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的村庄季风(三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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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没有方向。
河流的方向就是村庄的方向,沿着河流的风的方向就是村庄的方向。
南风是沿着河流漂浮上来的,鹳鸟就是南风的漂浮物。那些洁白,就是南风的浪花,就是天空的浪花,落在村庄的河流上。
还有顺着河流归来的船,帆上鼓满了南风。站在村庄的山岗上,眼睛沿着南风的方向,看见那些白帆远远地朝着村庄归来,如同离开村庄的鹳鸟,拍打着白色的翅膀。
船拉回来的上海和汉口,带着海鸥翅膀上的鱼腥,带着船板上浓烈的城市雪花膏的浓烈,随着南风飘进村庄的院落。一半落在鹳鸟的羽毛上,一半落在村庄女人的脸膛上。
船是流动的村庄,一半在村庄河流的码头上,一半在长江的码头上。
村庄的方向依附着南风方向的季节,船把长江拉到了村庄。
北风成为村庄方向的季节,船把河流边的村庄拉到了长江。
船离开村庄河流的时候,一座山岗的成熟就离开了村庄,一座峡谷的丰稔就离开了村庄,从大地上卷起的北风就离开了村庄,跟着北风一起飞翔的鹳鸟就离开了村庄。
从来没有离开过村庄的男人,在船离开村庄的瞬间,在船上站立一会儿。他们的身影落在船上,他们的脚步踏在船上,船到了汉口,他们的身影就到了汉口,船驶进长江,他们的脚步就到了长江。
沿着南风走,走到了村庄;沿着北风走,也走到了村庄。
跟着船走,走到了村庄;跟着河流走,也走到了村庄。
甚至跟着鹳鸟走,跟着天空的云彩走,同样走到了村庄。
村庄没有围墙,无论从哪个方向归来,只要你的肩上披一缕大地的风,都会走进你熟悉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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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岗上刺梅花洁白的日子,村庄的风飘着洁白的芬芳。
刺梅花的枝条,在月色下被风带入村庄,吹破发黄的窗纸。
峡谷里覆盆子成熟的日子,村庄的风飘着紫色的芬芳。
覆盆子的果实,在落霞里被风带入村庄,挂满院落的门扉。
溪流边牛蒡子花淡蓝的日子,村庄的风飘着淡蓝的芬芳。
牛蒡子的花蕊,在小雨后被风带入村庄,落满小巷的石板。
橡树旁野百合深红的日子,村庄的风飘着深红的芬芳。
野百合的花瓣,在秋凉里被风带入村庄,飘满路旁荷塘。
在村庄长大的人,听听村庄的风声,就能听到斑鸠在那棵树上嘀咕,泉水边的野菊在什么时候开放,五角枫在哪天霜叶烂漫,叫天在那片云彩下边歌唱。
有时伸开手抓住一缕风,就知道雨水从很远的地方朝着村庄飘来,山那边的湿漉漉的岩石上奔跑着一只黄羊,松树上一只松鼠在津津有味的剥食松塔,野合欢上风老鸹正准备低空飞翔。
我是村庄的人,有时是一枚坚果,被村庄的风吹落;有时是一片叶子,被村庄的风抚摸;有时是一滴雨,擦净村庄的风;有时是一片雪花,被村庄的风吹的离开村庄。
在村庄的风里,一个人只能是一缕风。在村庄里感受村庄,在大地上感受大地。
最后彻底消失在村庄里和大地上,如同村庄的风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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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没有苍老的时候说:村庄的一年,就是一个人的一辈子。
一个村庄的男孩子,小的时候要在额头上点一个红点,红的像一个野草莓。一个村庄的女孩子,小的时候要在头发上插一朵石榴花,红的像一团霞火。
