,只要是喉咙里能发出声音的,都在呼天抢地地叫喊着,那场面凄惨地令人为之动容。再一看戏台上,正中间坐着的乃是一个大胖肉虫似的的家伙,肿泡泡的眼睛微微眯缝着,仿佛是一具僵尸这家伙的嘴上果然是连一根胡子都没有,真的没有!画匠在心里冷笑道:怎么样,还是我说得对吧。只有公鸡才有尾巴,而阉人是不长胡子的。
画匠看见艾老掌柜匆匆地跑到戏台上对那死人一样的艾大人耳边嘀咕了几句什么。艾大人蓦然睁开一对王八眼,坐起来问艾老掌柜:"你说什么?艾万寿的小儿子不见了?混帐!难道刚两岁的娃娃还能插翅飞了不成?要是叫艾万寿家里的人跑了一个,我就要了你小子的命!"
艾老掌柜便一叠声地勾腰点头说:"是是是"说罢就又匆匆地去了。
这之后,画匠看到艾大人一摆手,艾家的家丁们就开始动手了他们给老小四个女人每人发了一根绳子,给两个年龄相差不大的少年则每人发了一个雪白的馒头,并吩咐他们要快乐地吃下去。而给年纪最大的那个老汉准备好的则是一沓儿黄裱。画匠亲眼看见艾家的家丁将那一沓黄裱纸用凉水浸湿之后,一张一张地贴在那个老汉的脸上,就像是在裱糊一张褙子似的。令画匠想不通的是那老汉竟一点点儿也没有表示了出任何的反抗。倒是那两个少年怎么也不肯吃那两只雪白的馒头。立刻有两个满脸横肉的家伙拿了那馒头不由分说地塞进了他们的嘴里。经过一番徒劳的挣扎之后,两个少年把那两只雪白的馒头痛苦地咽了下去,不一会儿便满地打滚,嘴里还爹一声、娘一声叫唤个不停画匠几乎不忍心再看下去,他甚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上前去制止艾大人他们的这种暴行,令他诧异的时在这整个儿过程当中,他就像是个局外人;再不就是他们故意地事先就指定好了他的角色?他正这样想着,忽然觉得他的两条胳膊被人从后面扭住了是艾家的两个奴才。
画匠喊道:"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他们也不管他喊叫不喊叫,只顾朝戏台上喊道:"艾万寿的小儿子在这儿呐!"
画匠说什么他们都不听
这时,艾老掌柜出现了,看了看画匠说:"这是我们请来画祠堂的师傅,不是艾万寿的小儿子。艾万寿那个小杂种叫看瓜的魏老八抱走了,是昨夜里偷着跑了的,也不知道是谁走露了风声。"
画匠这才被松开了,他就听那胖肉虫似的艾大人从戏台上的那把太师椅上跳了起来,乌黑了两道眼:"绝不能留下一条祸根,就是逃到天边也要把那小兔崽子给我抓回来!还有那个魏老八,一定要叫他去见阎王!"
艾老掌柜俯身说:"魏老八还有一个女子哩,刚刚生下来没几天"
艾大人一挥手说:"凡是能喘气的就一个不留!"
正在这时候,忽有一个人旋风般飞步朝戏台这面奔过来。边跑边大声喊:"艾万寿回来了艾万寿押着木头从云南回来了"
【画祠】(十九)
一听说万寿从云南回来了,戏台前面突然像是死一般寂静了。紧接着,众人便哄哄嚷嚷地骚动起来。
画匠看见艾大人从戏台上的那张太师椅上忽地站起来,两只王八眼骤然瞪得老大老大,看起来十分的骇人。画匠看到他的身子有些儿摇摇晃晃,并且摇晃得越来越厉害。艾老掌柜赶忙叫人上去扶住了艾大人。艾大人像是只蚕茧一动不动,待到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突然两只手像桨板似的在半空中划动,就好像一个将要在洪水中灭顶的人,随着两手的划动,一阵难听的哭声便像是水波般一波一波地扩散开来:"祖宗啊天啊艾万寿啊!"
