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的村庄季风(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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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水井的时候,挖出老橡树的根。
老橡树长在山岗上,根缓慢地走到村庄里。
老橡树的根,流淌着黄土般的树汁,渗在水井里。
村庄的井水,有一部分,是从老橡树的根部流出来的。
村庄的竹林,距离水井很远。
不知道过了多少年,竹子穿过村庄,每一个巷道里都会拱出竹笋。
井台上长出一根竹笋那天,竹子的根走进了水井的石缝里。
竹子根尖上晶亮的水珠,滴落到水井里。
村庄的井水,有一部分,是从竹子的根部滴出来的。
村庄的人和牛、猪和羊,喝着树根的水,喝着竹根的水。
因此,水井是村庄的根。
打井的人,在挨着山岗的一边,挖出了连山石。
井口的人问:出泉眼没有?
井底的人回答:出了。
一会儿,挨着连山石的泉眼就汩汩的冒出了泉眼水。
打井的人掬起一捧水倒进嘴里,说:甜的。
在挨着河流的一边,挖出了连河石。
井口的人喊:出泉源没有?
井底的人高叫起来:出了。
眨眼间,挨着河流的那边的石缝里,淌出了泉源水。
井底的人对着河流那边的泉源牛饮一口,说:醇的。
连山石上泉眼的水,是从山岗根部冒出来的。
连河石上泉源的水,是从河流根部淌出来的。
村庄的井水,就是大地之根的浆液。
因此,水井是村庄的根。
老橡树根喝的水,是连山石的泉眼水。
竹子根喝的水,是连河石的泉源水。
树的根,竹的根,在土地很深的地方,连着大地的根。
一个村庄,在一个辘轳上拔水,在一口井里吃水。
高的低的,都是一条根上长出的竹笋。
穷的富的,都是一颗橡树上结出的橡子。
读过初中的兄弟,守护村庄。
念过北大的兄弟,离开村庄。
乞丐和诗人,都曾是在井台上玩耍的孩子。
村长和省长,都曾是喝村庄井水长大的人。
因此,水井是村庄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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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父母的孩子,从村庄的这头吃到村庄的那头。
每一家的案板上,都给他摆着一个碗。
每一家的筷笼里,都给他插着一双筷子。
每一家院落的石榴树上,都给他留着几个石榴。
就是院落里飞来飞去的蝴蝶,也有一只是他的。
就是院墙外蜂箱里的蜂糖,也有一勺是他的。
他吃着整个村庄,他喝着整个村庄,他穿着整个村庄。
他说:每一家的东西都不一样,但是,水井是一样的。
他独自烧饭的那天,烙了几十张大饼,从村庄的这头送到村庄的那头。
每一家的条几上,都摆着他回赠的一碗花生。
每一家的案板上,都放着他回赠的一盘大枣。
每一家的院落里,都栽了一棵他回赠的石榴树。
他每到一个院落,就磕三个响头。
包括村庄的哑巴,他也跪下来,恭恭敬敬的磕头。
生命感谢生命,是人类最沉重的感谢。
他说:村庄里的每一家,都是我的水井,都是我的泉源。
终于有一天,他开着奔驰回到村庄。
他对每一家说:我给大家盖一个新村庄,一样的房子,一样的门,一样的窗户,一样的瓷砖。
村庄说:每一家的房子不一样,才是村庄。
村庄又说:你在每一家吃饭的时候,人人把你看做一个村庄的人。
谁的后脑勺也没有长眼睛,看见你会当老板。
村庄的人看到的是一个人的一天和一年,看不到一个人的十年和三十年。
他在井台上站了一会儿,走了。
村庄的情感井水一样浓,村庄的情感井水一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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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孕的母牛,拴在枫杨树上,身上落满花花搭搭的树影。
