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多则辱

1
又到清明了,难过的不知道说什么。
如今疫情当前,重创之下,各地都宣布清明节暂停公墓祭扫服务,北京也出台了预约限流方案。
前几天晚上,我妈打电话说,虽然国内控制得很好,但是国外的疫情却越来越严重,况且每天回国的人那么多,咱们还是得继续保持不扎堆、不聚集、自觉戴口罩、没事儿别轻易外出。民政局规定同行最多三人,公墓那边能不能预约上,也不一定。还是等情况越来越明朗了,疫情过去之后再扫墓吧!
我想了想,确实是这样。中国有句老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故去的前辈们最希望看到的也是国泰民安,不是子孙后代为了扫墓成群扎堆,最后导致国家对疫情的把控前功尽弃。而且,我们每年都给姥姥、姥爷扫墓,没有一年落下过,今年赶上特殊时期了,还是别给国家添乱。
我姥姥心地善良,是深明大义的人,也是最疼爱我的人,她肯定理解也支持我今年没能去看她。
我想,在这么重大疫情的防控期间,那些去公墓排队上坟,或是坚持到庙里上香的善男信女们,他们排除万难也要以这样的方式去悼念一些什么、去祈求一些什么,真的好笑,又心酸。就像是在阴间、阳间、神间,进行一场抢夺。
倘若真的心如磐石、恪守信仰,那么,即使命运安排给你什么,都该欣然接受,都不应该是悲伤的事情吧!如此逆行倒施,不过是人类自有的顽固和理解,给悲伤、希望和爱,都赋予了自以为是的意义,缺乏真正的辽阔。
2
前些年,我经常会梦到姥姥、姥爷,尤其经常梦见姥姥。
我是姥姥给看大的,对她的感情特别深。但是,最近这几年却很少梦到她,我一度认为她是否转世重生了。
但是,无论平时是否梦见,无论是否日有所思,每年的清明前夕,我一定会梦见姥姥。
奇怪的是,这次还梦到了我爸。
我和我爸感情很不好,他家那边比较重男轻女。我大概半岁的时候我妈要上班,姥姥和姥爷提出帮忙看我,一直把我看到六岁上学的年纪。
上学之后的周末、节假日我也都待在姥姥家。
姥姥经常胡撸我脑袋,给我扎辫子,跟我姥爷说:我这个大老虎眼(我小时候眼睛特别大)长的好看!脾气秉性可从来不矫情,像个假小子似的!作文写的也好,体育课也不怂......
我姥爷说,那咱们家可赚了!别人儿家那孩子,一个就是一个。咱家这一个顶四个:长相是女孩,性格是男孩,作文写好了是文曲星,体育好是武曲星……
我当时心里美滋滋的,虽然听不太懂,但知道那是好话,是夸我呢!特别自豪!
有时,老街坊们来串门儿,打趣说,白老太太对外孙女比对亲孙子都好!
姥姥就乐呵呵地絮叨:我拿她当亲孙子养!你看她托生个丫头,实际可是小子性格。她在我眼跟前儿,既是外孙女也是亲孙子!你知道,这孩子自打上学认字就快,作文比赛竟得奖,学校运动会跑步,她全年级第二名,能文能武的!你说,这么好的孩子,我能不疼她?唉,我这辈子喜欢的人不多,她一人儿就占了四个......
其实,我小时候挺讨厌的。既要穿各种花裙子、扎小辫儿臭美,又经常爬树捉知了,特别淘!我还趁姥姥睡午觉的时候,偷偷穿上她的雨衣拿长竹竿去捅马蜂窝,由于穿着雨衣,马蜂没蜇到我,把路过的人给蜇了......