画匠一时顾不上许多,他匆匆地跟了众人便往村外跑去了他要看一看从云南回来的艾万寿!
一齐跑向村外的众人,脚步声杂沓而又凌乱,踏起一阵弥天的土烟,呛得画匠只起咳嗽。到村外一看,果然,远远地就看见长长的一串车马人流,前不见头后不见尾,正浩浩荡荡地往村子这面行来。
回来了,真的是回来了!画匠心里说,可是一切都晚了,一切都完了啊!如果艾万寿知道他全家的七条人命会怎么样呢?
车队渐渐地就近了,更近了画匠看见一个中年的汉子高高地扬起手臂,朝着村子这面大声地叫喊着什么。那么,那个人便是艾万寿了。艾万寿那时候居然是那么的有精神呢!你看他两眼矍铄,身子骨结实而高大,就像是一块石碑。他浑身上下的衣服破得几乎不能再破了,腰里系着一根草绳,脚上的两只鞋也破得裂开了口,露出生姜似的的脚趾头,脸上胡子拉碴,满面脏垢,活像是个无家可归的乞丐。
画匠奇怪的是,似乎只有自己一个人朝着艾万寿无声地迎过去,全村子的人呢?他们都到哪里去了?画匠顾不上他们,他要仔仔细细地看着艾万寿,而且最好是拿一把递给艾万寿,让他去找他们算帐,算那七条人命的血帐!他要亲眼看一看那些杀人者们的下场,看一看那个胖肉虫子似的艾大人,怎么在艾万寿的尖刀之下瑟瑟发抖,两眼闪烁惊恐的灰白颜色。
艾万寿到村头了艾万寿大步地朝这边飞跑过来艾万寿满都是急切的眼睛,浑身上下都是急切 的眼睛。每一只眼睛 都在人群中来来回回地寻找着然而,所有拥在村外的人里,没有一张面孔是他急切要寻找的面孔,全都不是。艾万寿想从他们的目光里寻找出一个答案来,然而每一张面孔都是石头般的、死人般的!
艾万寿用迷惑不解的目光,挨个儿询问众人:你们怎么啦?你们这是怎么啦?我艾万寿从云南把给咱们修造祠堂的木料拉回来啦!费了千辛万苦拉回来啦!你们怎么都不说话呢?你们都吃了哑巴药了吗?哦我的家里人呢?怎么一个也不见?他们怎么不到村外来欢迎我的归来呢?艾大人呢?难道他也会躲起来不见我吗?这到底是为什么?你们谁能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没有人能回答他。
画匠突然想要大声地朝艾万寿呼喊,但喉咙里却发不出一丝儿声音。他回过头来望望聚集在村头的人群,忽然发现他们在这不大的一会儿,竟然全都换了雪白的孝衣了!满眼缟素,就像是一场特大的冬雪之后的景象
艾大人出现了,他穿的也是一身白色的孝衣,好像是匆匆套上去的,那件孝衣并不合身,显得过于宽大,艾大人本来就肥胖的身体更加显得肥胖无比了。他带领着全村人一步一步地朝艾万寿走过去,缓缓地走过去最后,就在艾万寿的周围围成了一道令人窒息的白墙!
你们这是怎么了?你们这是怎么了艾万寿喃喃着退了一步又进了一步他向着艾大人说:"大人,木料拉回来了,四十八根金丝楠木拉回来了啊!"
但是艾大人脸上一点儿也没有艾万寿所期待的慰藉和愉悦,只有僵尸似的空洞和不可名状的阴森,两只王八小眼模模糊糊地隐藏在骷髅似的深深的眼窝里,仿佛随时都可能掉入那大大的眼袋里去
终于,艾万寿突然间好像明白了什么,浑身渐渐地发起抖来,而且越抖越剧,越抖越剧。就见他双眼呆直,一眨不眨,充分露出了眼白部分,他的眼球仿佛都在微微颤动
突然间,那艾大人被两个家人搀扶着朝艾万寿跪下了!紧接着,全村的众人也都随着艾大人,给艾万寿跪下了!
一瞬间,整个儿世界寂然无声
【画祠】(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