母牛嚼箩头里的青草,把箩头里的树影嚼碎了。
母牛的肚子里,咽下了树影上的阳光。
那些阳光流淌到母牛的血液里,流淌到牛崽的身上。
母牛生下牛崽,牛崽跪着。
任何生命都给自己的母亲跪拜,特别是生命柔软时期,跪拜是生命存在的唯一方式。
母牛伸出舌头,舔着牛崽身上的养水。把牛崽的身躯舔得绸子段子那样发亮。
母牛的舔,就如同人类母亲的吻,带着血液的亲昵,带着母性的温醇,牛崽的前腿颤颤悠悠的站起来。
母牛继续舔着牛崽。从脊背舔到肚子,从尾巴舔到膝盖。从眼睛舔到耳朵,从鼻子舔到嘴唇。
甚至蹄子,甚至膝盖,都留下了母牛的唇印。
母牛的母爱,甚至超越了人类。
人类的母亲亲吻的孩子,是洗干净的孩子,而牛崽的第一次洗澡,来自母牛的舔吻。
慢慢地,牛崽的后腿晃晃悠悠站起来,睁开眼睛,注视枫杨树的影子,注视母牛,注视村庄,注视世界。
慢慢地,牛崽找到了母牛的乳头。
牛崽吮吸带着血丝的母乳,尾巴开始摇晃,耳朵开始坚挺。
人们怀疑,母牛的乳汁直接流进牛仔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每一块肌肉,每一个细胞。
牛崽吮吸完初乳,围着母牛撒欢。人们才发现,牛崽是一个花牛。
阳光通过树影落在母牛身上,母牛通过血液把阳光的影子印在牛崽身上。牛崽身上的图案,就是阳光的图案,就是枫杨树叶子的图案。
牛崽长成一头公牛,背着阳光和枫杨树叶子的图案,拉着木犁在村庄的土地上行走,成了它一生的背景。
而它拉的木犁,是枫杨树的一个枝桠制作的。曾经的影子落在母牛的身上,落在牛崽的身上。
很实在的公牛,很实在的木犁,他们留给村庄的,很影子,很虚幻。它们从犁出来的黄土里,走回自己的前世,走回阳光下的树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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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的扫癣庙门前,长几棵三个人才能搂住的柏树。
1923年,桑区长放了一棵柏树,给父亲做了棺材。
柏树砍倒了,根部流着鲜红的汁液,那是柏树的血液。
放柏树的那天,桑区长的父亲声音还很洪亮。
柏树放倒了,桑区长的父亲失音了。
桑区长的父亲写了一行字:柏树倒了,树上的鸟跑了。柏树上没有鸟叫,我就失音了。
埋葬父亲的那年冬天,桑区长被土匪打了黑枪。
桑区长倒地的声音很沉重,和柏树倒地的声音一模一样。
只不过柏树倒地的声音大一些,桑区长倒地的声音小一些而已。
1953年,商区长放到了一棵柏树,给父亲做了棺材。
放柏树的那天,商区长的父亲说:你想当桑区长啊?
商区长说:我是我,他是他。他是冯国璋的区长,他算我的鸡巴毛。
父亲说:你们的官一般大,骂他就是骂你。
商区长说:你不懂。
十几个人砍了一天,才放到了柏树。
柏树砍倒了,根部流着鲜红的汁液,那是柏树的血液。
柏树棺材做好了,商区长的父亲就死了。
过了几年,商区长出事了,被送到黄河岸边的西华劳改场。
那是河南省最大的劳改场,商区长就死在那儿,连骨头也没有回到家乡。
1983年,没有区长了,汤镇长放到了最后一棵柏树,给父亲做了棺材。
汤镇长的父亲说:扫癣庙的柏树,是不敢砍的。
你以前的老婆不生娃子,现在的老婆不生娃子,咱更不能砍柏树做棺材。
汤镇长说:女人不生娃子,和柏树没关系。
柏树砍倒了,根部流着鲜红的汁液,那是柏树的血液。
汤镇长的父亲是最后一个睡柏树棺材的人,和住在最漂亮的别墅里没有差别。
汤镇长官做到比镇长大很多的时候,被判了个死缓,老婆判了18年。
三棵柏树,做了三口棺材,父亲睡在里边,儿子睡在外边。
村庄的读书人说: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是管子说的。按照管子的时间观念计算,从汉朝到现在,砍一棵柏树,就不知等于砍倒了多少人?他们的父亲睡到了柏树棺材里,他们能安生吗?
