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义|乡愁老了,坐在轮椅上

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

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

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余光中的乡愁,是离乡知识分子的家国情愁。

最具体的情愁就是远离自己的母亲和母亲的乡村。没有母亲,乡愁就浅了;没有乡村,乡愁就淡了。

你有一枚邮票,贴在信封的右上角,但是母亲远去,谁来读你的信呢?

你有一张船票,把自己送到村庄的渡口,但是母亲走了,谁来喊你的乳名呢?

最后,母亲没有了,留下一座坟墓。你回来了,你在外头,母亲就再也看不见你的脸膛,再也听不见你的声音。留下的,不是乡愁,是哀愁。

乡愁其实是中秋的一块月饼。母亲把它掰为四瓣,一瓣给儿子,一瓣给女儿,一瓣给父亲,一瓣给自己。最困苦的岁月,有了母亲,就有了世界上所有的温纯。最后儿女天各一方,年迈的母亲拿着月饼,只能发给月亮。你的乡愁就是母亲的哀愁,母亲的哀愁就是你的乡愁。

乡愁其实是中秋的玉米林。母亲在地边,掰几穗嫩玉米。点着柴火,把玉米煮熟了,放在盘子里。玉米穗上的水珠里,都有一个月亮。秋天的芬芳和玉米的芬芳,飘散在院落里。最后儿女远离乡村远离院落,谁还能看见母亲的泪水如同玉米穗上的月亮,闪烁出金黄和皎洁。

乡愁其实是中秋夜里善良的偷秋。偷一个南瓜,偷一个葫芦,偷一个木疙瘩梨,偷一个苹果,偷一个红薯......把一个秋天的丰稔全部偷到院落里。最后儿女离开了院落,年迈的母亲步履蹒跚不能偷秋,但是月亮还在天上,月辉清纯如初。母亲独自坐在院落里,蛐蛐的叫声伴着母亲的哀愁。

乡村的院落已经老去,老的如同余光中的乡愁。流过门前的小溪不知在哪一天干涸,中秋节的夜晚,你就是回到村庄回到童年,也不能在自己的小溪里捞到月亮。顺着村庄的河岸行走,也找不到河流里的流水。一弯明月之下,曲曲弯弯的飘带一样的河流不到哪儿去了?

乡村已经老去,老的如同余光中的哀愁。村口的老榆树、枫杨树成为风中的往事,河滩上的芦苇、芭茅也成在月下怅惘。没有树影的村庄,是另类的荒凉。没有芦苇的河滩,是另类的枯萎。村庄的人们改变了了村庄,改变了老树和芦苇。村庄假若能够改变月亮的存在,恐怕中秋的夜晚天上也就没有了月亮。

母亲像村庄一样老了,她坐在沙发上,乡愁就坐在沙发上。她回不到村庄过中秋节了,她语无伦次的话语里,都是月色下的村庄,月色下的河流,月色下的老树,月色下的芦苇。其实,母亲不知道,这些全部被自己的村庄弄丢了。现在的乡愁,仅仅是母亲这代人蹒跚的怀旧。

母亲像村庄一样老了,她坐在轮椅上,乡愁就坐在轮椅上。她在哪儿过中秋节,乡愁就在哪儿。她怀念村庄的偷秋,其实母亲不知道现在的村庄没有人种南瓜,没有人种葫芦,甚至也没有人种玉米。村庄也是方便面的村庄,村庄也是可口可乐的村庄,村庄也是教授的村庄。回到村庄,也找不到乡愁。

当余光中这代人彻底老去,当上一代人掩埋在内心的乡愁彻底老去,乡愁这个词就消失了。城市化的车轮碾轧过的地方,人人都为金钱发愁,谁还会为乡村的情感发愁?当月饼仅仅成了节日的任务,而不是节日的标志,中秋这个节日也就淡漠了,乡愁也就淡漠了。

当88岁的母亲忘记了中秋的月色,只知道阳历不知道农历,乡愁这个词汇就彻底消失了。乡愁是农业文明的一个产品,当工业文明把农业文明碾轧的粉碎,当电子文明成为农业文明的掘墓人,乡愁就渐行渐远,最后消失的无影无踪。到了某一天,我们读农业文明时代那些诗人们充满乡愁的诗词,就是进行一次乡愁考古的时候,乡愁就是一块汉砖,堆砌在被盗挖了几十次的古墓上。

母亲老了,坐在轮椅上。

乡愁老了,坐在轮椅上。

2014-0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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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俊义,河南省西峡县人,生于1955年9月,出版有短篇小说集《蓝淇河,淇河蓝》;长篇小说《民间的别司令》《第七个是灵魂》;散文集《抚摸汉朝》《岑寂的村庄季风》《月亮领着灵魂走》等。长篇小说《第七个是灵魂》获得2013莽原长篇小说奖;诗歌《中国的微笑》获《人民日报》举办的诗歌征文一等奖;散文《伯在黄土里等我》获《北京文学》2015——2016重点优秀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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