确实,我干的那些事儿有时像女孩,有时像男孩。至于能文能武,这两个还是算了……
不过,小时候懵懂无知,哪明白自己几斤几两?所以,我小时候异常自信!从来不觉得自己丑,也不觉得自己笨......后来回想,可能就是因为姥姥、姥爷总夸我闹的。他们虽然在我不听话、闯祸时也狠狠地批评我,但最后还是给我全部的自由,和从未改变过的慈爱。
后来姥爷去世了,放暑假的时候姥姥就带着我一起回她娘家,跟那边亲戚家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一起玩,我们一起去草地逮蚂蚱,到河边捉鱼,爬老舅家的核桃树摘核桃吃。
老舅回来后发现满地青核桃皮,罚我们站成一排(他其实是怕我们从树上摔下来),我们早就商量好了,统一口径谁都不承认!老舅问,都谁爬树了?我们几个莫名其妙的说,没人爬树啊!老舅说,那地上这些个核桃皮是谁吃的呀?我们一脸无辜地说,那谁知道谁吃的呀……老舅没辙,最后指着我们说,装的还挺匀乎!你看看你们一个个的,手跟嘴角子都是黑的!还不承认吃青核桃呐?我们当时大笑着四散逃窜……
我不清楚他们是否还记得当年那些场景,但我相信这些画面一定也深藏在他们的记忆里。毕竟,那里连着我们共同的童年和少年。
姥姥退休费不多,可我要什么,她都给我买,要是有哪个亲戚来看望她买了什么好吃的,她也舍不得吃,总给我留着,比我爸妈对我好多了。
我还清楚地记得有一段时间我爸和我妈闹别扭,好久不让我回姥姥家。姥姥特别想我,倒了两趟公交车去学校看我,站在教室外边等着我下课。她给我买了好多好吃的,有大玉兰巧克力、威化饼干、无花果、哨子糖......这让我在别的同学面前极风光。
所以,我和姥姥的感情特别好。在姥姥和我爸中间很夹生。
姥姥常常数落我爸,说他的不好。开始我还不太爱听,直到我慢慢长大,才领教到我爸的无常和专横。
去年,两个关系不错的前同事来看我,大家聊天,有一个说起他和他父亲关系不好,我说我也是。另一个就批评我俩,说,你俩这样属于不孝,父母无论做什么都是对的,我们做子女的都应该无条件接受和认可。
无力辩解。
我觉得,我和我爸之间非常适合“虽然……但是……”这组关联词。其实,人与人之间,所有关系当中,几乎都可以用这四个字形容:“虽然……但是……”
可能每个人的性格、情况各不相同。我对我爸的感情是混乱的,自始至终不知道该把怎样的感情投射给他。一个人的全貌,也真的是很难一笔写尽,他与常人迥异的个性,我应该接受和认可吗?
所以,我此生不要孩子。不想去探究这样复杂的难题。
如今到了不惑之年,我逐渐意识到,接不接受、认不认可也许并不重要,想要一辈子去怨怼一个人也不容易。活着活着,伤痕浅了,慢慢也就淡忘了。
我只是不清楚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样的父女关系,就是死合不来,一开口就吵架,闭上嘴就冷战。
我知道他不喜欢我,他应该也知道我也不喜欢他。
直到死亡把我们分开。
他去世时没留下一句话。我到时,护士正用白被单盖上他的脸。我跟到太平间门口,亲眼看着门关上,确定他死了。
我在性格上继承了他很多缺点:自我,极端,刻薄,无常,悲观,狠心,反复。只是生活清闲平顺,才没演化到他那么极致。
我曾冒昧地猜想,一个人性格的形成跟先天遗传挂钩,跟后期所处的环境也有关。不信,等成年以后再倒回去看,点点滴滴皆可溯源。
3
我爸和我姥姥、姥爷的墓位相隔不远,位置都不错,在向阳的半山腰。周围古树繁茂,与天相接。上望天空高远,下望山脉蜿蜒。
春天的时候微风和煦,山上开满野花,像铺了一层锦。夏天清风徐来,山桃、山杏结出的小青果实能伸到碑台前。秋风习习时,红叶、黄叶层层叠叠。冬天大风凛冽,白雪皑皑,一片苍茫无垠。
这是离姥姥娘家最近的陵园。
由于姥姥嫁给姥爷时,新中国还未成立,那时的交通并不便利。后来又赶上文革,姥爷受到非人的折磨和迫害,全家人的生活更是捉襟见肘,姥姥很多年没回过娘家。
后来,姥姥很老了,人愈老,愈是思念故乡亲人,姥姥也不例外,晚年时她总想回娘家。
可儿女们都忙,上有老下有小,疲于生活,经常送她回娘家也不现实。况且,那时姥姥的哥哥,也就是我的大舅姥爷已经去世了。娘家就剩她一个弟弟和一个最小的妹妹,可小舅姥爷和小姨姥姥年纪也很大了,平日里也需要自己的儿女经常在身边照顾。她去了,人家未必愿意多一份负担。
不得不说,年轻人考虑的因素都很现实......根本体味不到一个老人的破碎,那种见一次少一次的惶惶和锥心的期盼。
姥姥最后一次回娘家,是秋天。
满地落叶里,白发苍苍的她对着娘家院子外那棵百年老槐树颤巍巍跪下,磕了三个头,她流着眼泪,说,这辈子,这是最后一次回家了......