在村庄,任何因果都是宿命,任何宿命都是因果。
只是人和树的因果,被冥冥灭灭,被朦朦胧胧,构筑的生命参数,埋在树根下边的土地里。
一个人能够砍倒村庄的大树,却挖不出埋在大地深处关于自己命运的参数。
人的命运就只好和一棵树的命运连结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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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麻打的牛绳,套在牛的身上,套在牛的梭头上。
牛拉着两根火麻绳后边的犁杖,犁出湿漉漉的新土。
种蚕豆,种豌豆,种小麦,种玉米,种稻谷......也种火麻。
旧的火麻牛绳断了,换上新的火麻牛绳。
每一年的火麻牛绳都是新的,打牛绳的火麻,都是牛犁出的土地生长的。
牛和火麻种子的关系,牛和火麻绳子的关系,是一个残酷的轮回。
牛逃不脱这个轮回,牛就被固定在两根火麻绳子中间,一生在土地上拉犁。
而牛在犁火麻田的时候,甚至比犁种植小麦的土地更快乐。
在牛耕过的土地上,村庄男人撒下火麻的种子。
火麻在夏天长老,村庄男人砍倒火麻,在水塘里沤制火麻。
打牛绳的时候,打出很多根备用的火麻绳子。
斗地主的时候,用火麻绳子绑起来;斗富农的时候,用火麻绳子绑起来。
斗队长的时候,用火麻绳子绑起来;斗会计的时候,用火麻绳子绑起来。
斗懒汉的时候,用火麻绳子绑起来;斗小偷的时候,用火麻绳子绑起来。
被火麻绳子绑过的村庄男人,都是撒过火麻种子的男人,都是打过火麻绳子的男人。
村庄的男人,和牛一样,与火麻绳子结下一个残酷的轮回。
他们在村庄打绳的时候,总是唱着民谣,他们并不知道,某一天有一根绳子要绑自己。
秋天的夜晚,村庄的女人们在灯下搓火麻鞋绳。
冬天的夜晚,村庄的女人们用火麻绳子纳鞋底,给村庄的男人们和孩子们做布鞋。
村庄的男人们、孩子们,穿着火麻绳纳鞋底的鞋子,在村庄长满车轮草的道路上行走。
那些轮回的残酷就远离他们而去,火麻带给他们的是无边无际的温暖。
正月里,火麻编织的狮子皮,披在村庄男人的身上,踩着鼓点,给村庄每一个院落拜年。
那些轮回的残酷似乎从来就没有发生过,火麻带给村庄的是弥漫世界的快乐。
我的祖父是村庄的男人,我的父亲是村庄的男人,我也是村庄的男人,我们都曾撒过火麻的种子,都曾打过火麻的绳子。我们伟大的如同一棵火麻,我们渺小的如同一棵火麻;我们伟大的如同一头拉着火麻绳子耕地的牛,我们渺小的如同一头拉着火麻绳子耕地的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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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俊义,河南省西峡县人,生于1955年9月,出版有短篇小说集《蓝淇河,淇河蓝》;长篇小说《民间的别司令》、《第七个是灵魂》;散文集《抚摸汉朝》、《岑寂的村庄季风》、《月亮领着灵魂走》等。长篇小说《第七个是灵魂》获得2013莽原长篇小说奖;诗歌《中国的微笑》获《人民日报》举办的诗歌征文一等奖;散文《伯在黄土里等我》获《北京文学》2015——2016重点优秀作品。