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老店的故事》之《最不值钱的一条人命》

《一间老店的故事》

文/刘腊八

1
下午,每个人的手机都收到一条蓝色预警,暴雨将至。
果然,傍晚时分电闪雷鸣,大雨倾盆。一道道闪电,发出金属碰撞般狰狞尖叫之声。很快,排不及的污水从路面上漫起来,堵在路上的车雨刮器拼命地摆动,也不知车里是不是进了水,只听喇叭长一声短一声地催促着。寥寥几个行人被成千上万支利箭一般的雨柱射得抱头飞奔,两排槐柳让风吹得枝桠横斜,根基拼命抓住大地。隔着玻璃望去,外面仿佛变成人间地狱。
回过头来,屋中央,百年茉莉开得幽碧欲滴,唤儿坐在不远处看书,灯光下两弯睫毛清澈动人。
大雨足足下了两个时辰,临近亥时才停。窗外,积存的的雨水途经屋檐处,稍作停留,如同在轮回中刹那间的暮然回首,尔后,便毫不犹豫扑向大地,瞬间粉身碎骨……
伤感弥漫着整条老街,夜色阴蓝,一盏盏路灯在雾气中投射出迷茫的光。
“这就是一颗雨滴的宿命吧!”我饮一口茶,感叹道:“经此一场大雨,整条老街已无生意,唤儿,准备关门打烊吧!”
“师傅,这本《时间旅行者的妻子》还没看完呢!”唤儿舍不得合上书。
“从早看到晚,当心近视眼!”
“唤儿不怕!真近视眼了,戴个眼镜还显得有文化呢,嘿嘿!”
“你这丫头,现在学得贫嘴疙瘩舌的!这么多书,要细嚼慢咽,理解吸收进去。不要为了看书而看书,一目十行,速度快,看完就忘......”
“好啦,师傅,唤儿记住啦!这就关门。”唤儿合书起身,往门口走去。
店门忽开,站一女子,她身后天空偶尔亮起一道道暴雨遗后的闪电,稍纵即逝,并无声响,像是燃着一场场无声的烟花。女子发髻梳得虚高,蓬蓬笼笼,并用一方红销金汗巾子搭着,鸦翎般的水鬓描得极长,额角上贴着飞金并面花儿,金灯笼耳坠子,打扮得花团锦簇。月色之下,猛眼望去,恍若仙娥。待容细看,只见她身上穿着红绸对襟袄,下配紫绢裙子......
我与唤儿对望一眼:怎的红袄配着紫裙?怪模怪样的!
但见她嗑着瓜子,并不进屋,荡笑道:“故事换蔻丹,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唤儿答道。
“真的便好,不然我也是没有银两可给!”女子嬉笑,边啐出一瓣瓜子皮。
“今日天色已晚,小店就要打烊了!姑娘不如明日再来......”唤儿知道我爱干净,看女子嗑瓜子随地吐壳,言谈举止毫无素质,不想我添堵,欲做拒绝。
“哎呦呵!可是毫无道理!早不打烊晚不打烊,偏我来了,却要打烊?是何意思?”女子一会儿头倚门框,一会儿左右手抱肩,如戏子一般咿咿呀呀,徘徊不去。
我看唤儿与女子,门里一个、门外一个,僵持不下。扬声:“登门便是客!唤儿,迎这位姑娘进来。”边说边起身走到门口,只见丝丝怨气自女子发顶、肩头冒出,屋檐滑下的雨滴都躲着她落下,可见其怨念之深。
唤儿毕竟年龄尚浅,眉心墨砂痣未深,虽能看到鬼魂、灵魄,却看不见这一缕缕怨尤之气。
女子进得屋来,茉莉花朵朵乍开,直愣愣竖起,似有千言万语。唤儿不懂它的意思,我却明白:此女子前尘迷醉于恶情,死于恶情,心有嫉恨,整个屋子都笼罩在怨尤之中。百年茉莉闻之即发解忧之功力,以花香驱散这怨尤之气。这恶气感受花香,顷刻间觉出端倪,犹如一尾尾油滑之鱼,连滚带爬摆向女子身后。
“姑娘请选色。”唤儿排开一列美甲色板。
“先讲故事,还是先置蔻丹?”女子坐到沙发上,翘起二郎腿抖着小脚。
“姑娘选好颜色,边置蔻丹边讲故事即可,两不耽误。”唤儿说。
“哎呦,这么多颜色可是不知道选哪个好了……粉色也美!橘色也美!”女子双目一番顾盼,道:“不如,我多讲一个别人的故事与你们听,你们主仆二人多赠我十指蔻丹,把我这双三寸金莲一并美了,可好?”