这棵老槐树,承载了姥姥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光。它看着她离开家乡又回来,看着她从身姿轻盈到步履蹒跚。它的叶子黄了又绿,绿了又黄,每落一次就是一年,它可以落一千年,我们却只能看几十次。几十年后,我们都不在了,它还会伫立在这里,枝干虬曲,缓慢地呼吸,慈悲无声地静观这世间万象。
我搀扶着姥姥,她叮嘱我,待她死后,一定把她埋回娘家的坟地。
其实,我特别了解我姥姥,她是什么都不争的一个人,对金钱也看得特别淡薄。她提出的,是她的遗愿,她只是想落叶归根,想回家。
可是,我却没能力完成姥姥的遗愿。嫁出去的姑奶奶,村里不让回去安葬。
时至今日,我对没能完成她遗愿的自责,无以言喻。
我只能把姥姥安葬在离她娘家最近的陵园。幻想着,每当她想家了,就在那半山腰处的石头房子外,搬一把小马扎,然后坐在那儿,悠然地遥望她的家乡,看村子里炊烟袅袅,暮色四合......
4
之前每年去扫墓,都能看到三五成群的人,在一排排墓碑里寻找着自己故去的亲人。杜牧说:“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我是没见过几个欲断魂的,缕缕行行大多聊天说笑,叽叽喳喳,带着春游踏青的欢快。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
我并不是憎恶他们如此乐观地看待死亡,并不是妒忌他们生活得如此积极、欢悦,我也并不是说应该长久地沉溺于悲伤。
我只是感叹,这里的每一座墓碑下都是一个故事,他们都曾真实的活过,哭过,笑过,存在过。现在,他们安静地沉睡,再无喜怒,再无忧惧,再无爱憎,他们曾经所有的欲望和理想都被封存在这里了。我只是感叹,此时此刻的陵园里一边是蓬勃活力,一边是肃穆俱寂,而生与死的界线,是如此泾渭分明,不容置疑。
《好好告别》里,凯特琳在给拜伦刮脸一章中,写道:他曾经也是高贵的、奇妙的生物,就像独角兽和狮鹫。他是圣洁和世俗的混合体,这会儿在生命与永恒之间的中转站,跟我困在一起了。
其实,墓地也像中转站,沉睡的是永恒。而我们,是一瞬。
5
姥姥晚年时和我家一起生活。我对她那些年最多的记忆,是对衰老的恐惧。
每每读到《霍乱时期的爱情》里写衰老的细节:“她那干瘪的脖颈、那仿佛装着金属骨架的胸部、骨骼已被销蚀的臀部、以及那老母鹿般的大腿,她的肩膀布满皱纹、乳房耷拉着、肋骨被包裹在一层青蛙皮似的苍白而冰冷的皮肤里,她身上有一股上了年纪的酸味......”
我就会想起我姥姥。
她皮肤特别干,身上有腐朽的味道。每次帮她洗澡,我都提前在卫生间支起一把椅子,她已经没有力气站着淋浴,我必须扶着她,让她颤颤巍巍坐下去。她移动时很缓慢,坐下去时却很快,是整个人爆发式的下压,她已经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控制膝盖了。那副生育了我妈、我大姨、二姨、大舅,承载了无数梦想和悲喜的身体,现在老态龙钟,如同枯木朽株。
我心酸,又无能为力。
人老了,觉少,容易饿,每顿饭又吃不下多少。
姥姥每天醒的特别早。她怕吵醒我们,就佝偻着腰拄根拐杖,蹒跚着,自己热早饭吃。
我家里那时养着两只小京巴狗,它们无聊了一宿,大清早见有人起床,异常欢实!前呼后拥地围着姥姥打转。姥姥怕被它们绊倒,抖抖索索地抬起拐棍儿哄它们。有一次,我因为考试起得很早,在蒸锅缭绕的水蒸气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缓缓地给自己热早饭,时不时趔趄着拿拐杖赶一下狗......那一幕令我心碎。以至于我背上书包逃出门去!不忍回头看。
这是把我从小带大的姥姥吗?
