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义|别司令的染坊

西峡口的老十字街有个磨弯房子。一边面东,一边面南。面东的两间是瓦房,瓦沟里长满了苔藓。旱季里,那些苔藓蛰伏在瓦沟里,让老旧的青瓦成为灰青色。雨季一到,那些苔藓们就绿了,覆盖了所有的老瓦,远远看去,那座房子就是用苔藓作瓦盖起来的。在苔藓中间,长出一些水灵灵的瓦棕,如同花朵,在一大片绿色的织毯之上次递开放。面南的两间,是黄北草修缮过的草房。屋檐上的黄北草还是黄色的,房坡上的却长满了毛茸茸的青色寄生植物,和面东的瓦房连接在一起,构成了一座古老的雨季建筑。在四间房子拐弯处,挂了一块橡木牌子,写了染坊两个字。橡木的年代久远,褐红色的竖纹里,沉淀出紫色的纹理。那两个字是西峡口的字匠谢卓雅写的,却没有半点匠气,甚至带着很多灵性。看见那两个字,马上就和瓦房上的苔藓联系在一起。

十字街的染坊是老染坊,有了西峡口的镇子,就有了染坊。传到别廷芳时代,就是开染坊的人,也不知道自己是第几代了。他的老爷染布,爷爷染布,父亲染布,自己也染布,染坊就成了他们祖祖辈辈吃饭的手艺。他们看见染坊,就如同栽秧的看见了水田,砍树的看见了森林。

老染坊用的是土靛,染出来的布永远都是靛蓝色。在民国之前很长时间甚至是所有朝代,西峡口人无论是在西峡口还是在西峡口方圆一百多里的村子里,男人们的穿戴几乎都是靛蓝色。

土靛是蓼蓝发酵出来的。蓼蓝是一种植物,长在沼泽地里。每年夏末,染坊的老板带着伙计和孩子们到西峡口外边的一大片沼泽地里收割种植的蓼蓝,孩子们和伙计们的双手,都被蓼蓝的叶子染成靛蓝色。收割的蓼蓝,被堆积在染坊后边一个水坑里,放上水让太阳晒,让雨水淋,最后水坑里的水都发酵成深重的靛蓝色。最后,晒出水分,沉淀在水池下边浓稠的蓼蓝粘液,就是染布的土靛。

农耕时代西峡口人无论富贵贫穷,都要种棉花,都要轧花弹花搓捻子,都要纺线经线织土布,给一家人缝衣服。春天和夏天,人人需要一件白布衫,那就不需要染布,自然的土布缝出来一件布扣子的布衫就可以了。而秋天的褂子和冬天的棉衣,是深蓝色的,土布就要拿到西峡口的染坊里染成自然靛蓝的,或是靛蓝加了紫的深蓝,或是加了茄色的黑蓝。靛蓝深蓝的缝褂子,黑蓝的缝棉袄和棉裤。秋冬的西峡口,人们穿戴基本都是靛蓝、深蓝和黑蓝,因此西峡口有个民谣:穿身蓝,走路像条船;穿身黑,走路像头猪;穿身花,走路像个大麻虾。黑字西峡口人念的很重很艰涩,和猪押韵。

晚清的一个秋天,别廷芳跟着父亲别永平到西峡口染布,别廷芳要跟着到西峡口看看。别永平半夜就喊起来别廷芳,背着一捆子土布,翻过山岭和山岗,顺着很多年留下来的官道,走到西峡口已经是吃过午饭时分。别永平把土布放在染坊门口的木墩上,拍拍身上的尘土,就有伙计从染坊里走出来,谦恭的弯下腰问:“掌柜的,染布吗?”那个时候,见人都喊掌柜,就像现在见人都喊老板一样。

别永平说:“我不是掌柜,是个捋镢头把子的。”

伙计改口说:“大叔,染布吗?”

别永平点点头,伙计就把土布背进染坊,摆在高高的柜台上。伙计拿出尺子,丈量着布匹,最后把尺子插在脖子后的领子里说:“十五丈,送五尺,就是十四丈五。一共是一个银圆,现在掏一半,取布时再掏一半。”

染坊送出了五尺,就不允许讲价钱。别永平掏出相当于半块银圆的光绪窟眼钱,摆在柜台上,伙计从领子里掏出尺子,轻轻滑动,窟眼钱就落进柜台里边的抽屉里。柜子是楸木做的,窟眼钱碰击抽屉的声音很灵很脆,让别廷芳至死都记忆犹新。

和染坊挨着,是老孙家高尖馍。一年四季无论天寒地冻还是烈日炎炎,老孙家的高尖馍门店里边都燃着一盆红红的炭火,炭火上面放着一个铁篦子,铁篦子上放着九个高尖馍。老孙家的生意不大,没有雇佣伙计。老孙和小孙不断翻动着高尖馍,火苗就像在手上燃烧。火苗把高尖馍烤的黄亮亮的,就有人来买几个。老孙家的高尖馍一大半都卖给了来西峡口染布的人,时间长了,西峡口很多人家都知道西峡口十字街有个卖高尖馍的姓孙。上百年甚至更长时间,老孙家高尖馍,是西峡口老街小吃的一个标志。

别永平走出染布店,就领着别廷芳走进老孙家高尖馍的半面厦草房里。老孙给他们爷俩到了一碗面汤,问:“几个馍?”