“不可。本店生意,只需一人一个故事,交换十指蔻丹。另,只做手,不做脚。”我答。
“两个故事交换二十指蔻丹,不是一样吗?小女子我偏爱这粉、橘两色,实在定夺不下!掌柜心疼心疼小女子可好?”女子双瞳媚生抬眼望来,故作可怜。
我笑道:“姑娘,我是生意人,不是慈善家。”
“这世事,总不公平!”女子摩挲色板,语调轻佻。
“你我双方自由选择,不论公平。”
“罢了罢了!既是只赠十指蔻丹,我便五指粉色、五指橘色!如此,掌柜你可还有话狡辩?”
闻言,我与唤儿对望一眼,目瞪口呆:一手粉色、一手橘色,如此搭配简直非驴非马……
见唤儿哧哧偷笑,我道:“既然姑娘喜欢如此配色,自然可以。只是,本人并非狡辩,不过凡事皆有前提条件罢了。”
...... ......
唤儿备好各类工具,随着泡手、护理、修形......女子的故事即将开始。
2
“我出身贫寒,全家靠父亲卖棺材为生,收入微薄。幼时被卖与掌管粮田、水利的蔡通判家做使唤丫头。几年后,通判的大婆妒我出落得俊俏,便将我撵出蔡家,嫁与一厨役为妻。
厨役常去县里一户大官人府上帮工,由此结识了大官人府里另一长工。这长工常来我家走动,一来二去,我便与他熟识起来,他见我生得白净美貌,性子机敏,一张妙嘴儿又极会说话,对我心生爱慕,不久便背着厨役把我勾搭去了。
后来,厨役因和他人分财不均,酒后厮打,被戳死。我通过长工求他家主子,也就是那个大官人,惩办了杀死厨役的恶人,为厨役报了仇。随后,我嫁与长工,同他住进了大官人府里。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进府之后,看着大官人的妻妾们个个打扮时尚潮流,我便也每日里挑拣着不多的服饰,尽情打扮。不想,那大官人早已把我的万种风情看到眼里,想办法把长工派出门办事去了,来回得半年光景。这半年里,他赠我衣料,许我富贵,只等着我点头答应,好得机会下手。一日,趁众妻妾打牌无暇顾及,他将我诱至府外不远处的山洞,将我占有了,不过,那是水乳交融的一晚,浑然一体的一晚。”
说完,女子毫无羞色地笑笑。
我已端上一杯沏好的百年茉莉花茶:“姑娘喝杯茶,润润嗓子接着讲!”
女子呷一口茶,继续道:
“结果,那日在山洞刚完事,就被大官人善于偷窥的第五房贱妾发现,从此,那有心机、擅妒、狠辣的贱妾总想寻机除掉我这颗眼中钉。
半年后,长工归来时,贱妾使坏让他得知我不忠,长工一时气急,闹腾起来,扬言要杀了大官人。
他这一闹,果然中了那贱妾的奸计。
贱妾传话给大官人,说长工要杀他,大官人怕遭报复,先下手为强给长工安插一个欲偷银杀主的罪名,告于官府。
我知道后,百般哀求大官人,放过长工......