如今,这个老人再也抱不动我,再没有力气把我放进小竹车里推着我到处去玩,再不能麻利地给我梳小辫。她老了,如此衰老,整个人没有力量得像一截枯木。
衰老也意味着尴尬,我甚至害怕陪她聊天。在那个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我们之间的话题太匮乏了,她与我的世界已经格格不入。翻来覆去总是那几句,她说什么,我都听不进去,都当成耳旁风。
后来学校组织看《泰坦尼克号》,深深击中我的,是看到当年贵气美艳的Rose,她的身体在年老时变得皱皱巴巴,片尾时在颤抖中爬上船栏,将海洋之心投进大海的时候。
那时我就在想,她为什么不在浪漫唯美的爱情里,在惊心动魄的沉船后,追随Jack一同赴死?在难以忘怀的狂热当中,享受着难言的激情,然后让一切戛然而止?她为什么不毫不犹豫的走向死亡,以表达对衰老的毫不妥协?以此抵抗衰老的印迹和之后苦难生活的威胁?
虽然人在本质上与地球上其它生物一样,都是由相同的基本物质组成,具有新陈代谢、遗传变异等生命现象,都是通过漫长的时间进化而来。可人,真的是一种不适合衰老的生物。
看看那些花草,再看看那些古树,它们在四季流转中,花开花落,春来又生。年轻时的小嫩枝、小花苞、甚至于结出的小果子,模样就像人小时候一样,懵懂天真,可爱至极。但,同样经历严寒酷暑,承受风吹雨打,岁月给它们带来的是沉淀的厚重感和质感。而人衰老的样子,实在让人心寒。
6
1999年,姥姥得了癌症,她已经八十岁了。
我知道离别很快会到来。
她住在一间有八个床位的老年病房,同房间的老人全部七、八十岁往上,年纪最大的那个奶奶已经九十多了。
姥姥安静地躺着输液,再没有跟我絮絮叨叨说话的精力。
其他老人要么躺着输液,要么呆滞地坐在床上。我赶上过有家属来探望她们,她们用浑浊的眼睛看着亲人热情的样子,完全没有喜悦,完全不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亲朋好友关切地来探病,然后病人坐起身,开始精神矍铄、容光焕发地聊天、嘘寒问暖……没有,她们完全没有那种喜悦。她们不关心任何事,因为听与说都太费力气。
电视剧情未必全是虚构。只不过,大部分导演是把自己想象的、想要表达的东西展现给观众看。而自己本身可能并没有亲身经历、或缺乏真切的观察,人真正老到行将就木时,是怎样的一种状态。
朝气勃勃的孩子,我们都见过。他们欢蹦乱跳,懵懂可爱,眼神全是炽热与探索,跃跃欲试着,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而现实中真正的“老”,则完全相反,他们对任何事物不再积极,对任何人情世故不予回应,对一切热情感觉不到丰盛,一切皆模糊虚无化,混沌、麻木且冷漠地等待死亡。
医护人员来给老人做检查、分发药物,她们对此完全没有感触和震撼,非常漠然地面对“老”。如同新生儿呱呱坠地时,全家喜笑颜开,亲朋同贺。但产房里的医护人员就很难产生共情。
我并不是说医护人员没有感情。相反,我很理解这种状态。看多了、听多了、经历多了,慢慢也就淡了。后来姥姥去世时,我看到八宝山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他们更加漠然地面对死亡。
司空见惯所以习以为常。
7
姥姥出院回家后,话很少,她不能洗澡,总说身上疼,水一碰就疼。我只能拿块毛巾浸了温水,给她擦身上。每逢有亲戚来看望她,她就拉着人家的手掉眼泪,精神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亲戚们从姥姥屋里出来,通常聚在客厅唠家常,然后热热闹闹吃一顿饭,离开。
姥姥就扒住窗户,一直望着他们走远。他们有时会转回身冲她挥挥手,她一动不动,就那么一直望着......
