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安系列:舅姥爷的革命生涯(6)
(发表于《解放军文艺》2016年第八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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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后,舅姥爷讲起过去的事来,对我们说出了这样的一个道理:“伢呀,人挪活,树挪死呀。不同的环境造就不同的人。”
舅姥爷说这句话时,往往是在喝了酒之后。他喜欢喝高度酒,喝完后脑门上亮亮的。因此说话时,额头上仿佛也金光闪闪。
的确,舅姥爷加入红军之后,他们连续打胜仗。特别是在我们黄安、麻城与黄陂、光山和金寨一带,与谁交战都所向披靡。
舅姥爷说:“我们红军上了战场,就是不顾一切的拼命,无论是当官的还是当兵的,大家哪个也不后退,谁也不会怕死!”
虽然舅姥爷此前也参加过国民党的部队,但提起两者时,在称呼上已有了细微的区别,对红军称“我们红军”,而称呼国民党时,叫“蒋光头的部队”。
此时,红军已经历了三次的“反围剿”斗争,取得了空前的胜利。在鄂豫皖一带,声威大振,不少贫苦农民、小知识分子甚至是地主家的孩子,也都积极报名参加红军。
舅姥爷觉得非常奇怪:“过去地主家庭对我们不屑一顾,怎么也参加共产党的部队?”
慢慢地舅姥爷便发现了,这支衣着破烂、枪弹稀少、缺衣少粮的部队,有一个共同特点:在战场上,当官的比当兵的冲在前;在生活中,当官的和当兵的分不清。
那位红军长官,在舅姥爷的眼里完全不是长官,而像一个服务员。每次战场过后,他对每个战士关怀备至,嘘寒问暖。舅公后来才知道,他竟然是红军的一个团长!
“连团长都亲自上战场,难怪红军老打胜仗!”许多年后,舅姥爷的长子也就是我舅舅在部队当兵后也干到了团长,舅姥爷去部队,总是一个劲地批评我舅舅不该老坐在办公室,而是要和战士们一起劳动。
红军团长赵向前给舅姥爷一生影响最大。
有一次,战斗正在进行中,舅姥爷去抬伤员,刚直起腰,突然被重重的扑倒在地上。等回过身,团长压在他脸上,满头是血。原来,团长赵向前发现敌人的一梭子子弹飞来,赶紧一跃而起,将舅姥爷扑倒在地,而子弹,就从舅姥爷的头皮擦过。
好险啦!
舅姥爷出了身汗。
晚年的时候,舅姥爷经常骄傲地露出肚皮,有意无意让我们看他肚皮上的伤痕,那是战斗中积累下来的。
他吹嘘说:“我命大,子弹打进来又打出去了,有时还擦的一下过去了,都没事。”
的确,在战场上,舅姥爷特别不怕死。他不像在国民党部队时那样躲躲闪闪,而是跟着拿短枪的一起冲锋。他对这支部队是百分之百的满意,为什么呢?
“你们伢不晓得呀,那时除了师长团长带头冲,连伤员也不愿意拖后腿。在战场上,轻伤的不下火线;伤得重的宁愿战斗到死,实在觉得活不了的,除了与敌人同归于尽,有的重伤员甚至不愿为组织转移时添麻烦,自己开一枪或拉个手榴弹把自己炸死了……”
舅姥爷那时快八十岁,谈起这些事时,不知不觉的,他会突然嚎淘大哭。
“那些伤员,听说打仗,往往是我在前面治,后面的便找不到影子了,一问,往战场上跑了……那些仗,打得恶呀!”
舅姥爷在哭过之后,开始又吹嘘起来:
“我,是团里最受欢迎的人啊。团长说,谁牺牲了也不能牺牲我!为么事呢?等着我治病救人呢。”
舅姥爷回忆战场时的情景,有时还会抹泪:“死的一堆一堆的人啊。有的还是孩子,有的还穿着破烂的衣服,有的光着脚咧……”
说到这些时,舅姥爷说不下去。
但只要烈酒烧灼着舅姥爷的喉咙,他的话便开始骄傲起来:“我们只打胜仗,不打败仗!我们红军只会往前冲,不会向后退!你知道我们打了多少胜仗!从营山打到渠县,再打到周口,共歼杨森第二十军3000余人,一次就缴枪2500余支,根据地向南发展百余里呀!”
唯一让舅姥爷想不通的是,他加入这支队伍不久,听说张国焘开展肃反,杀害了曾中生、余笃三、旷继勋等高级干部。
我舅姥爷当时年轻,感到特别不解:“红军队伍里怎么还有敌人咧?而且都是高级领导干部”
他这一句话,差点让他丢了命。
有人将他说的这句话反映给了上级。马上有肃反局的领导来了。领导说:“参加部队才几个月,还是从国民党里来的,是不是特务?”
团长赵向前拍着胸脯说:“绝对不是,我保证。”
肃反的领导说:“在白雀园,那么多有文化的,识字的,发牢骚的,都杀了,你不怕?”
赵向前说:“我不怕。我是1923年就在武汉入了党的。跟着党干了十年!这个小周,是个行医的,来的时间不长,但救了我们多少战士!”