我生时比较善良,没有贱妾狠毒,虽和大官人享鱼水之欢,却不忍对亲夫下手。当我得知长工被官府捉去后,再无心和大官人玩耍取乐,只一心求大官人放过长工。
大官人嘴上答应,到底还是骗了我!长工被发送回原籍。
我这口气难咽下,恨大官人花言巧语欺骗我,害长工无辜受罪!于是,一气之下,吊起来,欲死,幸而被人救下。
我虽被救,却想着长工遭毒打,被遣送原籍,都是自己惹祸!不免日夜哭啼,茶饭不思。大官人念及旧情放心不下,派人来劝解我。那贱妾一看,大官人心思还在我身上,又心生一计……
她挑拨另一小妾前来辱骂我,说我偷主子养汉,长工被冤枉与我脱不了干系,现在假惺惺啼哭,若早想长工的好,他也就不会因我死在外面了……她骂得实在难听,我刚要还口,她便仗着自己是半个主子,打了我......想我夫妻二人如此被欺,我心里羞辱难忍!哭到掌灯时分,寻了两根脚绳,悬于门盈,死时二十五岁。”
说完,女子欣赏着她做完美甲的手,一丝不苟。
我给她续上第二杯茶,叹了口气:“你本是良善之辈,何苦执迷?”
“呵呵,我恨自己生时太过善良,徒做善良之辈!平日里,大官人赏我些碎银,我多买瓜子糖块儿分与众仆共食,而我落难之时他们均落井下石!我自缢后,又有哪一个念及我的好!”女子恨极,似有太多不甘想要表达,那一尾尾怨尤之气自她身后探头探脑地冒出。
我喝道:“恶灵退散!灵茶镇身,还敢放肆!”
“嘻嘻,你能看出我是恶灵?”女子白净的脸上透着邪乎。
“人自初带的善,是没经过磨炼的善,乃虚善。在经历了不幸之后,性情往往会走向反面。若是经过了大苦,还能心怀宽广则是经过磨炼的善,乃是大善!姑娘何不饶人饶己,放下执念,心向大善,以图轻松?”
“我不甘心!我虽灵力低浅,也足够在冥冥中祸害那贱妾!我要她世世为娼,做下贱营生!这四百余年,她已做了三世妓女!第一世,得花柳病而死。第二世,老鸨逼她经期接客大出血致死。第三世,得罪酗酒嫖客被当场打死。现在,她马上要入第四世,我定要她遭遇血光之灾,再次横死!”女子仿佛想起被贱妾迫害之时,咬牙切齿。
“事不过三,这第四世切不可再胡作非为!你可知道,三世为娼乃是极度衰人?这世上女人对她们恨之唾之,男人则把淫念、邪念发泄到她们身上……衰人怨气极重,恶念极深!你可曾想过,复仇一时痛快,日后会遭反噬?可曾想过,你自缢身亡自己就无责任?你水性杨花、背夫偷情,进到大户人家还不知收敛、喧宾夺主,这些都是你的罪过,是你自己的贪念所致!后被人排挤、打击,你又一腔玻璃心选择自缢......死后,心怀恨意不入轮回,还挖空心思害人。”我辞严义正:“我劝你,莫要重蹈覆辙,只顾着眼下得意,忘记风险!像在大官人府里那样,为自己种下祸根!若再不反省改过,反噬之苦在劫难逃,那时你将魂飞魄散,谁也救不得你!”
女子将茶饮尽,收起轻浪之色,幽幽开口:“我的命怎的这样苦?”
