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到情人老去。

风风说

疫情原因,孩子的课外班全部取消,家教不再上门。我和骆仰仰要轮流带孩子了,实在抱歉,这几天不写稿。今天翻读者“毒药”的牌子(为了不剧透,只截屏半拉)。

后天翻读者“素年”的牌子:

鞠躬。

1,
芮静雅家庭条件好,但是妈死得早,从小缺爱,她喜欢靠送人东西搭建不均衡的友谊,获取施者的优越感。
江梅农村出身,穷,爹死得早,也缺爱。别人给她点东西,她特别知道感激。
在宿舍里,这俩最不搭的女孩却关系最好。芮静雅送她点旧衣服啦,自己用过一次发现不合适的护肤品啦,出去吃饭很少叫她花钱啦。以上种种,形成了善良公主和忠诚侍女一样坚固的友情。
22岁生日那天,芮静雅邀请几个亲近的同学到家去玩。那是21世纪初,二线城市住电梯房的还不普遍,江梅被她家的豪华震惊。站在她家窗口,可以看到平静宽阔的长江。芮静雅的父亲在阳台上抽烟,身板笔直,条纹衬衣塞在名牌腰带里,这个年纪的男人还有很正点的腰和略翘的臀线,江梅贫乏的小脑瓜里蹦出一个词“君临天下”。
芮静雅的父亲叫芮石,自营一家服装企业,在当时年入百万。他热情招待女儿的朋友们,一点架子都没有。但是当电话打进来,他马上变成正襟危坐的老总:“什么事?这点小事都解决不好要来问我吗?!”
他的魅力在自如切换中被放大。
吃完饭,一群小姑娘去芮静雅的卧室看她新买的衣服和鞋子,江梅没有去。芮石一边抽烟一边和她聊天。他先问她家里的情况,他问什么,她答什么,小模样很羞涩。
“静雅在学校谈恋爱了吗?”他忽然问。
“没有!”她紧张地说。其实当然有,她脚踏好几只船呢。
“不诚实。”芮石笑了。
江梅的脸“刷”一下红到耳根,大眼睛里涟漪跳动。
“谈恋爱也没关系,二十二岁了,”他说:“但是你得提醒她保护好自己,坏男孩很多。”
“嗯!”
“你呢?”
“我没有。”
芮石笑。江梅是个长相端庄的姑娘,长得非常“正”,大眼睛,高鼻子,下颌骨有点宽,像周涛。
“这回您觉得我诚实吗?”
芮石饶有兴致地看了她一眼。小姑娘就是缺点气质,要是好好打扮打扮,倒是个难得的美人。他走了一下神:“我觉得……你是个好姑娘,静雅说你是她最好的朋友,没看错人。”
这时芮静雅欢快地跑出来,问他们在说什么,不等回答,就拉着江梅到阳台上看长江。芮石也跟过来,暮色渐低,夕阳温暖。
2,
芮静雅周末回家,芮石和她聊起江梅。
很奇怪,他平时那么忙,很少关心她身边的人和事。芮静雅就巴拉巴拉跟父亲说了江梅的好。性格好,知道感恩,跟谁都处得好,还是学生会副主席。除了朴素一点,她挑不出什么毛病。
芮石叫她和江梅好好相互照应,有空多叫她来玩。
芮静雅交的朋友得到了父亲的认可,她也挺高兴的。
回到学校她跟江梅说:“我爸一百年不问我的事儿,一张口, 问的就是你,对你印象很好,这下,他对我在学校可放心了。”
于是两个人聊起芮石,他也挺不容易的,女朋友谈了两个,一个骗了他的钱,一个对芮静雅不好,所以他一直没有再婚。他有腰椎间盘突出,经常腰痛。
江梅的爷爷是村里有名的老中医,会推拿,会针灸,江梅从小耳濡目染也学了一点。
“下次我去帮他按摩吧。”
“好啊,记得多说点我的好话,免得他瞎操心。”
3,
江梅很快来了第二趟。听说她来,芮石马上从公司回来,要带她俩下馆子。江梅说她会烧饭,不如在家里吃更卫生。
小姑娘在厨房乒乒乓乓忙活半小时,端上四菜一汤,农家菜烧得地道,父女俩吃得赞不绝口。
“江梅还会按摩呢!”芮静雅说。
芮石也大大方方叫她按,卧室门没关,芮静雅在客厅里吃开心果看湖南台,听到她爸被按得爽得直哼唧,她觉得好笑。
江梅就这样成了芮静雅家的常客。
芮静雅觉得挺美的,她爸对她都比之前温柔多了。
而且江梅得到芮静雅父亲的表扬,也自信很多,更喜欢笑。她变得比以前忙起来,充满干劲儿,学生会那边老有事,找她去策划这策划那,她跑得特别积极。
没多久,江梅给自己买了部手机。当时的手机对学生来说是奢侈品,要两三个月的生活费,江梅说是帮学校策划了一个活动,学校奖励的,因为只奖励了她一个人,叫她不要说出去。