别永平说:“六个。”

老孙说:“你们两个人,四个就足够了。面汤是搭头,不要钱的。”

十字街是西峡口最繁华的地段,面西有老马家胡辣汤,面北有海家牛肉馆,挨着牛肉馆,有一家湖北热干面。在十字街,有穿着山丝绸的男人走过去,也有穿着杭州花绸子的女人走过去。别廷芳问父亲:“他们穿的衣裳咱恁软?”

别永平说:“那是有钱人,穿的是绸子。”

别廷芳问父亲:“他们会织绸子?”

别永平说:“那些绸子都是苏州和杭州的人织的,也有几个穿的蚕丝绸,那是南阳人织的。”

也有穿花格格洋布的女人跟着穿绸子的男人走进海家牛肉馆,别廷芳问别永平:“那个女人穿的啥布,恁平展,不枯皱?”

别永平说:“那是洋布。”

别廷芳问:“啥人穿洋布?”

别永平被问烦了,很随意的说:“洋球揍出来的人穿洋布。”

半个月之后,别永平问别廷芳:“我去西峡口取布,你去不去?”

别廷芳说:“我咋不去,还能吃高尖馍。”

别永平说:“娃子,这回老子泼上了,咱们俩喝两碗胡辣汤。”

阳城张堂距离西峡口八十里,一天一来回,两头不见日头。但是为了喝两碗胡辣汤,别廷芳依然是乐淘淘的。

取回的布三种颜色,靛蓝的缝了褂子,黑蓝的缝了袄子,深蓝的缝了长衫。别廷芳对母亲说:“我不要长衫。”

母亲说:“是个男人,都要当家立事,都要有个喝茶的衣裳。”

喝茶的衣裳,就是长衫,是西峡口清末民初男人的礼服。

穿着靛蓝、深蓝、黑蓝的土布衣裳长大,穿着靛蓝、深蓝、黑蓝的土布鞋靴长大,别廷芳对土布衣裳土布鞋靴有着很深的感情,对西峡口的染坊也有着很深的感情。

1922年别廷芳坐镇西峡口,第一天商会的会长们请客,第二天别廷芳就到十字街的染坊去了。染坊的掌柜说:“这位掌柜肥头大耳,天庭高悬,让我们二百多年的染坊蓬荜生辉。”

别廷芳说:“生灰了,扫扫就没灰了。”

掌柜问:“染布吗?”

别廷芳说:“看看。”

掌柜说:“染布有啥好看的?”

别廷芳说:“西峡口的人都来染布,就说明你布染得好。”

老孙家的高尖馍还在烤着,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别廷芳走到半面厦前面,看看高尖馍,看看老孙和小孙,走了。别廷芳说;“老了,老了。”

马弁问:“谁老了?”

别廷芳说:“西峡口老了。”

马弁说:“西峡口还会老?”

别廷芳说:“西峡口的掌柜们老了,西峡口也就老了。”

1923年,西峡口穿苏杭丝绸的人多了起来。很多商行,不但掌柜穿,伙计也穿。别廷芳说:“我日他奶奶,靛蓝的土布,穿着多暖和,多贴身,人们咋就丢掉了穿上丝绸呢?”

马弁说;“丝绸好看,迎风摇摆。”

别廷芳说:“好看他大那个蛋。”

别廷芳再次走进染坊,掌柜就知道这个肥头大耳的男人是别廷芳是别司令。别廷芳扫视了染坊一圈问:“咋剩六个伙计了?”

掌柜说:“生意淡下去三成,就走了三个伙计。”

别廷芳说:“咋球弄哩?”

掌柜说:“丝绸和洋布穿着好看,不用染布,分掉了三成生意。”

别廷芳问:“你这六个伙计咋没人穿丝绸和洋布?”

掌柜说:“我是开土靛染坊的,染的是土布,伙计们咋能穿丝绸和洋布?开销的三个伙计,都是穿丝绸和洋布的。我们祖先都是染布的,不能在我手里丢掉了染布的手艺。”

别廷芳说:“今年秋天,还让你再雇三个伙计染布。我日他奶奶,我别廷芳就不信西峡口人都能被丝绸和洋布拉走。”

掌柜说:“别司令,过去是大清,现在是民国,咱都让西峡口人穿土布,不就回到大清了。”

别廷芳说:“穿土布跟大清啥鸡巴关系?穿洋布跟民国啥鸡巴关系?”

掌柜说:“国父孙中山都穿着洋布,穿着只有两个扣子的西服,咱们咋能让西峡口人都穿土布呢?咱们咋能让所有西峡口人都来染布呢?”

别廷芳说:“能。”

掌柜说:“就是染布,蓼蓝沤的土靛也不行了,南关的新染坊,用的是洋靛。”

别廷芳说:“洋靛染的布缝衣裳,穿上浑身发痒,还有人去染?”