我道:“生而为人皆有恶念,大善之人会自断恶念,被断弃的恶念飘浮于世,寻找新的宿主。世间谁的恶念多,它便缠谁,被缠者,恶念更深,死后成恶灵。恶灵与恶念相互感应,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是在共同维系着生前种种仇恨和不甘,害人害己。”我再为她续上茶:“世间之事有因有果,报应循环自有定数。人人都道,过好了是运,过得不好是命,这命运究竟是由何积攒,却很少有人去探究。圣人云,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是以积累福报!若一意孤行,错上加错,必加倍业报,或魂飞魄散,或在冥界受苦,或投胎畜生道任人宰割……”
女子不语,将第三杯茶饮尽。她不知道,自己身上的怨气正慢慢消散,很快,将忘记前尘,万念皆空。
“这三杯灵茶足以让你褪尽恶念,忘记前尘。姑娘,时候不早了,你也该投胎去了。”我笑道。
“好,告辞了。”女子莲步轻移,飘向门边。
此时,屋内桔灯忽地黯淡下去,残存的几缕怨尤之气游荡而起,紧随其后,在它们虚弱地想要扑上女子裙䙓之前,我将壶内余茶泼出,看它们在灵水下化为无形,偶剩寥寥秽浊之气也被百年茉莉尽数吸净。
女子安然飘出门去,在几百年后的灯火璀璨之中,终于轻松上阵,再入轮回。
一阵夜风吹过,犹如一声悲怆的叹息,旷远而悠长。
3
唤儿抓着我的衣角:“师傅太厉害了!唤儿都看傻了!”
“福祸相依,缘起缘灭,若有来世,愿她好自为之。”
“师傅,她若继续逆天而行,真的会被反噬吗?现在停手悔过,就没事了吗?”
“爱有轮回,恨有反噬,其它皆空。生而为人,争夺、算计,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唯有土地永存。日头出来,日头落下,终归所出之地。风往南刮,又向北转,还是转回原地。江河都往海里流,海却不满,从何处流,仍旧归还何处。尘归尘,土归土,及尽繁华不过一掬细沙。如今她获解脱,安心轮回,来世补过,自会有福泽。”
“师傅,唤儿虽看过不少奇事,见过不少魂魄,他们真的投胎轮回了吗?人真有来生吗?”
“浮屠塔,七千层,谁也不知今生是何生。”
“那,师傅......知道她是谁吗?”
我走到西墙最里侧,从实木书格中抽出一本书:“她,应该是这本书里最不值钱的一条人命。你要看吗?”
“徒弟要看!”唤儿好奇,想来拿书。
我并未给她,摩挲着微微上翘、已经泛黄的纸页:“这本书的作者,真实身份已经成为历史谜团,无处考证。但我认为他定是心怀悲悯,却冷眼观世之高人。他浮沉于俗世,深知世俗人之悲,他冷静执笔写生死、情色、社会百态,他对每个人物都平平道来,不加褒贬,真正做到了小说的最高境界——永不审判。”
我翻开书,说道:“你看这段……一老者见男妇二人拴作一处,便问左右站的人:“此是为什么事的?”旁边有多口的道:“你老人家不知,此是小叔奸嫂子的。”那老者点了点头儿,说道:“可伤!原来小叔儿要嫂子的,到官,叔嫂通奸,两个都是绞罪。”那旁多口的,认的他有名叫做陶扒灰,一连娶三个媳妇,都吃他扒了。因此插口说道:“你老人家深通条律,相这小叔养嫂子的便是绞罪,若是公公养媳妇的,却论什么罪?”那老者见不是话,低着头,一声儿没言语走了……
连出场不过一分钟的路人甲老头儿,都是个扒灰的坏蛋!可见,作者对待书里的人物,心中必是有着厌恶又怜悯的矛盾情绪吧?他让自己创造出的主人公,一个个以不同方式死去,无论是春风得意的,还是纵欲享乐的,最终都落得悲惨下场:西门庆得意时欢笑淫乐,潘金莲机关算尽,李瓶儿谨小慎微,包括刚刚来做蔻丹的宋蕙莲,得势时何等猖狂!最后呢,都落得个悲惨下场,人死茶凉......”
“师傅说的可是《金瓶梅》呀?那不是黄书吗?唤儿在老家时听大人说起过!”
“你没看过这本书,就把它归为黄色书籍,有时偏颇。当然,一千个观众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见仁见智吧!”
“师傅,我看过哈利波特。”
“哈姆雷特。”
“哈姆雷特是什么?”
“是国外一位大师作品中的人物,这位大师与我国明末的汤显祖并誉为剧坛巨星,他们早已先后陨落,作品却永传于世,至今在舞台上历演不衰!他们的书,架上有不少,以后你且慢慢看吧!”
