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记忆(之四) ——不绝诗流话绍兴(续)
公元822年10月,白居易到杭州任刺史。事有凑巧,正当此时他的诗酒至友元稹(微之)也被调任浙东,授浙东观察史和越州刺史,官邸就在与杭州一江之隔的越州(今浙江绍兴)。白居易闻讯元稹到来,欣喜得手舞足蹈,立即写了一首《元微之除浙东观察使,喜得杭越邻州,先赠长句》之诗:
稽山镜水欢游地,犀带金章荣贵身。
官职比君虽较小,封疆与我却为邻。
郡楼对玩千峰月,江界平分两岸春。
杭越风光诗酒主,相看更合与何人。
杭州与越州,相距不过百里光景,而且有一条运河相连,船只往来频繁。因此挚友间虽未能时常走动,但至少可以方便地进行诗文的往返酬答。天赐良缘,使世称“元白”的两位著名诗人,在同遭贬谪之厄后,从京都同僚,又同赴东南一角,成为近邻。他们借运河船只寄递诗文,彼此唱和,互相夸耀越州鉴湖和杭州西湖的景色,各自抒发对越、杭两地热爱和留恋的心情。元稹上任越州,就爱上了这方土地,对他位于城中卧龙山上的州宅,尤为得意。他首先写了一诗《以州宅夸于乐天》,托一位名叫贺上人的和尚带给白居易,诗云:
州城回绕拂云堆,镜水稽山满眼来。
四面常时对屏障,一家终日在楼台。
星河似向檐前落,鼓角惊从地底回。
我是玉皇香案吏,谪居犹得住蓬莱。
白居易看了转来的诗,知道元稹是来与他比试的,当然不甘示弱,于是也提起笔来写了一首《答微之夸越州州宅》,对此作一番贬驳,叫他不要小觑杭州,也为自己的好朋友虽谪居异乡却有一番好心情而感到高兴。他派人将诗送到越州,元稹拆开读道:
贺上人回得报书,大夸州宅似仙居。
厌看冯翊风沙久,喜见兰亭烟景初。
日出旌旗生气色,月明楼阁在空虚。
知君暗数江南郡,除却余杭尽不如。
元稹读罢,知道白居易故意贬低越州、抬高杭州,因此又和原韵答他一首诗,题为《重夸州宅旦暮景色,兼酬前篇末句》。诗中隐寓贬杭之意,派人送给白居易。诗云:
仙都难画亦难书,暂合登临不合居。
绕郭烟岚新雨后,满山楼阁上灯初。
人声晓动千门辟,湖色宵涵万象虚。
为问西州罗刹岸,涛头冲突近何如?
原来元稹以为,传闻钱塘江(即罗刹江)潮头汹涌澎湃,犹如千军万马,大概是以讹传讹、夸大事实,因此以讥讽的口气询问白居易,给他一个难堪。不料白居易倒反而抓住了把柄,他知道元稹以罗刹来贬驳,是因为元稹对杭州还不完全了解。于是又作了一首诗,以《微之重夸州居,其落句有西州罗刹之谑,因嘲兹石,聊以寄怀》为题,寄给元稹。诗云:
君问西州城下事,醉中叠纸为君书。
嵌空石面标罗刹,压捺潮头敌子胥。
神鬼曾鞭犹不动,波涛虽打欲何如。
谁知太守心相似,抵滞坚顽两有余。
读了白居易的诗后,元稹才明白自己闹了笑话,但却并未罢休,继续以越山杭水为题,与白居易数次酬和诗文,其中一首《寄乐天》,抒发了他对越州的深切感情:
莫嗟虚老海堧西,天下风光数会稽。
灵汜桥前百里镜,石帆山崦五云溪。
冰销田地芦锥短,春入枝条柳眼低。
安得故人生羽翼,飞来相伴醉如泥。
白居易接到诗作,看到老友还要以越卅来压杭州,于是又复一首《答微之见寄(时在郡楼对雪)》曰:越州风光的确很美,我不否认,但与杭州相比,就差了那么一点:
可怜风景浙东西,先数余杭次会稽。
禹庙未胜天竺寺,钱湖不羡若耶溪。
摆尘野鹤春毛暖,拍水沙鸥湿翅低。
更对雪楼君爱否? 红楼碧瓦点银泥。
白居易和元稹,这两位当时最负盛名的诗人,在毗邻的杭、越两地任职期间,通过运河“诗筒传韵”的故事以及留下的许多酬唱对答的诗文,成为文坛上传颂的美谈。两位挚友之间的可贵友情,在异地他乡变得更加温暖,他们在互相不断寄送的诗文中,除了各自夸耀越、杭风光外,更渗透了彼此关心、体贴和鼓励的深厚感情。元稹在一首《寄乐天》的诗中,回首往事,追忆情谊,倾诉衷肠,流露了对人生的深沉思索:
闲时思君坐到明,追寻往事倍伤情。
同登科后心相合,初得官时髭未生。
二十年来谙世路,三千里外老江城。
犹应更有前途在,知向人间何处行。
对老朋友感时伤情的心绪,白居易深为关切,劝慰元稹要放宽心怀,保重身体。白居易比元稹只年长七岁,但也许是由于遭遇的坎坷岁月和经历,从而获得了更大承受政治压力的灵活态度和能力,使他较之元稹要稳重和成熟得多。他读了元稹的诗后,立即复了一首《答微之咏怀见寄》的诗:
阁中同直前春时,船里相逢昨日情。
分袂二年劳梦寐,并床三宿话平生。
