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客不为充饥而来

城中村在哪,哪就是城乡结合部,无论其位置。寇庄西街菜园村的巷子里,有家“菜园小馆”,也以打卤面远名。菜园村已是没有田园的乡村,遑论菜园。神仙挡不住人的嘴,食客不为充饥而来,愿为美味买单,打车进不去窄巷,问路口卖油条的店主,“顶到头就是!有啥好吃,尽是一股子芡”。听话听音,同行是冤家,被广为妒忌者,必有不同凡响之处。众利勿为,众争勿往,众人排队的馆子,一定要去凑个热闹。
不吵就不叫城中村的馆子。食客身份也以附近居民为多,依旧保持着田间地头的嗓门,一位迟到者正要说明缘由,便遇一顿抢白。晋人所谓咥面,吸溜吸溜,是个有声词。因为旁桌的聒噪,我等话音也难免高出几个分贝,到后来近乎吼叫,却是出门酒即醒。因吵闹而兴奋,几个人不知怎就聊到了潜水,说水下有令人恐惧的寂静。
不咸就不叫城中村的馆子。卤中烧肉、散蛋、木耳、金针、腐竹、韭菜一样不少,就是有些口重,与之前吃过的几家区别明显。醋为面之魂,注如流才算老醯,尤其稍咸时。“独圪朵蒜,阳结葱;后妈的逼兜,过堂风”,晋中民间有谓“四毒”者,前两样吃面不可少。独圪朵蒜即独头蒜,新鲜为佳,阳结葱指前一年的老葱,来年春上起地食用,油炸后纤而不柴。店里的糖醋丸子、红烧带鱼、虾酱豆腐、猪皮豆豆几样,皆老太原味道的刻板坚守。一人三两,三人一瓶,中年人的惬意,如此简单。历久不觉厌,散场前确定下一场聚餐的地点,照例是巷馆,照例是小门面。视野虽逼仄,却专一。趁能吃便吃,溜肥肠炒腰花如今已心有余悸,免点。一生很短,今天挺长,奔走在自己的一口喜欢里,好日子总比坏日子快,几个老男人似乎对此心照不宣,所以从未推辞者。
生有尽,热爱漫无边际,趣无穷,快乐有迹可循,这已是与汤俊先生品过的第五家打卤面馆子。关切点不同,意趣自有别,打开微信朋友圈,有人专发停电通知,有人专发寻人启事,以生活的琐屑,占据公共资源,汤兄则专发美食讯息,以亲身的喜好,做出并不武断的判断。自媒体时代,离场如在场,包括吃喝在内的一点个人喜好,不仅在自己心里,忍不住还晒上了朋友圈。之前不屑看谈吃的文字,如今翻出周作人的《知堂谈吃》、梁实秋的《雅舍谈吃》、费孝通的《言以助味》、逯耀东的《肚大能容》,念得津津有味。口味不仅仅是个人的私好,与别人也有关,在看似无意义的描述中,觅得人生大要,这哪里是在谈吃,所言分明社会众生之相。民以吃为天,谋生曰糊口,岗位曰饭碗,受雇曰混饭,女妒曰吃醋,花积蓄曰吃老本,得照顾曰吃小灶,女人漂亮曰秀色可餐,占女人便宜曰吃豆腐,只顾自己曰吃独食,犹豫不决曰吃不准,付不起责曰吃不了兜着走,见面问候,“您吃了吗”。
有道是身体素质看吃饭,心理素质看读书。前者无异,后者随年龄而变化,嗜读谈吃文字时,心理素质定已提高一大截。书读百篇,不如践行一遍,炒菜可以对照菜谱,而下馆子毕竟比读下馆子的书来得精彩。常年不做饭者,并不妨碍其成为美食家,经验来自书本,更来自饭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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