肃反的领导说:“你要讲政治!”
赵向前说:“我和你一起参加革命的,你说我讲不讲政治?我真的可以保证!”
肃反的领导说:“看在你曾救过我命的一面上,我当然相信你。但你们要小心,不该说的话不要乱说!”
赵向前又拍着胸脯保证。
肃反的领导说:“暂时相信这一次,好自为之……”
他的话还等说完,突然咳嗽一声,吐出一口鲜血。然后人向后一仰,便倒在地上不动了。
舅姥爷此时正好被绑着,站在一边。他高声说:“让我看看!”
押着他的兵是保卫局的,不让。
团长赵向前对保卫局的兵说:“他是学医的,让他看看吧。”
保卫局的警惕性挺高,还是不让。
舅姥爷挣扎着说:“再不让,他就会死了!”
保卫局的两个老兵面面相觑。舅姥爷说:“不松绑,我就看一下!”
他力图站直身,转过来。两个兵压得死死的。舅姥爷大声说:“你们要是觉得我是坏人,等我把人救好,枪毙我也不迟!”
舅姥爷说这话时很有气派。赵向前团长上前装模作样的踢了他一脚。舅姥爷明白了,绳子没松绑,他只有一蹦一跳地来到肃反的领导身边,一看就说:“这是急性病,吃了毒草所致,赶紧的找草药。”
保卫局的人半信半疑。赵向前说:“把周大福的药箱拿来!”
周边的人说:“哪个周大福?”
赵向前说:“就是周半仙,知道了吧。”
原来,由于舅姥爷医术不错,红军里的人也叫他周半仙,而真正的名字,经常被人忘了。
舅姥爷一听笑了。他说:“团长,药箱里没有这种药,要立即上山去采!”
“你跑了么样办?”保卫局的一个人说。
舅姥爷很生气。他瞪了保卫局的人一眼,说:“你们把我绑着,一起上山采去呀。我跑你枪毙我!”
保卫局的人,拿着枪,加上赵向前团长派的两个战士,拿着锄头,上山采草药。我舅姥爷的手一直反绑着,上山的速度却比保卫局的还快。
舅姥爷此时恢复了自信,他指挥他们,从一个山转到另一个山,采了一种又一种,采了大半天,终于凑齐了。
下得山来,保卫局的两个累得腰酸背痛,不过对舅姥爷有些相信了。舅姥爷一看保卫局肃反的领导还在床板上躺着,他瞧了瞧,心中有数,便立即指挥他们熬药。
果然,几剂药下去,保卫局的领导醒来了。
大家对舅姥爷立即刮目相看。
保卫局的领导能坐起来时,叫来舅姥爷。问:
“为何要当红军?”
“还不是为了混口饭吃。”
保卫局的领导笑了,说:“果然是农民出身,看觉悟多低!”接着他又问:“现在觉得共产党和国民党哪个好?”
舅姥爷说:“共产党好,大家都为了穷人,我也不会落后。只有大家都好,个人才会小好。”
保卫局的领导挥挥手:“松绑吧。”
舅姥爷说:“早松呀,手都麻木了。”
那天夜里,赵向前对舅姥爷说:“周大福,好险呀,一条小命差点没了!看以后你还爱胡说八道不?”
舅姥爷说:“报告团长,以后我把嘴巴闭得紧紧的。”
赵向前哈哈地笑了。
第二天,一匹白马直射营地。舅姥爷正在专心致至地熬药,他听到外面一片欢呼之声。
舅姥爷不知道,也不关心。正当他拿着药勺偿药时,突然房门的帘子一掀,一个人高马大的人汉子走了进来。
“你是周大福?”
舅姥爷头也未抬说:“是。”
那个汉子拿着马鞭,轻轻地在舅姥爷身上抽了一下,笑着说:“好个周半仙,跟着红军,就要一直革命到底!”
这时,团长赵向前跟了进来,对舅姥爷说:“周大福,这是红四军政委陈昌浩!”
舅姥爷马上立正:“首长好!”
陈昌浩笑了。他对周围的人说:“昨天就听说要杀一个懂医的,我急匆匆地跑来,幸亏没杀呀!学医的人,在革命队伍里紧俏得很,是红军战士的定心丸,怎么能随便杀呢?有点小毛病教育就行了,大家说是不是?”
赵团长带头喊是。其他跟着的人也接着喊了起来。
陈昌浩拍了拍舅姥爷的肩头:“革命的队伍是个大熔炉,小伙子要好好干!”
舅姥爷把胸脯挺得笔直道:“是!”
一群人都笑了。自此,再也没有人来找过舅姥爷的麻烦。
舅姥爷晚年时还说,有一次,也就是在第三次过草地的时候吧,他还正在抢救伤员,没想到迎头碰上了张国焘。周边的人介绍说舅姥爷是良医,张国焘还亲切地给了舅姥爷一个拥抱。
许多年后,舅姥爷说:“当时恐怕没有人会想到,这样一个白胖白胖的人,会背叛革命,跌得这么惨呢?”
他接着又补了一句:“在红军队伍里,大家都是面黄肌瘦的,只有张国焘,长得像个地主一样。那时他的威望,真的很高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