紫微北畔辞宫阙,沧海西头对郡城。
聚散穷通何足道,醉来一曲高歌行。
两位诗人的深厚情谊何止于此,在先后离任杭、越并各赴新任之后,依然保持着密切联系和频繁唱和,互相问候,彼此关心。
元稹居越达七年之久,他的州宅建于绍兴三山之一的卧龙山。虽然越王勾践和五代吴越国王钱镠也先后在此建造王宫,但王宫名声不显,有了元稹的《以州宅夸于乐天》之诗,“蓬莱阁”才扬了大名。被宋高宗亲授绍兴府签判的状元诗人王十朋,在其名篇《会稽三赋》之一的《蓬莱阁赋》序中写道:“昔元微之作《州宅》诗,世称絶倡。”蓬莱阁之诗风一开,引来了众多文人墨客,他们相继登临吟咏,使区区一座楼阁竟令人难以置信地留下了无数精彩诗词,宋代大家秦观、辛弃疾、周密、张炎的四首词作,更让蓬莱阁锦上添花,名噪一时。“苏门四学士”之一秦观于元丰二年(1079年)在会稽省亲,期间与友人在蓬莱阁相与酬唱,留下名篇《望海潮》(一题作越州怀古):
秦峰苍翠,耶溪潇洒,千岩万壑争流。鸳瓦雉城,谯门画戟,蓬莱燕阁三休。天际识归舟。泛五湖烟月,西子同游。茂草台荒,苎萝村冷起闲愁。
何人览古凝眸,怅朱颜易失,翠被难留。梅市旧书,兰亭古墨,依稀风韵生秋。狂客鉴湖头。有百年台沼,终日夷犹。最好金龟换酒,相与醉沧洲。
一篇词作,千载会稽典故接踵而至;百十来字,百里越中景色扑面而来。词人览古凝眸,笔邀范蠡、西施、梅福、王羲之、贺知章、李白等一群与会稽均有渊源的古代名士,同聚蓬莱阁,不亦乐乎;共饮绍兴酒,一醉方休。
宋嘉泰三年(1203年)夏,几度沉浮宦海却一直报国无门的辛弃疾,被任命为知绍兴府兼浙东安抚使,但时隔半年,又奉诏离开绍兴另任他乡。深感朝廷之懦弱,但又对北进复国已不抱多少希望的词人,于是年深秋登临蓬莱阁,远眺秦望山头的乱云急雨,遥忆若耶溪上的范蠡西施,抚今追昔,怀古抒情。词人发问:是谁当年携美“麋鹿姑苏”?是谁至今依然“故国人望”?答案自然是文韬武略、苦身戮力的范蠡。越大夫范蠡既是辛弃疾心目中的楷模,也正是他自己的化身。带着无法排遣的满腹块垒,词人又从范蠡想到王羲之、谢安,面对烜赫一时的“王亭谢馆”已成为“冷烟寒树啼乌”的依稀旧迹,不禁发出人生易老的暮年伤感 (辛弃疾《汉宫春·会稽蓬莱阁观雨》):
秦望山头,看乱云急雨,倒立江湖。不知云者为雨,雨者云乎。长空万里,被西风、变灭须臾。回首听、月明天籁,人间万窍号呼。
谁向若耶溪上,倩美人西去,麋鹿姑苏?至今故国人望,一舸归欤。岁云暮矣,问何不鼓瑟吹竽。君不见、王亭谢馆,冷烟寒树啼乌。
70年之后,辛弃疾毕生为之忧心忡忡的事终于发生了。宋恭帝德祐二年(1276年),元兵攻陷临安,宋室灭亡。南宋词人周密离京流亡,次年从剡川回会稽时游蓬莱阁,登楼远眺,俯仰古今,感慨沧桑,作《一萼红·登蓬莱阁有感》词。词作曲折含蓄地抒发了词人对故国故园之思,寄慨深远,凄哀入骨,向被称为周密词集《草窗词》中的压卷之作。
步深幽。正云黄天淡,雪意未全休。鉴曲寒沙,茂林烟草,俯仰千古悠悠。岁华晚、漂零渐远,谁念我、同载五湖舟。磴古松斜,崖阴苔老,一片清愁。
回首天涯归梦,几魂飞西浦,泪洒东州。故国山川,故园心眼,还似王粲登楼。最怜他、秦鬟妆镜,好江山、何事此时游!为唤狂吟老监,共赋销忧。
与周密经常相约同游蓬莱阁的南宋词人张炎,也在此地写下一首词作《忆旧游·登蓬莱阁》。当时已是宋亡之后,“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词人目睹“俯仰成陈迹”,物人皆非,喟然长叹陵谷沧桑;感受“汉柏愁茂陵”,阑槛孤凭,难抒一腔遗民之恨。这首曲折低沉的《忆旧游》词,在悲凉的感叹中,“愈唱愈高”,因情所致,愈来愈激动:
问蓬莱何处,风月依然,万里江清。休说神仙事,便神仙纵有,即是闲人。笑我几番醒醉,石磴扫松阴。任狂客难招,采芳难赠,且自微吟。
俯仰成陈迹,叹百年谁在,阑槛孤凭。海日生残夜,看卧龙和梦,飞入秋冥。还听水声东去,山冷不生云。正目极空寒,萧萧汉柏愁茂陵。
爱国诗人陆游在一生中首先遭遇到的不幸就是他的婚姻。与他“琴瑟甚和”妻子唐婉竟无端遭到陆母的忌恨,陆游被迫与之离异。唐婉改嫁赵士程,陆游也另娶王氏为妻,彼此身作别凤,书音两绝。