这是他们和她们生命的春天。每一次的装扮都对村庄的春天负责,都对自己的春天负责。那个红点是什么时候掉的,男孩子自己不知道;那朵石榴花是什么时候离开头发的,女孩子自己不知道,只有村庄和时间知道。
村庄的男孩子长大了,穿一身青色的衣衫,如同一棵小麦生长在麦田中间。村庄的女孩子长大了,穿一件大红的花布衫,如同一棵开满月季的花树生长在村庄的篱笆边。
这是他们和他们生命的夏天。他们的生长不用叮咛,她们的生活不用嘱托。土地里庄稼的颜色,就是他们的颜色;村庄花朵的颜色,就是她们的颜色。大地和村庄拥有他们生命所有的密码。
村庄的男孩子成为了一个男人,穿着古铜色的上衣,如同村庄阳刚的大地。村庄的女孩子成为一个地道的村庄女人,穿着自己织的花布,如同村庄斑斓的田畴。
这是他们和她们生命的秋天。他们的成熟是季节的礼物,她们的收割是季节的馈赠。他们很容易和大地融合在一起,他们很容易和村庄糅合在一起。他们生在大地和村庄,他们朝拜大地和村庄。
第一次落霜的日子,村庄男人双鬓间杂的花白几乎和霜一起落下,而大地上的棉花白了;第一次飘雪的日子,村庄女人头上的白发几乎和雪花一起落下,而大地上芦花白了。他们把自己的一生播种在土地里,他们收割庄稼的同时,也在收割自己的时间。
村庄的男人和女人一茬一茬收割庄稼,时间一茬一茬收割人。村庄的人腾空大地上的一茬庄稼,让新的庄稼生长。时间腾空村庄的一茬人,让新的一茬人在村庄驻扎。
祖父苍老的时候说:一个人的一辈子,就是村庄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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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村庄有一个村庄的边界。
一条小溪,两个村庄。浪花里的屋檐挨着屋檐,一条鱼一会儿游到这个村庄的屋檐,一会儿游到那个村庄的屋脊。
一朵桐花,几个花瓣。两瓣落在这个村庄的石阶,三瓣落在那个村庄的场院。一只鸟不隶属任何一个村庄,一会儿把多余的一瓣叼到这个村庄,一会儿又叼到那个村庄。
几个踏石,连着两个村庄。踏石上的脚印都被浪花擦净,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唯有擦净踏石的浪花,没有村籍,一会儿在这个村庄的岸边跳跃,一会儿在那个村庄的岸边傻笑。
那些蜜蜂,在溪流两边飞来飞去,把一个村庄的花粉运倒另一个村庄。蜂蜜的芬芳却没有边界,经过缝风的路径,甜透两个村庄。
那些炊烟,绕过踏石,在溪流上空搭了一座蓝色的门廊。浪花在门廊里钻来钻去,揉碎了河底村庄的影子。浪花和鱼是两个村庄共有的村民,而炊烟,是两个村庄共有的纱缦。
那些枫杨树,是村庄的侵略者。这个村庄的树梢伸到那个村庄,那个村庄的树影落到这个村庄。就连树根也连结在一起,谁也不知道自己隶属于哪个村庄。
被枫杨树叶子摇动出来的村庄季风,岑寂而浪漫。它们岑寂的时候,村庄岑寂;它们浪漫的时候,村庄浪漫。
一个村庄的男人,粗糙的脸膛迎着粗糙的季风,穿过曲曲弯弯的溪流,穿过摇摆的枫杨树林,岑寂的时候像村庄的季风,浪漫的时候也像村庄的季风。
只要拥有了村庄岑寂的的季风,就拥有了村庄镀金的名片。你在任何一个村庄里飘摇行走,任何一个村庄都认为你是这个村庄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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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俊义,河南省西峡县人,生于1955年9月,出版有短篇小说集《蓝淇河,淇河蓝》;长篇小说《民间的别司令》、《第七个是灵魂》;散文集《抚摸汉朝》、《岑寂的村庄季风》、《月亮领着灵魂走》等。长篇小说《第七个是灵魂》获得2013莽原长篇小说奖;诗歌《中国的微笑》获《人民日报》举办的诗歌征文一等奖;散文《伯在黄土里等我》获《北京文学》2015——2016重点优秀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