“师傅,唤儿也不知汤显祖是谁......可不可以先看这本《金瓶梅》呢?”
“读此书,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兽也。”我把书重新塞回西墙上的书格中,道:“你年纪尚浅,只怕还看不懂这些道理,还是先看别的书,循序渐进,由浅及深吧!”
唤儿到底年轻,好奇心重,拽着我的衣袖央求:“那师傅可不可以给唤儿讲讲,今天这个浮夸又肤浅的女子是怎么回事?”
“有几个人是天生肤浅呢?不过是环境造成的罢了!唉,我大概讲与你听听,免得你又像上次一样瞎琢磨,不得安睡!”
“多谢师傅!”唤儿喜极,赶忙给我添上热茶。
我呷一口茶:“听这女子所遭境遇,她应该就是宋惠莲了!那么,她说的大官人,便是西门庆。那西门庆有权有势,勾搭、霸占女人是家常便饭。但是细看这些西门府里的女人,她们因为性格不同,认知不同,为人处世的方式不同,命运和结局也有着天壤之别。
我曾合书而思,同样是偷情,同样有欲望,宋惠莲口中的那个贱妾,也就是潘金莲,她通过自己的手段,杀掉亲夫、名正言顺得到妾之名份。还有西门府里另外一个家仆的老婆,王氏,她也和西门庆有染,但人家王氏得到了钱财和房子,最终全身而退。独独这个宋惠莲只蹭到几件新衣服穿穿、得了几个小钱花花,末了却落得个家破人亡,自缢而终的悲惨下场!
这是为何?
归根结底,在于她不识时务。
其实,她与西门庆,一个为财,一个好色,欲望男女勾搭一处,自在情理之中。
可悲的是,她受宠之时,只顾得意,行事不知深浅,毫无自知之明。她太高估自己在对方心里的斤两,恃宠而骄,把西门庆那点兴致、那点随时会收回的小恩小惠,当成了靠山和保护伞,完全不会审时度势。所以,肉欲色相换取的片刻浮华,很快江河日下。很多时候,欲望并不会致命,不识时务却是会夺人性命。
长工归来后,听闻她和西门庆的苟且之事,气急,醉酒时扬言要杀了西门庆。她所说的那个贱妾趁机极尽挑唆,导致西门庆设计陷害长工……那么,事已至此,宋惠莲极有可能成为西门庆的第七个小妾,从此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可她的做法却一反常态,令人惊讶:
她拼了命地求情、保护长工,而西门庆一边哄骗她说长工很快就能回家,一边斩草除根。待到真相大白后,她为长工悲哭不止,又闹着悬梁自缢,初次被人救下。过了几天,再度悬梁自缢,这回,她死了。
倘若她目标清晰,一心向上攀爬,这正是个契机,根本无需了结自己的性命。”
唤儿毫无困意,眨着眼睛,问:“这样说来,她多少还算是个好人?”
“总体来说,她算不上是什么好人,她自私、算计,活得物欲且放荡!”
“那她算坏人吗?”
“坏人也算不上,毕竟她还有那么点儿悲悯和良知。”
“师傅说的,唤儿有点儿明白,却又不太明白......”
“她不是纯粹的好人,也不是十足的坏人。她只是太过浅薄天真,看不懂这世道的复杂,有欲望,又没有为了欲望抛开一切的决心。”
唤儿叹气:“唉,生而为人,真是艰难又复杂啊!”
我笑道:“其实,生活中的大部分人都如她一样,没那么好,也没那么坏,两边都不够彻底,总是搞不懂自己到底要什么......”我饮尽杯中茶:“这也正是作者的高明之处罢!恰在于道尽了生活的艰难和人性的复杂。”
“师傅,唤儿好想看看这本书!”
“这是本哀书,书里每个人都可怜、可悲又可恨!你年纪尚浅,无法看透。你可知道,很多书,若想看懂,是需要岁月做代价的。”
“师傅,您对这本书评价这么高,怎么又称哀书了?”