绍兴二十五年(1155年)的一个春日,时年31岁的陆游和唐婉在绍兴城东南的沈园邂逅相遇,当时唐婉正偕夫游园。悲喜交集、惆怅不已的唐氏,在征得丈夫同意后,遣婢女置酒肴款待陆游,聊表抚慰之情。陆游见人感事,情不由己,微醉之后,信手取笔,在沈园墙上题写了一首声情凄切、荡气回肠的《钗头凤》词: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当唐婉读到这首词后,痛苦眷恋的内心,又一次掀起了情感的波澜,于是和了一首情感哀怨、同样催人泪下的词: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晚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倚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怀着巨大悲痛的唐琬,怎能经得住这一次肝肠寸断的相见呢?不久她便忧郁而亡。两阕《钗头凤》,是两个断肠人蘸着长年在心中涓涓流淌的泪水写成的爱情诗篇,交织着无穷的爱和恨,延续了一生的痛和悔,动人心魄,令人心碎。这部爱情悲剧并没有因唐婉去世而戛然落幕,晚走的陆游依然执著地谱写着它的续集。绍熙三年(1192年)68岁的陆游来到沈园,旧地重游,虽然园已易主,但当年题墨犹在。阅读旧作,能不凄然?怀着怅然的心情,陆游写了一首七律《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易主,刻小阕于石,读之怅然》:
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
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
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
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神龛一炷香。
庆元五年(1199年),75岁的陆游再游沈园。这时候唐婉已香消玉殒44年之久,但陆游的缱绻之意却反而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加深。他努力追忆着深印在脑海中那惊鸿一瞥的一幕,在荷花池畔题下《沈园二绝》: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帐然。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无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疑是惊鸿照影来。
愈是在黄昏日暮的天假之年,陆游愈是怀念旧日,思念伊人。开禧元年(1205年),陆游又一次赋下记咏沈园、追念唐氏的《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园二绝》诗,当时他已届81岁高龄: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沉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随着人生的路程愈来愈短,陆游深感来日虽无多,而怀念却无期。他一次次提起已显得沉重的羊毫笔,平静而坚定地表达了珍藏于心底的至死不衰的爱情:
城南亭榭所闲坊,孤鹤归飞只自伤。
尘渍苔侵数行墨,尔来谁为拂颓墙?
(《城南一首》)(82作)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春游四首》之三)(84岁作)
从此,日渐一日地残破颓败的沈园,尽管佳景不再,但却因一曲《钗头凤》而永久留存于后人记忆之中。到越中寻山问水的文人,更多了一个怀古咏叹的题目。他们怀着崇敬和惆怅的心情,在沈园的坏壁前,默默地回味着陆游的千古名篇,低声倾诉着自己的感喟:
肠断春游沈氏园,一回登眺一凄然。
绿渡难驻惊鸿影,坏壁空留古麝烟。
(清·蒋士铨《沈氏园吊放翁》)
宛转徘徊无奈何,春光九十风雨多。
红酥不见黄滕酒,两地伤心痛逝波。
(清·邵纬《过沈氏园怀陆放翁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