芮静雅佩服她真是个人才。
4,
一天两人去夜市吃东西,江梅手机响,她看了一眼,没接。芮静雅随口问:“你怎么不接电话?”
“不认识的号。”
芮静雅感觉到她回答前,顿了一下。凭直觉,她说的不是实话。
她们俩根本没有秘密,她有什么事要瞒着她?
江梅去点串串的时候,手机放在桌子上。芮静雅悄悄拿过来一看,刚打电话来的竟然是她爸,而且名字是“石”。
石!!!!
她想起江梅这段时间莫名其妙的忙,想起父亲突然间的变化,她简直无法相信,她最好的朋友,和她最敬重的父亲,居然勾搭到一起了!
芮静雅感到一种双重背叛的奇耻大辱。她忍住没有质问江梅,而悄悄拿起她的手机,回拨过去。
芮石声音愉快:“刚才怎么没接电话?”
“呵呵,因为我俩在一块儿。”
电话那端静默了一会儿。
“江梅按月份算,还没我大!”芮静雅大叫着:“你怎么能这样?!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放?我以后怎么跟她相处?难道你想让我管一个比我还小的人叫妈?你要找一个年龄跟你差不多的、对你好的、或者对你事业有帮助的,我都不反对,但是为什么是她?!你还要不要晚节啊!”
“……我们是认真的。”
芮静雅脚都凉了。
“你像当爸的样子吗?!从小到大,你像过当爸的样子吗?!”
“静雅,你也大了,爸爸该尽的义务都尽了,我的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
“江梅是个骗子!”她吼道:“她家穷,她一开始就处心积虑接触你,不然她怎么不敢跟我说?!”
“没跟你说是我让的,怕你一时接受不了。”
“我永远都不可能接受,你做好准备让她一辈子给你当地下情人吧!”
“静雅,你过分了。”
“无耻!”
芮静雅把电话挂掉,看到拿着两把串串,呆立在那儿的江梅。
芮静雅把手机砸给她:“无耻!你俩,无耻之徒!”
5,
平衡被打破了。芮静雅不能再在江梅面前当公主,她也不再臣服,这种翻身让她无法接受。
“我真瞎。”芮静雅在宿舍里哭诉:“江梅就是为了骗我家的钱。”她没想到自己会这么恶毒,但她真的气坏了。她养的小喽啰借着她爬上去要当皇太后,这怎么可以。
全宿舍的人一起鄙视江梅。尽管有人带着看笑话的心态,但表现出来还是同仇敌忾的。
江梅回去时,她们把宿舍门反锁了,她叫不开。
江梅去了芮石家。
芮石要带她去买生活用品,以后就住在这儿。江梅有点想答应,但如果这样,对芮静雅就是更大的挑衅,她还不得疯?江梅哭道:“她态度那么激烈,就算将来咱们能成,这个家庭也会搞得乌烟瘴气,何苦呢?”
“她会懂的。再说她也要出嫁的。”
“她走得再远,也是你的女儿,你不能因为我和她闹成这样。”
江梅把芮石的手放到自己怀里:“我爱你。”
“我知道。”
“所以我不能让你为难。”
“傻孩子。”
江梅泣不成声。芮石是她爱的第一个男人,也是第一个给了她深沉的爱、肯定和关怀的男人。此刻她宁愿他只是一个平凡的穷人。她曾经一无所有,但是爱给了她力量,让她很想给予,她才发现根本没有给予的渠道。
两个人一夜未眠,第二天,江梅决定放手。
得到过饱满的爱,女孩就会变得坚决,无所畏惧。她一声不吭退学,只身到深圳打工。
等芮静雅和父亲同时发现找不着她时,两人又大吵了一架。当然,这一架之后不久,父女俩就和好了。
6,
江梅因为还有半年学没上完,虽然找了人替考,但学校还是扣了她的毕业证。
万幸的是她在网上发现自己的毕业信息已经录入,于是按着办了个假毕业证,顺利应聘到了一家电子厂里做文书,五年后,嫁给电子厂的一个老乡,两人在深圳房价还没有那么可怕的时候买了个小居室。
再后来生孩子,孩子上了幼儿园。她过得像任何一个普通的女人一样,说幸福吧,谈不上每天有多高兴,说不幸吧,当然也没有。只是经常会想芮石。她认识他的那年他46岁,现在,60了吧?
一个六十岁的男人是什么样子的呢。有一天夜里她梦见他,头发都白完了,她把他的头揽在怀里哭。