“哀,是对此书最高级别的称赞了,人间百味尽在其中。我不让你看,一是怕你看不懂,二是怕你看懂。若真看懂了,会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觉得人生荒凉,缓不过劲儿来,会觉得每一个人都那么讨厌,但是每一个人又都能在现实生活中找到原型,每一个活生生的例子都能够得到映照。这太可怕!”
“唤儿不怕!真想一睹为快!”
“时候不早了,该打烊睡觉了。”
“师傅,唤儿还没听够呢……”
“子时已过,你还要不要睡觉?”
“唤儿不困呀!”
我打个哈欠:“你这就属于欲望太重,不识时务。”
“好吧……徒弟知错了,马上打烊!”
唤儿无奈,起身锁门去了。
我抬起头,门外是一个漆黑而辽阔的世界,我想,那女子应早已到达忘川河了。
天角忽蓝,似乎离破晓不远。
4
忘记把手机调静音,一早,被同学群消息吵醒。说是XX同学得病死了,一个个特别唏嘘,都说,要那么多钱干嘛,才刚刚四十岁呀!还是平时注意身体,健康养生,保命要紧......XX同学是以前我们工美系的一个男生,很多年没有联系了。只记得他家里条件不错,在花园桥附近就有好几套房,毕业后听说他自己开公司,混得也不错……真是天妒英才,同学群里一个个叹息、感慨。
雯子发来微信,说:“其实,他们感慨一完,个个还是拼了命一样算计、挣钱,被欲望踢着往前跑,一口气都不肯停!”
“只要不违法,不违德,遵从本心需要,想干嘛就干嘛不是挺好么!何况,你仔细想想,被欲望驱使与跟欲望抗争,真的有区别吗?”
“唉,也是!所以啊,很多事情不能深想!想不通,容易走火入魔,想通了,万事皆空,也没意思。”
“你这是咋了?这么低沉。”我打个哈欠,准备起床。
“今儿个我去西边办事,顺道看看你,有空吗?”
“我闲人一个,有的是空儿!随时恭候。”
中午和雯子在素餐馆吃饭,她一直闷闷不乐,饭后我约她来店里,让唤儿给她做指甲。她跟我发牢骚,说:“我有时觉得,人活着没什么意思。你看我爸,我妈活着的时候,他俩感情多好啊!上学那会儿你总去我家蹭饭,这些你都知道。后来,我妈病重时他也是悉心照顾,可结果呢?我妈去世半年不到,他就相亲去了,现在,还要跟那个女的结婚……”
说来惭愧,海跑三年,我没少去雯子家蹭饭。谁让她家离学校近呢!
那时我们意气飞扬,风华豆蔻,那时我俩天天腻在一起看书、看电影、逛街、买衣服、学化妆,那时雯子爸说,你们现在是同学,是因为一同学习才在一起,你们现在好不算是真的好,等毕业以后还能时常联系、在一起,那才算是真的好!那时我俩异口同声:以后毕业了我俩也好!以后我俩找一个地方上班!以后不找对象、不结婚、我俩也得好......
后来雯子考雅思去了英国,又回国,结婚又离婚。而我,既没有出国行走天涯的魄力,也没有立足本土艰苦奋斗的精神,一事无成,半生虚度。
唉,多少年了?那些千回百转在梦里的错影年轮,那些遗失在岁月变迁里的影影绰绰,早已下落不明。如今回想起来到像是上辈子的事了!南山可移,日月既往,一切不可复追。
“你原来是为这事不高兴?人本来就是这样的嘛!”我边乐,边给她倒上茶,安慰她:“不只你爸这样,人啊,其实都是那么回事。你说没感情吧,也有。你说有感情吧,也没你想的那么多......所以,人跟人有缘分在一起的时候,就尽心尽力过日子,实心实意对彼此,真有一天分开了,也就这样了。”
“生活中的男人呢,大多数都是这样的了,没那么好,但是也没有那么坏,是吧师傅?”唤儿边给雯子做手护,边插嘴,一本正经道:“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
“哎呦,我去!有其师必有其徒,你这小丫头,平时都跟着你师傅看些什么书?”雯子被逗笑了。
我喝道:“你是不是趁我不在,偷看《金瓶梅》来着?”言罢,快步走向西墙里侧,只见书格中,原本书脊朝外的《金瓶梅》此时正书芯朝外。可见,是唤儿见我吃饭回来,来不及琢磨,赶忙塞回去的!