我扶着她扒在窗口看他们离去的背影,心酸的要命。
多年后,我看到一个词:寿多则辱,一下子想到我的姥姥。中国人历来渴望长命百岁,强调多福多寿。那么,寿多本该是好事,为什么要给它加上“辱”这个字?
来日岁月会告诉你,人生过长,难免由于种种原因蒙受病痛之辱、无用之辱、不敬之辱,从而失去自身尊严和人生价值。
在所有人际关系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尊严、价值。每个人也都会老到因为病痛、无用、不敬,不得不丧失尊严,最后终于任何价值都没有了,孤独麻木地等待死亡一天天临近。
从这种角度来看,寿多实在是一种痛苦。
然而,一个人饱经风霜、披荆斩棘地活到年迈,她所存在的价值就是给予我们反哺的机会,使我们从中获得付出的快乐、拥有无憾的回忆。
只是我们走得太急太快,太懂得权衡利弊,太看重世人眼中所谓的实际价值。我们浮躁而急切,从不肯静下心想一想,自己早晚也会失去世人眼中的价值,我们早已遗忘了生命的本源。
8
离别从来都是无法逃避的事。
在我参加工作前的最后一个暑假,姥姥去世了。
她这一生,经历了无数的跌宕起伏。生于1919年,走过百家争鸣、风起云涌的民国时代,经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在满目疮痍中迎来新中国的成立。随之,姥姥的人生也开启了漫长的苦难历程,各种政治运动层出不穷,熬过虚报浮夸的大跃进,捱过了三年自然灾害,又遭遇惨绝人寰的文化大革命,姥爷作为“历史反革命”始终被打击迫害,那些年的苦难一个连着一个,应接不暇。她在顽强地坚守中,从知识无用盼来了科教兴国的伟大改变,见证了改革开放的奇迹,迎来了飞速发展的进步年代。在她有生之年,终于等到历史打开了繁荣昌盛的展新画卷,难得老来喜乐。
回首她的一生,是厚厚的一生。
后来,我遇到过工作上的挫折,也经历过情感的反叛,友情的背离,我被自己的任性和自负结结实实地打过耳光,又不甘示弱地去还击。每当这时,我都会想起我的姥姥。这些坎坷,与她饱经沧桑的一生相比,又算得上什么呢?不过沧海一粟。
然后,我慢慢静下来。
姥姥曾教我慢下脚步,不要倔强使性,不要咄咄逼人,要学会吃亏是福,宽以待人。她用慈爱的光辉照耀过我的人生。可我曾经听不进去,也不认可这些。如今,我再也没有机会听她说这些话了。
她辛苦拉扯大自己的儿女,又尽心尽力带大女儿的孩子。乌鸦尚知反哺,姥姥却没能等到花上我的回头钱。就差一个月,我就参加工作了,只差一个月。
我总幻想,如果我提早一年出生就好了,那样我就能提早一年上学,就能提早一年参加工作,她就能等到我挣工资了!哪怕我只给她买个苹果,买块点心、买块糖,或者买袋她爱吃的藕粉……随便买什么都行!不在于价值,在于意义。那样,她该有多么感动和欣慰啊!
我时常怨恨自己,在她生命最后那些时光,我明明可以做得更好一些!我应该再多些时间陪她,多听听她唠叨,不让她孤单,不让多寿变成多辱。
然而,每次梦见姥姥,她都是乐呵呵的,有时领着我回到儿时故地,有时对我说一些熟悉的话语……温厚祥和,慈爱如昔。醒来,她的气息还真真切切地停留在我身边。
我知道,她并不怨我,她仍然爱我。
9
姥姥去世第二天,家人和亲戚都忙着料理后事。我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没有曾经想象中的伤心欲绝。大姨家的哥和我并排坐在台阶上,我说,为什么我此刻并没觉得怎样难过......