她还记得她帮他按摩。他的皮肤很好,脊梁光洁。翻身时,他的嘴唇无意中拂过她的手臂,那种温软的触感混和着他炙热的鼻息,令她的心脏跳进脑袋里,火车一样轰隆隆地响。
后来他打宿舍的电话,她接的,她紧张地问,你是找静雅吗,他说不是的,我是找你。
她穿上最好看的衣服,去路边等他的车。他带她去吃好吃的,跟她讲他公司的事儿,分别后她发现他在她包里塞了一千块钱。
再后来他给她买了一部手机,约她去看演唱会。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张柏芝,她在VIP座,她拿着荧光棒跳啊叫啊,他陪着她欢呼。
她还记得她喝醉了,他背她回去。天特别冷,地上有冰渣子,他摔了一跤。起身时他像个孩子一样把气撒在旁边的车上,把车轮胎猛踹两脚,两个人坐在地上笑。
她还记得他脱套头衫的方式。他是先把胳膊褪出来,再抓住领口往上提,然后把衣服整齐叠好,放在椅子上。
有关他们的回忆太多,普通极了。却是她心里,一生的痛。
7,
江梅帮丈夫拓展业务,找大学同学,他们说芮静雅在广告行业,说不定能帮上忙。
江梅犹豫很久,还是跟芮静雅联系上了。
“你……还好吗?”
“还好。”
然后两个人心平气和地说了一下工作上的事,芮静雅让她出差过来谈。江梅答应了。
十五年,女人的变化很大。芮静雅胖了一些,短头发,戴着红框眼镜儿,有点想走时尚路线又没到位的感觉。两人把合作谈了一下,基本上没有什么问题,江梅说她当天要走,请她替她问候她父亲。
“我爸爸……中风了。”
江梅愣了一下。她本来以为她可以平静面对的,不行,眼泪根本止不住,“哗”一下冲出来。
“那我去看看他。”
芮静雅开车带她去。一边开车,一边吸鼻涕,不停地拿纸擦。她说她爸中风都因为她,她前几年谈了个男朋友,比她大8岁,离异有孩。芮石不同意,又把江梅的事拿出来说,怪是她拆散的。两个人天天吵架,她生气搬到了男朋友家去住。没几天她爸就出事了,如果她在家,如果能早一点送去抢救,也不至于像今天这样……
“我和我男朋友是认真的。”她说:“江梅,对不起。”
江梅不知道这声对不起是指她忽然理解了她与她父亲之间的情感,还是指她蛮横地将她锁在宿舍门外,或者是生活让她理解了很多东西,每个人都是可怜人,不应该那么激烈地对抗。
到了她家。还是老房子。当年崭新的电梯房如今已陈旧,在一矗矗玻璃外墙的高楼中间卑微下去。电梯也很旧了,光线昏暗,排风扇在头顶咯咯噔噔地响,像是哪里被卡住了一样。
推开门,保姆在做饭,芮石坐在阳台上晒太阳。
芮静雅摘掉眼镜抹了一下眼角,示意江梅过去看。
“他心里什么知道,就是说不出。”
江梅迎着阳光走过去,很慢,很慢,走到他面前蹲下来。芮石的眼珠滞重地转过来看她。有一瞬间的空洞,之后是惊慌。他一张嘴,口水就滴下来,他想用手帕去擦,手抖得厉害,伸不上来。他特别迫切,发出“唔唔哇哇”的声音。江梅从他手里拿过手帕,帮他擦掉口水,她看到他眼睛里有孩子般的窘迫。她把他的手放到自己怀里:“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她亲吻着他苍老的手,泪流满面:“我过得很好,结婚了,生了一个儿子,很幸福。我很好,谢谢你。我知道你爱过我,我也一直爱着你。”
芮石“呜呜”地哭了,悲怆的声音像一头衰老的狮子。
芮静雅怕父亲激动过度,走过来看。江梅当着芮石的面拥抱了芮静雅。认真地、紧紧地,拥抱了她。
“谢谢你们俩,你们都对我那么好,我从农村出来,什么见识都没有,你们让我知道我也能被肯定,被爱,带我见识大城市,带我经历这一切。谢谢你们。”
芮石的嘴唇慢慢咧开,目光明亮得像回到了四十多岁。那一刻的他站在这里抽烟,气宇轩昂,君临天下。时光回转,卧室里传出姑娘们的欢声笑语,阳台上站着他们三个人,夕阳浓厚,流入滚滚长江,涛声呜咽,最终涌向无垠的广阔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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