“师傅......”唤儿怯声怯气。
“年轻识浅,不遵师嘱!看点子皮毛就敢拿出来卖弄,你说,该怎么罚你?”我确实有点儿生气,这孩子蔫有主意,不听劝告可不是好事!
雯子见唤儿一张小脸涨得通红,赶紧打圆场:“唉,她小,好奇心重。你越不让她看,她偏越想去看!看了就看了罢!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正色:“都说少不读《红楼》,粉红佳人背面是那白骨骷髅,也说少不读《水浒》,最后梁山招安,一场梦幻,又说少不读《三国》,只因胜败不关乎于权谋,而是天运,还说少不读《西游》,怎忍见那逆猴成顺民?这些,或许都有些道理,但是我认为,少最不该读《金瓶梅》。不该读它,并非因为它描写男欢女爱,那些其实无甚新意!绝没有时下很多网文直观震撼!不读它,是因为它整书一片灰茫茫,似乎没有一个好人,似乎都是可恨的!然而,又都是可怜人,每一个人都是可怜人……”
“潘金莲可怜吗?满脑奸计、一身淫气,我觉得她挺坏的,该死。”雯子说。
“富长良心的人穷也不会生出奸计,又懒又贪的人一旦捱穷受苦,便生出层出不穷的奸计,面目狰狞。可怜她自己都不知道,这害人中埋伏着反噬的陷阱,需要她用后半生的命去献祭。”
“感觉人这一辈子,其实,也没什么意思。尤其最近我爸这事儿,闹得我心里真是别扭。”雯子喝了口茶,惊喜:“外婆留下的这株茉莉,好香啊!”
“你爸也不容易!治病救人大半辈子,谁能医他的心?你说出国就出国、说结婚就结婚、说离婚就离婚、阿姨说去世就去世......他能怎么办?他总得想法子让自己有个寄托,不那么难受罢!”我给她添上茶:“但凡为人,总是可怜的,你总找得到他如此行事的缘故。”
雯子懒懒地将双手伸长,欣赏着刚刚做完的指甲,一双纤纤玉指上嫣紫色蔻丹颗颗饱满,更显得十指葱白。她轻吁:“唉,把什么都看透了,更是没意思......”
“所以,我才不让她看《金瓶梅》!”我指了指正在收拾美甲工具的唤儿,说:“年轻人不该把世道看得这样明白,反而是浑浑噩噩地摸索着、经历着,行至中年、或是到老年了,再看这本书也不迟!”
唤儿自知理亏,闭口无言,低着脑瓜子打扫完卫生,又忙着给我和雯子添茶倒水,再没敢插嘴。
“是啊,真真儿活到那时,兴许才能悟透作者已经帮你总结一生了,这人生路,最终都是不归路……”雯子说完,又转向唤儿:“你师傅这人外冷内热,典型的摩羯座,别看她训斥你,其实是为你好。”
不等唤儿点头称是,我道:“难得你能这么想,你家我叔儿,兴许也是这么个想法呢!人一辈子,最终都是不归路,多无奈、多无力,也得硬着头皮走下去,你总该支持他当下活的开心些。”
“照你这逻辑,那西门庆也是情有可原的了?”
“几百年前,一夫多妻制,人家有钱、有权、有颜、有闲,不折腾折腾待着干嘛?我说了,但凡为人,你总找得到他如此行事的缘故。”
雯子哈哈大笑:“靠!你要为淫贼写悼文不成?”
“别以为这只是在替书中人物写悼文!”我假装一本正经:“私以为,我这是在替天下人写悼文,包括你与我。”
“何以见得?”