掌柜说:“有啊。”

别廷芳说:“他不怕砸牌子?”

1923年,别廷芳就在西峡口实行五禁。第一是禁鸦片,枪毙一个烟鬼,很多人就不再吸食鸦片。第二是禁纸烟,枪毙一个吸支烟的人,西峡口就没人敢吸纸烟了。第三个是禁赌博,枪毙一个赌徒,其他人就不敢赌博了。别廷芳的任何一种禁令,都是以枪毙一个而开始,震慑没有被枪毙的人。但是第四是禁洋靛,第五是禁洋货。这两个禁令,针对的是商人,别廷芳说:“一个地方,商人是不能随便敲掉疙瘩的。”

五禁委员会的主任刘顾三问:“不枪毙一个,奸商们能听话?”

别廷芳说:“吓。”

五禁之初,西峡口大小街道到偏僻村镇,都张贴了五禁的律条。人们都不相信一张纸就能管住人们的嘴不吸鸦片不吸支烟,一张纸就能管住人们不赌博不买洋布不到洋染坊染布。西峡口有五个商行买洋布买洋货,有一个染坊用洋靛染布。枪毙大烟鬼的时候,五花大绑,从西峡口的南大街游到西峡口的北大街。每到一个洋货商行,都要停下来,让烟鬼跪倒在洋货行的台阶上,磕三个头后,再到另一个洋货行,跪下磕三个头。五个洋货行跪了五次,磕了五次头,把洋货行的老板和掌柜磕的心里发虚发毛。五个洋货行磕头磕了一个遍,刘顾三把大烟鬼领到了洋靛染布的洋染坊,也是跪下磕了三个头。老板和掌柜看见刘顾三身后十来个背着盒子枪的马弁,脑门子上冒出了汗珠子。掌柜对老板说:“这哪里是在枪毙烟鬼,是在枪毙你和我啊。”

枪毙吸大烟的人,同样是五花大绑的,由刘顾三领着,到每一个洋货行磕头,到洋染坊磕头。

枪毙砍干子碗的赌徒,也是五花大绑的,从五个洋货行磕头磕到洋染坊。

五个洋货行的老板凑到一起说:“老鳖先会不会枪毙咱们?”

得到的共同答案是:“老鳖先看着是个红白色,心里是铁青铁青,弄不好,咱们的疙瘩也会一个枪子就开了花。”

洋货行就打折了自己的洋货,卖给了湖北的洋货行,开始卖原来的本地货。

洋染坊的老板和掌柜抱头痛哭了一场,倒掉了洋靛,取下洋靛染坊的牌子,涂去洋字,改为土字。挂在门口,继续染土布,颜色还是靛蓝、深蓝和黑蓝。

1924年秋天,十字街染坊的三个伙计又回来了,还是九个伙计,生意恢复了兴隆。别廷芳再次走进染坊,掌柜的给别廷芳倒了一杯茶,别廷芳喝了一口说:“掌柜的,生意啥样?”

掌柜说:“好,托别司令的洪福。”

别廷芳掏出一张西峡口流通的公鸡票,递给掌柜说:“给我买两个老孙家高尖馍。”

一边啃着高尖馍,一边喝着茶水,别廷芳说:“这才是我要的西峡口老味道。”

1924年冬天,别廷芳看见还有人悄悄从外地弄来洋货洋布在地下交易,司令部也有人买,团长的老婆们也悄悄地买。别廷芳召集下属开会说:“我日他奶奶,我禁洋货,禁洋布,禁洋靛,为了啥?就是为了咱们西峡口的银子不外流。你们都说洋布好看,但是我爹活着的时候,在十字街老孙家高尖馍的半面厦里对我说,洋球揍的,才穿洋布,你们是不是洋球揍的?日他奶奶,谁喜欢穿洋布花格格布衫?妓女喜欢穿花格格布衫。你们还能让你们的老婆跟着妓女也穿花格格布衫?那是让她们去当妓女,你们愿意不愿意?”

1930年代,别廷芳的儿子别瑞玖对别廷芳说:“爹,洋货就不要禁了,你看人家蒋介石老婆宋美龄穿的就是洋布。”

别廷芳说:“她穿我管不着,西峡口人穿,我管得着。”

别瑞玖说:“咱们造枪,买的钢管,是德国的,就是洋货。”

别廷芳说:“谁能把钢管穿到身上?”

别瑞玖说:“爹,你的汽车是德国的奔驰,不也是洋货?”

别廷芳说:“西峡口人会造汽车,我就坐西峡口的汽车。”

别瑞玖说:“世界很大,别国把货物卖到中国叫洋货,中国把货物卖到外国,不也叫洋货?”

别廷芳说:“瑞玖啊,咱们西峡口的货物能卖到外国吗?你哄谁呢?”

别瑞玖说:“中国这么大,就你在西峡口禁洋货,能抗住洋货淹没上海和广州?“

别廷芳说:“瑞玖,只要我活着,西峡口就要禁洋货,禁洋布,禁洋靛。我死了,管他啥鸡巴货不货,我就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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