慢慢我才知道,有一种难过叫后知后觉。
看着她睡过的床、一样旧时的物品,或是饭桌上碰巧有一盘她爱吃的菜,走过熟悉的街道、路过一起去过的地方,或是碰见旧邻居,或是一句耳熟能详的话语......都会提醒我,她不在了。
于是,失去的感觉慢慢蔓延。在姥姥离开后的很多很多年里,这种感觉越来越清晰,漫长且强烈,点点滴滴,深入骨髓,如影随形。
陪伴有多久,痛就有多长。
那些年我经常一个人走路,沿着长安街一直走。
我经常想,姥姥究竟去了哪儿?是否真有另一个世界存在?有的话,她在那里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和我姥爷重聚?她对我的思念有没有感知?为什么草木会再长出来,人却不能?这个世界究竟有没有轮回?有的话,我们还能不能相遇?我不停的走,听这尘世的喧嚣,看车辆川流不息,人群熙熙攘攘。他们都是谁?是否都有自己的故事?这幅车水马龙的画面,是否一场声势浩大的幻觉?
那么,我又是谁?
...... ......
渐渐的,我发现:其实什么都没变。
马路还是马路,不过从土的换成了柏油的。房子还是房子,只是由木头稻草换成了钢筋水泥。车辆还是乘人载物,只是马车换成了汽车。林荫大道、青草、花香,其实什么都没变。只是衙门换成了公安,医馆换成了医院,集市换成了商场,钱庄换成了银行,客舍换成了宾馆,一切只是存在的形式变了。捕快换成警察,郎中换成医生,教书先生换成教师,店小二换成服务员,佣人换成保姆,一切只是称呼变了。里面的“人”还是从前的那些人,一切本质都没变。官员还在从政,商人还在经商,工人还在做工,农民还在耕种,生老病死每天都在发生,一切自然而然。
一切从未改变,包括轮回。
所有的玄妙只在于,福祸难定,聚散有时。
10
因为没去扫墓,晚上,我在路口给姥姥烧了一些纸钱。有风吹过,纸灰飘起来,像一朵朵墨色的花瓣从下往上绽放着,它们旋转生长,越飘越高,慢慢幻化成风,消失在夜的尽头……
我呆呆看了好久,转身往回走。
马路两旁是亮亮的灯盏,树枝已经吐绿发芽,迎春、桃花开得正艳。
几片花瓣被风吹落,飘着飘着,就飘散了。它们不再簇拥一处,但它们落在了同一片土地上,化做春泥,又滋养桃树。待到明年重开时,花朵们相遇会不会觉得彼此之间很熟悉?因为它们在今年就认识。
生命以不同的模样变幻,在这个世界永存。
生命是什么呢?可以是几片花瓣,也可以是一场雨、一条河,或一阵风,一缕光。
雨落下会渗入大地,然后通过各种途径汇入江河,流入大海。海却不满,蒸发到天上,形成云,云又变成雨,回到大地。风往南刮,又向北吹,还是转回原地。日头出来,日头落下,光终归所出之地。
生命在变化的那一刻,是死亡也是新生。而生命从来没有消失过,从何处来,仍旧归还何处。
那姥姥呢?
她的身体有一部分变成一小捧灰,埋葬在半山腰,那里的泥土孕育着茵茵青草、繁花似锦、绿树成荫。还有一部分从高耸的烟囱里飘出去,变成了天空中的一片云、一场雨、或一阵风。
韩寒说:“对于死,我一直是这么觉得,他们并没有离开世界,他们只是离开了人间。他们一定和我们分享着同一个世界,用不同的生命模样。”
层峦迭嶂的回忆里,时光交错。
忽然,缕缕夜风中,有细细地春雨从空中慢慢飘落......
这感觉,异常熟悉!
我知道,她已经化作万物众生,与天地同在。
没有遗憾。
我只是有些失落。
此生,再没有人对我说:我这辈子喜欢的人不多,你一人就占了四个……

作者:刘腊八

作者简介:我在想,一年后,两年后,很多年后......某个安静的夏日,周围的空气会不会都变得似曾相识?迎面吹来的暖风,跳跃在心上的阳光,风铃草在书窗外歌唱......所有熟悉的感觉都可能是你。你是世间温柔的一切,是无涯荒野里的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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