“你看这世人,谁敢说自己是好人?你我也一样,为名为利、为情为色、为虚荣,为所谓的事业或爱情而奔波算计,自私与否、有罪无罪,大家心知肚明、各自有数。”
“罢了罢了!永远说不过你!”
“承让!有理行遍天下,不服来辩。”
“不敢不敢,小的这就要告辞了。”
“着什么急,难得一见,留下吃晚饭!”
“蹭了午饭蹭晚饭,那我岂不是太馋了?哈哈,该回去了,回家跟老头子撂个实底儿,支持他再婚!”雯子一脸轻松。
“好,那我等着喝喜酒了!”
5
送走雯子,回转屋内,我见唤儿惶惶不安地畏缩在沙发一角,手足无措的模样着实令人心疼,便把刚在街上特意给她买的草莓糖葫芦递过去,说:“没有足够的阅读储备和生活积淀打底,陡然看《金瓶梅》很容易迷茫、困顿、失去自我。什么年纪,看什么书、做什么事,所以,我现在不让你看。”
“唤儿知道错了,也知道师傅是为我好!只是一时好奇心起,没忍住......”说着,眼泪就要掉下来。
“傻丫头,哭什么!这就委屈了?以后漫漫人生,哭的地方可多呢……”我捋捋她的头发:“快吃吧,再不吃,一会儿糖葫芦也哭了!”
唤儿好奇:“糖葫芦怎么哭?”
“化了呗!”
唤儿愣了一愣,哈哈大笑……
到底是小孩,真好哄。
“师傅,那我下一本书该看什么呢?”唤儿边吃糖葫芦边问,声音咔咔清脆。
“嗯......那我就给你推荐两本吧!”我沉吟道:“一本在北墙书格,东起第五本,叫《后宫宛妃传之龙悦公主》。讲的是,小公主生在深宫,养在女人堆中,自小看多了尔虞我诈,见惯了两面三刀,就耳濡目染长出了七巧玲珑心,能根据场合不同,来调整自己的表情和语气。小小年纪便深谙逢场作戏,且收放自如,开合有度。她帮着母亲斗败劲敌,后来还做了和亲公主,嫁往遥远的边疆之地,一辈子都没逃出玩弄心机的宿命。”
“这么厉害的小女孩......”
“嗯,非常厉害,但也非常可悲!”
“那另一本书呢?”
“另一本是《天龙八部》,在北墙书格,西起第四本。这部小说里有个叫康敏的人物,她就好似昨天那个宋惠莲,也永远搞不懂自己究竟要什么!她得到段正淳的爱,并承诺给她侧妃的位置时,她不服气。嫁给丐帮副帮主马大元,又私通白世镜、全冠清等武林人士。污蔑乔峰,只为了帮主夫人位置。可当所有人都认定她贪婪虚荣之时,她却又在临死前,渴望得到乔峰的一丝爱和怜悯......她至死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么,欲望过重且不识时务。”
“师傅让唤儿看这些书,是想让唤儿明白自己是谁,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目标是什么,对处境有认知、识时务、懂分寸、知进退。”
“没错。”我欣慰,道:“以铜为镜,可正衣冠。以史为镜,可知兴替。以人为镜,可明得失。以书为镜,则可知百科、可陶冶情操、可反思前行、可踏实做人、认真做事。”
“徒弟谨记在心!”唤儿翻开《天龙八部》。
窗外,光阴悠悠,岁月无情,阡陌红尘恍若一梦,却承载了太多的悲欢离合。多少盛世烟花,曲终人散,最终沉没进苍茫的历史深处......
窗内,一杯清茶,一对师徒,一灯如豆,又近天暮。

作者:刘腊八
作者简介:我在想,一年后,两年后,很多年后......某个安静的夏日,周围的空气会不会都变得似曾相识?迎面吹来的暖风,跳跃在心上的阳光,风铃草在书窗外歌唱......所有熟悉的感觉都可能是你。你是世间温柔的一切,是无涯荒野里的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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